二
程鐵石下了公共汽車,略微辨認一下方向,踩著路燈灑下的昏黃的光斑朝旅館走。下午跟晚上,他同博士王一塊研究寫那份告狀材料,寫完了,兩人都滿意了,又去打字、複印,全都搞好了之後,他同博士王胡亂吃了點東西,為了讓博士王早點休息,他就告辭回旅館。夜晚的風已帶上冷峭的寒意,行人寥寥,程鐵石低著頭,看著地上隨著腳步一會兒變長、一會兒變短、一會兒鋪到前頭,一會兒又溜到身後的影子。遠處傳來火車的汽笛聲,悠長、乏力,像受苦人的哀歎。近處的樓房裡,傳出電視廣播聲、訓導孩子的斥罵聲,給死寂的夜晚添加了幾許活力。
黑頭這會兒也許又去送趙雅蘭了,也許已經回到旅館,正在看電視。由黑頭又想到博士王,心裡不由湧起一絲內疚。擬稿改稿時博士王的態度非常嚴肅、認真,逐字逐句地推敲、修改,似乎撰寫的並非程鐵石的告狀信,而是他自己的博士答辯論文。博士王的認真、嚴謹,讓程鐵石感動。迄今為止,程鐵石沒有給博士王送過一分錢的東西,中午幾個人一塊吃飯,最終還是博士王付的款。這年頭,像博士王這樣不談錢、仗義助人的人真是不多了。程鐵石感到自己很幸運,在身處絕境時,能遇見象黑頭、博士王這樣的朋友,沒有他們,在這舉目無親的大東北,他只能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前面不遠處,霓虹燈、街燈的五彩光映紅了夜空,程鐵石知道快到車站附近的繁華街區了,暗暗鬆了一口氣,斷定自己沒有走錯路。省城的路他不熟,白天還可以判斷方向,夜晚弄不好就會迷失。他朝著前邊明亮處加快腳步走去。果然,出了這條街道,東站前面的大廣場上的鹵素燈開始向程鐵石眨眼。像所有車站一樣,省城車站內外也是最熱鬧又最雜亂的場所。雖然夜已深了,車站廣場上仍然人來人往,熙熙攘攘,擺小攤的、賣零食的、為旅館接客的、等車的、閒逛的,各色人等懷著各自的目的忙碌著。穿過廣場向右再走一百多米,就是程鐵石住的旅館。
「這位老闆,幫幫忙,」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截住了程鐵石,「我們到省城找親戚,親戚搬走了,錢也花光了,孩子一天都沒吃飯了,給孩子一頓飯錢吧。」
程鐵石看看營養良好的女人跟孩子,明知她在說謊,仍然掏出兩元錢給了她。靠說謊謀生也算是無奈的謀生方式之一。程鐵石從小受到的教育就是——不許說謊。在父親面前,其他錯誤或許可以得到寬容,撒謊卻絕對不允許,肯定要挨揍。他參加工作的時候,父親送給他的禮物是一幅字:「說老實話,辦老實事,作老實人。」社會卻告訴他:在充斥著謊言與欺詐環境裡,誠實是無能的同義詞。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從小被培養出來的誠實性格讓程鐵石吃夠了苦頭,不論在官場上還是在商場上,誠實與奸詐相比,誠實永遠是弱者。他認識到,父親對他的教育是個美好的誤區,他所能做到的就是教育自己的孩子:不要輕易相信任何人,說謊也並不是罪惡,只要說謊的目的不是損害別人。
「老闆,你的面相與眾不同,很有講究,我來給你說說,」一個打卦算命的攔住程鐵石,見程鐵石不感興趣,又說:「我講得對了,你看著隨便給幾個錢,我說的不對,一分錢不要。」
程鐵石說:「我已經給自己打了一卦,我要聽你講,我就得破財。」
見程鐵石不上鉤,算命先生笑笑,扭頭走開,又盯上了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程鐵石加快腳步朝旅館走,顯然,社會已經進入了一個新的時代,連存在了幾百年上千年的舊貨也都換上了新商標,算命打卦叫「預測」,傳經布道聚眾騙財的叫「氣功大師」,失業叫「下崗」……在這種社會環境下,銀行騙客戶,法院裝糊塗,還有什麼可奇怪的呢?程鐵石想到這裡,真有些憤憤然,盡量遠避那喧囂的夜市,警惕地環顧四周,深怕再有不三不四的人過來糾纏,竟然有些失魂落魄的不安。
三
市府大街三號院,被老百姓稱為「常委大院」,夠省委常委級別的官員,就有資格在裡面住一幢小二層樓。市府大街很幽靜,三號院的大門是普普通通的水泥門柱,兩扇鐵皮大門上還有些銹跡,每當掛著特定牌照或車窗前貼著特別通行證的車輛駛到門前,大門就會悄然打開,車輛進去後,大門又會悄悄地關上。在這一開一關之間,駐足窺視的有心人往往可以看到大門裡邊的崗亭、武警和蔥蘢茂密的樹木花壇。一般人等,不論是乘車而來、騎車而來或徒步而來,要想進入這座大院,肯定會遭到武警戰士冷淡而堅決的阻擋。
趙雅蘭一進入三號大院警衛戰士的警戒範圍,就被從不允許進入大院的一般人等中區分出來,她按下門柱上的電鈴,大鐵門上的小門洞就會打開,守衛戰士已熟識這位小姐,根本不用驗證,點點頭放行。進了大門朝右拐,二百多米長的小道盡頭,就是趙雅蘭的大伯、省委常委、政法委書記趙世鐸的家。二樓的窗戶裡燈光還亮著,趙雅蘭知道她大伯跟大娘還沒睡。門廳的小燈也亮著,那是專門給趙雅蘭留的。
趙雅蘭把車鎖在門前的台階下,在這個院裡不用擔心自行車會失盜。然後她用鑰匙擰開門鎖,在門廳裡換上拖鞋,走進客廳。她沒開客廳的燈,怕大伯、大媽發現她回來,嘮嘮叨叨地教訓她歸家太晚。黑暗中她坐在沙發上,讓黑頭在她心裡激起的熱浪平靜下來。她自己也沒有想到,黑頭居然能讓她癡迷到如此程度。跟他在一起,萬事萬物都那麼可親可愛,分別的時候,時間空間對她都失去了意義,她的存在似乎只為了一件事:下一次的會面。當坐台小姐使她接觸了許多男性,可是那些男人絕大多數只能引起她的厭惡與輕蔑,儘管為了掙錢她不得不巧笑逢迎,可她的心裡卻看不起那些拿錢買笑的族群。而黑頭打鬥時的勇武、幽默灑脫的舉止、非洲獵豹一樣矯健的軀體,甚至他的汗味、腳臭都不會讓她有絲毫的膩煩,因為那是黑頭的。多日以來,她幾乎天天跟黑頭在一起,可是黑頭那大大咧咧的性格,半真半假的嬉笑,若近若遠的態度,讓她捉摸不透她在他的心裡到底有多大的份量,黑頭總給她道是無情且有情的飄忽感覺。而今天,蒙在真情之上的面紗終於揭開,赤裸裸的愛奉獻到她的面前,她真有些難以消受這突兀而來的巨大幸福。
「誰啊?雅蘭,嚇死我了,黑燈瞎火一個人坐在那兒幹嗎?」大媽從樓上下來,被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裡的趙雅蘭嚇了一跳。
趙雅蘭也被從幸福的回味裡驚醒,趕忙站起身說:「我騎車累了,休息一會兒,大媽你要啥?我去拿。」
大媽打開客廳的燈,看看趙雅蘭,開始嘮叨:「一個大姑娘家,整天在外面瘋跑,社會上這麼亂,出了事咋辦?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外邊忙些啥,我們管不了你,實在不行就把你爹叫來,你給你爹好好說說你一天到晚不著家,在外面都幹了些啥……」
大伯身邊沒有孩子,唯一的兒子,趙雅蘭的堂兄當膩了處長,棄官從商,辦了個公司,整天天南地北到處跑拚命掙錢,很少回家。無形中,趙雅蘭成了這個家中唯一可以接受管教的晚輩成員。
「你看看現在都幾點了,你這麼晚在大街上跑,碰上壞人怎麼辦?出了事怎麼給你爹交待?你怎麼就這麼不讓人省心?」
「我早就回來了,怕吵著你跟大伯,就沒敢吱聲。」趙雅蘭做出委屈的樣子,撒謊為自己辯解。
「算了,算了,你們老趙家的人都有道理,我說不了你,餓了去吃點東西,冰箱裡有糕點,吃完了洗洗早點睡。」
大媽回樓上去了,準備拿的熱水瓶卻忘在茶几上,趙雅蘭給她送上去,悄悄放在臥室的門外。
趙雅蘭對愛管教人、愛嘮叨的大媽並不生氣,反而有一種見到自己媽媽的親近感,她知道大媽是真的為了她好,替她擔心。對她大伯,她心裡卻一直憋著一口氣,背著她大伯跑出去當坐台小姐掙錢,也有些跟她大伯賭氣的意思在裡面。
趙雅蘭的上邊有兩個哥哥,都在朝陽農村老老實實地務農。她是家裡唯一的女孩兒,又是最小的老疙瘩,自然成了父母的珍寶。可是,再是珍寶,也是農村的孩子,能享受到的物質與文化果實少的可憐。幼時,趙雅蘭對這一切並沒有明顯的感受,哥哥送的一隻山雀就可以讓她興奮半年,父親的一把酸棗就可以滿足她對零食的要求,母親煮給她的兩隻雞蛋,就可以使她覺得得到了整個世界。時代的進步,年齡的增長,尤其是電視這個充滿魔力的窗口把豐富多彩的外部世界引入這貧窮靜寂的山村之後,趙雅蘭終於發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是多麼的寒酸、多麼的狹窄,她不甘心自己的青春像兩個哥哥一樣消耗在這貧瘠的黑土地上,她不願意像母親那樣,以豬狗雞羊這些家畜為伍,以鍋台炕頭為生活的舞台,把自己的乳汁、汗水甚至生命全部無償地貢獻給並不能給自己帶來幸福富足與歡樂的兒女身上。
父母也不願自己珍愛的唯一的女兒像他們自己一樣,在鄉村受一輩子苦,在趙雅蘭的軟磨硬纏之下,經過多次肯定與否定的反覆、猶豫,父親終於為趙雅蘭收拾起行李,又盡可能地收集好山貨,領著十六歲的趙雅蘭,來到省城,找到在省城當大官的大哥,把趙雅蘭交給了哥嫂。
趙雅蘭年幼時也曾跟父親到大伯家作過客,那時大伯的官還沒作到這麼大,住的房子也沒這麼寬敞,大伯也抱過她,甚至想要把她留下來給自己當女兒,可是她覺得大伯的的懷抱沒有父母那麼溫暖自在,鬧著要跟父親回去。她對年幼時到大伯家做客的印象已經模糊,記憶中留下來的不是大伯的家,而是大伯家以外的世界,寬寬的路,高高的樓,多多的車,密密麻麻的人群。
父親對大伯講:「咱們兄弟倆,就這一個閨女,我不忍讓閨女留在農村受苦,你兩個侄兒都成家立業了,這輩子就那樣了,可閨女你得管,好賴讓她在城裡謀個事兒,以後在城裡成家過日子,能吃上商品糧,颳風下雨不用在野地裡遭罪我就滿足了。」
大伯問:「閨女留我這兒,你跟弟妹能捨得?」
父親趕緊說:「能捨得,能捨得。」
大伯說:「那就讓孩子住下吧,你也多住兩天,陪陪孩子,讓她適應適應,習慣了就好,其他事情以後再說。」
大媽坐在趙雅蘭身邊,摸摸趙雅蘭的臉,捏捏趙雅蘭的手,嘴裡一個勁「嘖嘖」有聲地說:「你們那兒的水土就是好,看看這侄女生的,紅是紅,白是白,要多俊有多俊。」
大伯講:「我們老趙家的人還能含糊?」
大媽說:「你也是老趙家的人,咋就那麼醜?」
大家哈哈大笑,於是趙雅蘭留在了大伯家。送走了抹著眼淚的父親,趙雅蘭的心裡也空落落了好一陣兒,但很快就被新生活帶來的新奇、興奮所充實。
大伯通過關係安排她繼續讀完了高中,她想參加高考,可是戶口在農村,要考得回原籍,回原籍又來不及報名,弄來弄去兩頭耽誤,連高考的考場都沒去成。沒考成大學,她倒不在乎,本來就是農村孩子,誰聽說有哪個農村的女孩子考大學的?農村的女孩兒,能順順當當上個高中就已經是稀罕事兒了。她渴望的是有個職業,能掙錢自己養活自己的職業,但由於沒有戶口,找到的都是臨時工,活兒累,錢少,還要受氣。她這時才明白,人進了成,戶口沒進城,實際上等於沒有進城。
她多次要求大伯想辦法把她的戶口轉到城裡來,大伯一直借口農轉非政策卡的嚴,很難辦,得等機會,遲遲不辦。這時她已知道大伯是很有權的大官,要辦這事並不困難,可她就是不明白對她像親生女兒一樣的大伯,為什麼在這個關係到她前途命運的事兒上卻不肯為她出力。
後來就發生了最令她生氣的那件事。一次,大伯沒在,家裡來了一個身穿警服的老頭子,大媽對客人很熱情,叫他什麼局長。大媽讓趙雅蘭給客人沏茶,她不小心把開水灑到客人的腿上,正是盛夏,客人穿得很薄,被趙雅蘭燙得蹦了起來。
大媽趕緊給客人擦拭水漬,連連向客人道歉,同時埋怨道:「這孩子,毛手毛腳,把人燙壞了怎麼辦。」
趙雅蘭不好意思,客人看看她問大媽:「這是你家雇的小保姆?」
大媽說:「這是我們家的大小姐,再不然哪敢用開水燙你這位大局長。」
趙雅蘭分辨道:「我又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叔叔,把你燙疼了。」
大媽對客人說:「這是我們老趙的侄女,高中畢業了,在家呆著。」
客人又問:「安排個工作麼,老在家呆著也不是個事兒。」
大媽說:「戶口都沒有,工作也不好安排,老趙一天到晚窮忙,就這麼一個親侄女都顧不好,說出來都讓人家笑話。」
客人吃驚地看看趙雅蘭,半晌說:「趙書記的親侄女一沒戶口二沒工作,說出來真讓人難以相信。趙書記工作忙顧不上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己親屬的事情他怎麼好直接出面辦?這事兒交給我了,戶口、工作由我全面負責,反正我也幹不了幾天就退了,臨退之前也算做件好事。」
大媽跟趙雅蘭一聽,都興奮異常,像是遇上了救苦救難的觀世音菩薩,又是洗水果,又是要留人家吃飯,搜腸刮肚的找著好聽的話兒奉承人家。客人走後,大媽告訴趙雅蘭,來的人是省城公安局的局長。趙雅蘭知道戶口歸公安局管,現在局長親自答應給辦,自然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她興奮的一夜沒睡著覺。
果然,過了幾天局長就派人送來了戶口遷移申請表和其他相關的資料。申請表上已經蓋好「同意遷入」的核准章,只要原籍的手續一到馬上就可以辦理入戶。堂兄自告奮勇,要親自跑回老家一趟,為堂妹辦戶口遷移手續。一切都那麼順利,那麼美好,簡直像在做夢。可是,好夢尚未成真,便在大伯的一通發作之後變成了泡影。
「你憑什麼背著我給小蘭辦戶口?瞎胡鬧。」大伯朝大媽吼,趙雅蘭躲在房間裡聽。
「人家是主動為我們幫忙,我又沒有張嘴求他,」大媽竭力辯解:「再說了,你不管,難道讓小蘭當一輩子黑人黑戶?」
「主動幫忙?大街上沒戶口的多了,他怎麼不主動去辦?你明知他是公安局長,當著他的面提小蘭的戶口,你是什麼意思人家能不明白?人家能不接茬嗎?馬上給我推了。」
大媽一聽即將辦成的事情要給退了,當即發了火:「你說的容易,我辦這事難道是為了我自己嗎?你既然辦不了戶口,當初留人家幹什麼?你這不是耽誤孩子嗎?弄的工作沒工作,大學又考不了,你衝我耍橫,我還沒找你算賬呢。戶口成千上萬的人落,我不信就多小蘭一個。」大媽尖銳的嗓門壓倒了大伯的吼聲。
「不行,這事兒不能這麼辦,你知道不,要是我走後門落一個農轉非,他們就敢落成百上千的農轉非,到時候我根本沒有張口說話的資格。這件事絕對不行,小蘭要是想不通,我給她做工作。」大伯兩口子為了她的事在吵架,趙雅蘭躲在自己的房間裡面偷偷流淚。
此事在大伯的阻撓下,終於沒有辦成。希望破滅了,眼看到手的紅蘋果被一陣大風刮跑了,趙雅蘭氣的要命,卻又無可奈何,只能板著臉不理大伯。大伯後來也講了一些:「不要急,總會有辦法」,「你還小著呢,今後落戶口的機會多的是」,「只要是合理合法的,大伯一定給你辦」之類的話來安慰她,她卻根本聽不進去。
再後來,又興起了花錢買戶口的風,按政策,花三萬塊錢就可以買個農轉非,落上城市戶口。趙雅蘭這時已經不再寄希望於她大伯,她決心靠自己的努力把自己變成真正的城裡人。然而決心好下,實行起來卻並非易事。她清理了自己的所有積蓄,不到五百塊錢。向父母伸手更不可能,農村如今雖然吃穿不愁,可閒錢卻誰家都缺。就算家裡能資助一點,她也不忍心張口,父母的錢都是一顆汗珠摔八瓣換來的血汗錢。五百和三萬之間的差距太大,趙雅蘭甚至都灰心了。
趙雅欄干零工,每個月能有三百塊錢的工資,吃住都在大伯家,可以不花錢,大媽不時給她添置些換季的衣服,這筆錢也可以省,她自己的開銷每個月不過四五十元,一個月下來可以淨存二百五十多塊錢。沒有花錢買戶口這一說的時候,她用積蓄下來的兩千來塊錢給父母買了台彩色電視機,當時還受到大伯的熱烈讚揚,多次強調養女兒好,知道心疼父母,不像他那個兒子,自己在外邊開公司做生意,還要想方設法從爹媽的老骨頭上刮油水。當女兒的孝道盡了,積蓄也花光了,讚揚也聽了不少,可臨到自己真需要用錢時,卻兩手空空。趙雅蘭在心裡算了一下,按目前的收入水平,起碼要攢十年她才能為自己買個城裡人的身份。
她工作的班上有個跟她情況相似的農村姑娘,每個月的工資跟她相差不多,而且還要自己承擔衣食住行的所有開銷,可人家照樣穿金戴銀,出門打的下館子。見她整天愁眉不展,這位小姐妹關心地問她有啥心事,趙雅蘭如實地講了自己想買城市戶口卻沒錢的窘況。這位小姐妹笑了,說:「你真傻,要是真為了每個月才這三百塊錢,誰大老遠往這兒跑?想掙錢也不難,得有第二職業。」
趙雅蘭問:「啥第二職業?」
小姐妹說:「坐台,陪舞你敢不敢?」
趙雅蘭問:「啥叫坐台陪舞?」
小姐妹說:「就是到舞廳裡,陪老爺們喝喝酒,唱唱歌,跳跳舞,掙服務費唄。」
趙雅蘭說:「那事我幹不了,我不會喝酒,不會跳舞,歌倒唱過。不過,就算會我也不幹,多丟人。」
小姐妹撇撇嘴:「幹這個苦工不丟人?累個半死每月三百塊破錢,要不是怕一塊來的回老家說閒話,我早就不幹了。坐台陪舞又咋了?一不偷,二不搶,每晚至少掙一百、兩百,有了錢就沒人說你丟人了。」
「每天能掙多少?」
「少則一百,多則五六百。」
趙雅蘭的眼睛瞪圓了,她真不敢相信錢會這麼容易掙。
「你說笑話吧?你說的是人民幣嗎?不會是盧布吧?」趙雅蘭的堂哥曾經給過她一萬元盧布,說是讓她留著玩,她挺高興,後來一問才知道,那一萬盧布不過才頂人民幣十來塊錢,所以她知道盧布不值錢。
「誰跟你逗笑話了?不信今天晚上下班後我帶你去看看,就憑你這長相身材,肯定大賺,要是不願意幹,就不幹,反正也沒有人逼你。」
趙雅蘭遲遲疑疑地點頭答應了。在剩下的時間裡,那位小姐妹不厭其煩地詳細給趙雅蘭介紹了坐台陪舞的規矩、注意事項、自我防護知識等等。她的介紹,逐漸引發了趙雅蘭對坐台小姐這個行當的好奇心和神秘感,她決心去試試。
當天晚上,在這位小姐妹的引導、監護和指點下,趙雅蘭順順當當掙到了二百元。
她很高興,這個行當並沒有想像的那麼下賤、齷鹺、恐怖,除了跳舞時那個男人把她摟得太緊了點,讓她心慌一陣,其餘時間也就是喝喝酒、聊聊天而已。分手時小姐妹問她明天還來不來,她堅定地點點頭。小姐妹見她這樣,鄭重其事地叮嚀:「你別高興得太早了,今天的客人算是老實的,碰上混混兒,你才知道這錢掙的比吃屎還難。明天來一定要穿緊身的內衣內褲,寧可不掙錢,也不能一個人陪單身客人,掙錢重要,自己的身子更重要,你可是黃花大姑娘,吃了虧哭都來不及。」頭一次幹這事,小姐妹的話在她心裡刻下了深深的痕跡,至今趙雅蘭沒吃大虧,不能不感謝這位小姐妹的提醒。
從那以後,趙雅蘭騙大伯大媽說她上夜校,每天下班後就來陪舞坐台,存款折上數目增長之快有時讓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干了大概有兩三個月,一天晚上領班讓她出台,來到ktv包房外,透過窗洞一看,趙雅蘭魂飛魄散,她的堂哥陪著兩個人赫然坐在裡面,她扭頭就跑,領班叫也叫不住。那以後,她連著三天沒敢去坐台,她越想越後怕,如果那天她不事先從窗洞裡窺視一下,貿然進去,堂兄妹在那種場合見面將會是一種何等的尷尬,恐怕要作為一大奇聞載入他們老趙家的史冊,後果令她不寒而慄。由此想到,要幹這一行在省城絕對不行,遲早要露餡,她自己丟人現眼不說,連大伯的臉面也都丟盡了,像她大伯那種人,臉面有時比命都重。省城不能再干,可錢還是要掙,她跟一塊的幾個姐妹商量商量,轉移到了據說最好掙錢的海興。對大伯,她則說在海興一家合資廠找到了工作,工資高,待遇好。海興距省城不遠,只有兩小時的路程,大伯沒多想,沒有解決她的問題在她面前也就少了點發言權,知道同意她也得去,不同意她也得去,再說也確實沒有過多的精力詳細瞭解她的情況,只好同意她到海興「上班」。
在海興一年多,她學會了在客人面前給自己套上一副妖媚的外貌,學會了矯情賣俏,學會了讓客人覺得她很風騷,很熱情,卻又佔不到實際的便宜。偶爾遇上混球,硬要在她身上揩油,她只好逃之夭夭,損失一晚上的收入。
如今,遇上了黑頭這樣一個讓她傾心傾意的男人,她明白,她將永遠告別當坐台小姐的生涯,她積攢的錢足夠買戶口了,她對戶口的要求卻反而不那麼迫切了。
接受了為程鐵石和博士王約見大伯的任務,並沒有覺得是一件困難的事兒,可是要真正實施起來,才感到並不是一點問題沒有。她在大伯的心目裡只是一個半懂事不懂事的小丫頭,說話自然沒有多大的份量,突然提出要介紹兩個大男人來見大伯,大伯會怎麼想?他也許不會一口拒絕,但隨便找個借口推脫卻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且肯定還要刨跟問底追究一番,怎樣才能讓大伯順順當當地答應見他們兩個一面,圓圓滿滿地完成好這個任務呢?趙雅蘭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思量,一直到睡著也沒有想出個妥當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