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駐紮的這座山叫狗娃山,這也是他們把我叫狗娃的原因。我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叫文娃,我爹我娘都這麼叫我。我還有個官名叫孟文魁,我們那裡的人把帶姓氏的正式名字叫「官名」,似乎只有做了官才能用這個名字。我爹是我們村學裡的先生,我娘在家養雞養豬養狗養一切能夠養活的東西。我識字,跟我爹學的。我爹打定主意讓我長大以後能用上官名,所以從我剛開始咿呀學語的時候就開始教我認字,每天認三個,記不住就打手板子、罰站,把他在私塾裡對付學生的那一套原封不動地移植到我的身上,一直到他死了為止。我爹是餓死的,本來他不應該餓死,可是他捨不得吃我娘殺的活物,讓我娘把殺掉的活物都給我吃,結果他自己就餓死了。我娘也是餓死的,本來她也不應該餓死,可是她把她養活的活物都殺掉給我吃了,等到她需要靠那些活物活命的時候,活物已經沒有了,結果她自己就餓死了。
那一年的年饉真嚇死人,三年乾旱,顆粒無收,用書本上的話說就是赤地千里,哀鴻遍野,處處餓殍。能動彈的人都跑出去逃難了,動彈不了的人就只能等死。我爹我娘屬於能動彈的人,我怎麼也想不通他們為什麼不早早地跑出去逃難,等到他們發現自己已經陷入困境,想逃難的時候,已經沒了足夠的體能。我爹背著我剛剛走了兩天,離村子不出三十里路,就一腦袋攮在地上死了。我爹死了我娘沒有哭,連著幾年的年饉我們家的親戚朋友鄰居熟人幾乎都死光了,死人已經成了引不起人悲傷的家常便飯,什麼事情經多了人都會麻木,包括死人。
我娘背起我繼續前進。我爹的屍首就那麼扔在野地裡,保持著他剛剛跌倒的姿勢,面朝土地背朝天,四肢很不自然地扭成了正常人做不出來的那種姿勢。我哭了,趴在我娘的背上,儘管這是一個愛揍人的爹,可是也是一個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給我吃的爹,如果人肉能吃,我又敢吃人肉,我敢肯定我爹會把自己殺了,然後命令我娘把他燉了給我吃。
我娘背著我頭也不回地往前走。我掙扎著想下來,我捨不得把爹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荒草萋萋的野路上。我娘不說話,緊緊地抓住我的屁股蛋。我那時已經非常虛弱,掙了幾下就沒勁了。娘索性用她的大襟衣服把我綁到了她的背上。我再大了一些之後,才懂得娘為什麼要扔下我爹的屍首頭也不回地一個勁往前走,她是為了節省體力,怕自己也會像我爹那樣倒在地上再也醒不過來,那樣我就只有死路一條了。她希望趁自己還能邁動步子的時候,多走一步是一步,似乎多走一步我活下去的希望就大一些。娘不吃不喝走了兩天,終於也倒了下來。她先是跪到了地上,然後就掙扎著站起來,像一匹瀕於死亡的老馬,劇烈地喘息著,拚命地掙扎著,似乎只要她能站起來就能繼續活下去就能繼續朝前走。她再次跪倒在地上,再也站不起來,她就四腳著地拚命掙扎著朝前爬……她的掙扎徹底消耗了殘存的體力,她跌倒了,雙手仍然緊緊地把著我的屁股蛋子,保持著背負我前進的姿勢。我從她後背上出溜下來。她摟住了我。我看見她哭了,眼淚順著眼角滴滴答答地往下流淌,在被塵土染成灰黃色的面頰上衝出了青白的溝渠。我知道她也要死了,非常恐懼,緊緊偎進她的懷裡,她用力抱緊我,嘴裡喃喃地說著什麼,苦澀的氣息吹拂著我的耳朵。我聽清了,她在說:「文娃他爹,我不成了,我實在不成了,文娃他爹……」
我們就那樣躺在通向希望卻永遠沒有希望的野路上,我躺在垂死的娘懷裡竟然睡著了。後來奶奶告訴我,那時候我並不是睡著了,而是餓昏過去了。不知過了多久,我醒來的時候,發現我並沒有躺在娘懷裡,而是躺在一個穿著大氅的女人懷裡,她盤腿坐在路旁。我迷糊了,我不知道剛才躺在娘懷裡是做夢,還是現在躺在這個陌生女人的懷裡是做夢。她見我醒來就把一個葫蘆嘴兒塞到我的嘴裡。我本能地吮了起來,裡面裝著熱辣辣的液體,從口腔一直辣到了心裡。那是燒酒,爹過去喝的時候常常會用筷子頭兒蘸著這種好喝卻又辛辣的液體往我嘴裡喂。每到這時候娘就會罵他,他就嘻嘻嘿嘿地笑。我又渴又餓,顧不得辣,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氣,她就不讓我喝了,從懷裡掏出一個雜麵餅子給了我。我實在記不起我上一次吃這種雜麵餅子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很長很長時間我們吃的都是一種叫苦苦菜的野草和叫觀音土的黏土攪和成的糊湯。我狼吞虎嚥地咀嚼著那硬邦邦的雜麵餅子,噎住了她就給我灌一口燒酒。
人其實就是一隻爐子,添上煤才有活泛勁,爐膛是空的,爐子就是死的。那塊雜麵餅子和那一壺燒酒讓我恢復了活力,我的腦子也有了思維能力。我忽然想起了娘,這個女人肯定不是我娘,我娘沒有她年齡大,也沒有她好看。我從她懷裡爬了起來,四處尋找我娘。我娘蹤影全無,似乎只在我的記憶中存在過。可是我身邊的那個破破爛爛的包袱卻告訴我,我娘剛才就跟我在一起,那個包袱剛才還掛在她的脖子上。
「娘!娘……」我嘶聲叫喊著,眼睛四下裡尋找著。這時候我發現有幾個黑影子默默地站立在四周,我跑過去一看是幾個穿得破破爛爛卻都背著槍的男人。
「來,娃娃,你娘在這呢。」
那個女人扯了我來到一個土堆前面,指著土堆告訴我:「你娘死了,埋在這裡頭了,給你娘磕幾個頭。」
我相信她的話,我也早就知道人死了都要埋到土堆下面,這兩年我給埋著死人的土堆磕的頭太多了,可是這一回不同,這裡面埋的是我娘。我撲了過去,用手拚命扒著土堆,哭著喊著叫我娘。女人過來一把把我拎起來,冷冷地說:「哭夠了,要活命就跟我們走,不想活命就留下來陪你娘。」
她拽我的時候,腰裡硬邦邦的鐵器磕了我的頭。我看見了她腰裡的槍,我嚇壞了,不知道我不順從她她會不會就地把我斃了。我就跟上他們走了。他們一路上問了我許多話,包括我叫什麼名字,我心情惡劣到了極點,思念著我爹我娘,沒心情搭理他們。他們其中的一個就說這娃娃沒名字就叫他狗娃吧。女人立刻贊成,說我們住在狗娃山,這娃娃命苦得很,名字叫賤些好養活。從那以後他們就都叫我狗娃,我也就習慣了這個名字,可是我在心裡牢牢地記住了我的名字叫文娃,我還有個官名叫孟文魁。
我們走了好多好多天,才回到了他們叫做狗娃山的地方。路上他們一直給我吃那種硬邦邦的雜麵餅子,他們自己也吃那種餅子,那種餅子在我心目中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品,我怎麼吃也吃不夠。可是他們每天只給我吃三塊,他們自己也跟我一樣每天只吃三塊。後來到了一個鎮店,他們到一家飯鋪子裡要了羊湯泡饃。那個個子最高的人長出一口氣說:「可算過來了,我就怕我們也餓死在這山西地界裡。」
我這才知道我們已經從災區出來了。那一天他們要的羊湯美極了,薄薄的餅子泡在油膩膩香味撲鼻的羊湯裡,讓人恨不得一頭栽進去用羊湯把自己淹死。
「狗娃兒,今天敞開吃,管夠。」
我那天吃得太多了,撐得我不敢彎腰,不敢說話,因為我一彎腰一說話胃裡的羊湯泡饃似乎就會噴發出來。
那個大個子,後來我知道他有一個非常逗的外號,叫胡小個子,吃飯的時候對那個女人說:「奶奶,你乾脆把這個娃兒認個兒子算了,我看你跟這娃兒有緣分哩。」
女人眼睜睜地看著我說:「狗娃兒,叫娘。」
我知道她不是我娘,雖然她救了我的命,可是她不是我娘。我也知道,啥不叫也不行,人家救了我,今後還得靠人家繼續救我,可是我這個人天生嘴硬,怎麼也沒辦法對著明明不是我娘的女人叫娘,我就叫了她一聲:「嬸嬸。」
她的臉立刻變冷了,好像剛剛燒紅了的鐵板淬了火,灰灰地僵硬無比:「什麼嬸嬸,叫我奶奶。」
從那以後我就把她叫奶奶,後來我才知道,伙裡的人都把她叫奶奶。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喜歡別人把她叫奶奶,也不知道為什麼別人都把她叫奶奶。奶奶應該是那種頭髮灰白,臉上溝渠縱橫,彎腰弓背喋喋不休還經常咳嗽吐痰的老太太,可是她卻很年輕,起碼在我眼裡她很年輕,雖然她看上去好像比我娘年紀大了些,卻比我娘好看。臉是那種瓜子形的。眼睛細長細長的。嘴唇薄薄的經常抿成窄窄的一條縫。頭髮也是一絲不苟,隨時都梳得光溜溜的,在腦後綰成一個大大的髻。雖然她比娘好看,可是我仍然不願意給她做兒子,我有些怕她,別人也都有些怕她。再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我們伙裡大掌櫃的媳婦,大掌櫃也怕她,跟我爹我娘不一樣,我爹就從來不怕我娘,我也不怕。
後來她常常說,那一年她出去「做活」,殺了一個財東,得了一千塊大洋,還撿了一個娃娃,那個娃娃就是我。我們伙裡把外出打家劫舍、殺人越貨叫「做活」。據奶奶說她撿我的時候我跟我娘緊緊摟抱著躺在路中央,我的身上裹著一件大人的破褂子,破褂子上滿是虱子蟣子:「你當時要不是哼唧了幾聲,我還以為是一大一小兩個路倒呢。我都已經走過了,聽到你哼哼唧唧的反回身來才知道你還是個活物,就從你娘的懷裡把你拾了回來。唉,你娘當時已經死得硬邦邦了,我們就把她埋了。」
我長大了一些之後,經過分析判斷,我才想到,我在奶奶懷裡醒過來的時候,可能並不是我印象中剛剛跟娘睡了一會兒,也許我們已經睡了好幾天,因為沒有人路過我就那麼在我死去的娘懷裡一直睡著,如果沒有碰上奶奶,我就真的跟娘一起成了兩個路倒。路倒就是那個年月逃難的人因為體力不支,走著走著就倒下死了,比如我爹跟我娘就都是路倒。我娘碰上了奶奶,總算入土為安,我爹就沒有那麼幸運了,至今我也不知道我爹的屍身在哪裡,也許野狗野狼的肚腹就是他的葬身之地。那一年我七歲,現在過了十三歲,我跟奶奶他們在一起已經六年多了。
我們沿著草叢裡隱隱約約可以看出來的小路一直朝後山攀爬。這條路很隱秘,很少有人走,不知道底細的人根本看不出來在雜草叢生的山峁上還隱藏著這樣一條崎嶇蜿蜒的小路。這條小路是我們的活命之路,我們很少靠這條路逃生。我們的人不多,總共才三十來個人,槍也不好,雜七雜八的啥樣都有,子彈也不多,每人都有一把匕首或者馬刀,用冷兵器來補充火力的不足。這種裝備出去搶老財、綁肉票還行,要是保安團來找麻煩我們沒辦法跟他們正面對抗,三十六計走為上一跑了之。好在保安團也怕我們,我們鬧得厲害了,他們就進山來清剿,老遠就把槍鳴得震天價響,像是通知我們。我們就轉到後山去躲一陣子,等他們走了我們再回來。我們之所以守著這座狗娃山,就是因為這座山易守難攻,山勢龐大,大有周旋的餘地。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山下面的老百姓許多都是我們的眼線,只要有生人進山,不管是不是官兵,眼線都會及時報告。這一回不知道出了啥鬼事情,這麼多保安團摸到了鼻子底下,我們竟然一無所知。
槍聲漸漸離我們遠了,奶奶的步子也慢了下來。當我們走到曬陽陽坡的時候,奶奶止步不前並且坐了下來。我們都知道她在等大掌櫃,等他回來會上我們以後再決定走或者不走。我們都原地坐下,二娘遠遠地坐在一塊岩石上,胡小個子爬到坡上望風。其他人懶洋洋地坐在太陽下面養神,還有的哈欠連天,那是大煙癮犯了。我斷定他們昨天夜裡肯定徹夜未眠,他們的最大樂趣就是徹夜不眠地聚在一起推牛九。那是一種瘦長瘦長的紙牌,玩法很簡單,可以用來賭錢。他們就是用這種上面印著黑坨坨的紙牌賭錢。他們沒有錢,我知道他們跟我一樣窮,有錢誰還會來當土匪?當了土匪也不會有錢,因為土匪沒有穩定的收入。我們唯一的財富就是無法無天,在我們眼裡財富沒有你我之分,法律、倫理、道德還有傳統這一切的一切都保護不了財富,唯一能保護財富的手段就是武力。我們的觀念是:你的財富就是我的,我的財富也可能在下一刻變成別人的,財富就像跳蚤,總是從一個人的身上蹦到另一個人的身上。我們的生活目的就是把別人的財富變成自己的,這一點跟商人、小偷一樣。不同的是,商人靠騙,小偷靠偷,我們靠搶,追求的結果一樣:用別人的錢財充實自己的荷包。當然,我們也不總是只用硬搶這一套手段來獲得錢財,對外我們最常用的辦法就是搶掠、勒索、恐嚇。對內我們最常用的方法就是賭博,用那種髒兮兮的紙牌,有時候乾脆就猜大猜小,用拳頭、用石頭、用一切可以區分大小正反上下高低的東西來賭。晚上熬夜,白天昏睡,這是我們的生活習性,跟山裡的野狼差不多。保安團可能正是摸透了我們的毛病才對症下藥,趁早上我們的人都在睡夢中偷偷摸了上來。想到這裡,我不由打了一個激靈,一股子寒氣從我的心底躥到了頂門上,這說明這一夥保安團絕對不是以往那樣假模假式朝天放上幾槍然後回去應付上司的過場子,這一回他們是認真的。
我想把我的想法告訴奶奶,可是看到她的臉繃得像一塊木板,就沒吭聲。胡小個子弓下腰朝我們喊:「掌櫃的回來了。」
奶奶站起來仰著腦袋問他:「人全不全?」
胡小個子把手搭在額頭上張望了一陣才說:「好像沒有少誰,都全乎著呢。」
奶奶又坐了下來,兩根眉毛在眉心擰成了一個疙瘩,胡小個子從坡上出溜下來朝我們的來路迎了過去,過了一陣就聽到掌櫃的大嗓門:「沒啥?事情,不知道從哪裡過來這一股子生瓜蛋蛋,趴在山坡下頭不敢動彈,狗日的,我們罵了一陣子,又甩了一排子槍,狗日的硬是烏龜縮頭呢,不往上走,我們就回來哩。沒事情,我們到後山上轉一轉他們就退了。」
說著就過來坐到了二娘身邊,二娘急忙把水煙袋遞給他,他就從懷裡摸出紙煤子點水煙。其他人也都懶散地坐在四周,有的掏出旱煙點火,有的索性在地上畫上格子跳起了五子棋。
奶奶騰地站起:「快走,苗頭不對哩。」
掌櫃的鼻子嘴裡一起往外冒煙,碩大的腦袋煙霧繚繞活像正在燒烤的豬頭,漫不經心地說:「沒事情,我們就在這歇歇,狗日的們一時半會兒就走了。」
奶奶說:「人家不上來不是怕我們哩,是等他們的人往上圍呢,他們要是來耍混混的,就不會半夜跑路這個時候到,事情大著呢。」耍混混就是說並不是認真的要幹什麼,而是做樣子混飯吃。
掌櫃的煙癮還沒有過足,替自己找借口:「我親眼見的還能假?狗日的們還是來耍混混的。就算不是耍混混的等他們上來了再走也不遲。」
掌櫃的話還沒有說完,東面山峁上就響起了一陣密集的槍聲,子彈辟里啪啦落在我們身邊,塵土碎石崩了起來,有人哎喲喲慘叫,顯然已經中彈了。我們本能地趴在地上,腦袋上面子彈嘶鳴著像是一群群受驚的麻雀撲稜稜地亂竄。西面山頭上也有人朝我們吼叫:「狗娃山的弟兄們投降吧,你們被包圍了。投降吧,一條槍換十塊銀元。」
我趴在奶奶的身旁。奶奶對大掌櫃說:「我咋說的?我們讓人家包了,你狗日的還當人家跟你耍呢。」
掌櫃的說:「快撒腿子,還愣啥哩?小個子,你帶上人跟奶奶跑,我跟大個子留在這裡頂一陣子。」說著就朝東面山峁上甩了一梭子。夥計們也亂紛紛地朝山上打槍,有的朝東面山峁上打,有的朝西面山峁上打。對方也開始還擊,一時間槍聲匯成了暴雨。奶奶扯了我一把,又對胡小個子喊:「跟上我,往後山跑。」說罷,奶奶便連滾帶爬地朝後面的坡窪奔去。我們也顧不得冰雹一樣的槍子,同樣連滾帶爬地跟在奶奶的身後朝坡窪逃。大掌櫃跟剩下的人便拚命地朝山上開槍,吸引對方的火力,掩護我們逃跑。這種陣勢我還是頭一回遇上,當時並沒有覺得特別害怕,只是本能地跟著別人拚命跑,身邊不時有人慘叫,我聽到了二娘的哭喊聲:「我的腿、我的腿……」
我的腦子裡掠過一個念頭:二娘的腿中彈了。這是最可怕的事情,逃跑全靠兩條腿,腿讓人打中了,結果只有一個字:死。即便當時沒死讓人活捉了也是個死。官府捉到我們從來沒有留過活口,都是綁到城門口一刀了事。女的就會更慘,不等挨刀就已經被糟踏死了。可是我顧不上她,我即便想救她也救不了,我還太小,沒那個本事。我拚命跑到了坡上頭的坑窪窪裡,趴到地上躲槍子兒。這是個死角,子彈飛不進來,只能遠遠地在頭頂上掠過。我扭頭找奶奶,卻見她又從地上爬了起來,反身奔了回去。我不知道是我傻了,還是她瘋了,這個時候往回跑等於送死去了。我爬到窪沿上,顧不得腦袋上面橫飛的槍彈,關注著奶奶的去向。奶奶掄起那根她出外從不離身的麻繩子,然後將繩子的一頭甩了出去,她則跟著繩子像鳥兒一樣輕盈地飄落到山坡下面二娘的身旁,然後把繩子綁到了二娘腰上,繩子的另一頭綁到了自己的身上,雙手握著繩子拚命掄了起來,奇跡發生了,二娘竟然被她掄得飛了起來,也不知道怎麼搞的,二娘就朝山坡上飛了過來,奶奶隨後也跟著飛了上來。這一切都是一眨眼間發生的,我一點也沒有誇張。在我的感覺裡她們就是一先一後飛上來的,因為我真的沒看到她們一步一步地朝山坡上爬,就那麼忽悠一下都回到了山坡上的坑窪窪裡。
東面西面的槍聲突然間都停歇了,顯然敵人也被奶奶驚呆了。奶奶的頭髮披散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解開二娘身上的繩子對胡小個子說:「把這個騷狐狸背上快跑。」
二娘昏迷不醒,可能是讓剛才的場面嚇暈了,也可能是流血過多昏過去了。胡小個子身高力大,二話不說把二娘扛在肩上就朝後山跑了下去。奶奶對其他人吼道:「都滾,還等死哩?」
夥計們跟在胡小個子後面也朝後山跑去。奶奶則趴在窪沿上朝東面打幾槍,朝西面打幾槍。我沒有跑,我不能離開奶奶,離開了她我就成了沒有依靠的羊羔子,跟著她哪怕在槍林彈雨中我也覺著像是躲在窯洞裡避雨。奶奶在百忙中踹了我一腳,正踹在我的膝蓋上,我的膝蓋像是被鐵錘敲了一下,疼得我忍不住叫了起來。
「還不滾,等死呢?快跟上他們走。」
「我不走,我要跟你走呢。」
敵人的火力被奶奶吸引了過來,這個位置是個死角,槍彈對我們威脅不大。奶奶顧不上搭理我,又朝東面山坡上打了兩槍,有人慘叫,有人咒罵,估計有人被奶奶打中了。這時候大掌櫃跟剩下的夥計氣喘吁吁地跑了上來,一頭栽倒喘了幾口氣翻身爬過來又開始朝敵人開槍。奶奶則拉著我朝後山跑了下去。
跑上一道山梁,胡小個子他們都趴在山樑上。這道山梁比剛才的山坡高,能影影綽綽地看到東面西面山坡上敵人正在朝掌櫃的他們衝擊。奶奶罵道:「狗日的干趴著看熱鬧哩?咋不打?」
胡小個子說:「等你哩,怕傷了你。」
奶奶說:「現在傷不著了。快打,掩護他們退下來。」
於是夥計們就又開始朝正在衝擊的敵人開火。我們這幫夥計有個長處,個個槍法都好,這陣佔據了有利地形,趴穩了打槍,敵人立刻有了死傷,起身朝大掌櫃他們衝擊的敵人紛紛倒地,剩下的像受驚的騾馬蹦蹦跳跳地跑回了他們的陣地。大掌櫃他們趁機朝我們跑了過來,越過了山窪窪跑到了山樑上。他們一跑上來我們就開始撤離。胡小個子又背起了二娘。奶奶領頭朝山下面跑。我緊緊跟在她的後面。其他人也都跟了上來。前面又是一座高山,奶奶沒有爬山,卻沿著山腰的一條小路繞進了叢林之中。叢林非常綿密,行走在裡頭不時有樹枝籐蔓掃在人臉上像刀割一樣疼痛。我們默不作聲,一直朝山林深處鑽行。胡小個子終於背不動了,把二娘從背上卸下來罵道:「這婆娘看著不胖嘛,份量咋這重?換個人。」
奶奶冷冷地說:「讓黑騾子自己背上。」
大掌櫃尷尬地過去扶住軟耷耷的二娘。二娘的血順著褲腿流了下來,在地上洇成了一攤殷紅。奶奶過去扯開她的褲子。胡小個子他們湊過來看傷口。掌櫃的罵他們:「狗日的,看啥哩?回去看你老娘去。」
「就是個腿嘛,看一看還能沒了?這騷狐狸的腿倒是白得很,不知道給多少人看過了,再多幾個看看也沒啥。」奶奶邊說邊將二娘的褲腿撕了下來,問我要她的煙槍。我把煙槍遞給她。她從煙槍裡刮出一些煙油子,塗在二娘的傷口上,然後用褲腿牢牢紮了起來。
「誰帶著水呢?」
我們面面相覷,大家都是匆匆忙忙跑出來的,誰也沒有帶水,奶奶命令我:「狗娃兒,把牛牛掏出來給這騷狐狸喂些尿。」牛牛是我們這裡對童年男性生殖器的暱稱,大男人的那個東西就沒有人這麼稱呼了。
我已經十三歲了,雖然還不懂男女間的事情,卻已經知道羞臊了,也知道我的牛牛不能胡亂讓人家看。奶奶這道命令讓我非常為難,我既害臊,又慚愧,慚愧的是我沒有一點尿意。
「狗日的怕啥哩?這是救人命呢。快些,掏牛牛。」
我狼狽地說:「我沒有尿。」
「快些。」奶奶毫不留情地扒了我的褲子,扒拉著我的牛牛說:「掙一些,多多少少掙一些。」然後就開始「噓噓……噓……」地給我催尿。我記得我小時候我娘給我把尿的時候就經常這樣「噓噓」。
旁邊的夥計都嘻嘻嘿嘿地笑了起來。李大個子還說:「那還是個酸棗嘛,能裝多少尿?我有哩,要不要?」李大個子就是個騷驢子,那一回讓我摸奶奶就是他,結果讓奶奶差點把他給騸了,這傢伙就是那種記吃不記打的貨色,這個時候了他還敢耍笑我。
奶奶罵他:「你就是個壞?,耍笑啥哩?你那個東西撒出來的都是驢尿水,狗娃的是童子尿,治百病,快滾遠些。」罵過了又對我說:「好狗娃哩,掙,用力掙,對準這騷狐狸的嘴,噓噓噓……」
我只好用牛牛對準二娘那紅艷艷的嘴用力往外掙尿。也許剛才逃跑過於緊張,有尿也忘了,這陣松活了一陣身體機能恢復了正常;也許是奶奶的噓噓觸動了我的反射神經,過了一陣我真的感到有了尿意,我終於開始尿了。奶奶急忙掰開二娘的嘴巴。我便扎扎實實地朝二娘的嘴巴尿了一大泡。二娘雖然仍然昏迷著,卻本能地咕咚咕咚把我的尿都嚥了下去。神了,也許童子尿真的像奶奶說的能治百病。剛剛喝完尿不久,二娘就呻吟著醒了過來,醒過來之後吧嗒著嘴頭一句話竟然是:「這水的味道咋怪怪的?」我們都哈哈大笑起來。
二娘懵懵懂懂地問掌櫃的:「你們笑啥呢?」
大掌櫃說:「笑你的嘴成了尿壺了。」
除了二娘,還有兩個夥計也掛了彩,一個胳膊上讓槍彈穿了一個洞,好在沒有傷到骨頭。另一個屁股蛋子讓子彈橫著犁了一道溝渠,跟屁股溝剛好構成個十字形,屁股蛋看上去像個被劃成四瓣的南瓜。奶奶一邊往他的傷口上塗大煙油子,一邊嘖嘖讚歎:「別人的溝子都是兩瓣,你這成了四瓣子了。」從那以後我們大家就都叫他「四瓣子」。四瓣子跺著腳賭咒發誓今後抓住保安團要讓保安團都變成四瓣子。奶奶又給四瓣子和那個傷了胳膊的夥計包紮了傷口。我們不敢久留,大掌櫃打頭從小路上岔進了一道山溝,沿著山溝又走了半天就來到了我們稱為「兔兒洞」的隱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