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堡子有個山神廟,我曾經跟花花到廟裡耍過。廟宇很小,坐落在西面的山峁上,院落裡長滿了蒿草。院子中間有一口大缸,裡面盛滿了歷次下雨接到的雨水,水已經漚成了爛泥湯,臭烘烘地成了蚊蠅的樂園。想起司馬光砸缸的故事,我就撿了一塊石頭把缸砸了,臭水流了一院子。雖然只有一間廟堂,廟堂卻挺寬敞,據說以前這個廟裡還有廟祝,靠著山神爺爺的面子混吃混喝,可惜張家堡子資源有限,這裡的山神爺爺又沒顯示出多大的神通,知名度很小,沒有外面的人來燒香上供,廟祝就被餓跑了,這座廟也就荒蕪了。
山神爺爺是個紅臉膛的白鬍子老頭,手裡抓著一把大刀片子,看上去很像關老爺的親哥哥。關老爺的像都是黑鬍子,山神爺爺跟關老爺唯一不同的就是他的鬍子是白的。我估計當初塑這個山神像的時候,工匠也不知道山神應該長什麼樣兒,便照貓畫虎,比照著隨處可見的關老爺的光輝形象塑造了這麼個山神爺爺,又怕別人誤以為這是關老爺,便把鬍子改成了白色。我想,如果乾脆把這座廟命名為關帝廟,可能香火還會旺一些,生意也不至於如此慘淡。山神爺爺有四個部下,比我們伙裡的人還少,過去我們有三十多個人,打過這一仗還剩下了二十多個,誰要是繼任大掌櫃,當了我們伙裡當家的,管的人可比這個山神爺爺多。山神爺爺的四個部下跟山神爺爺一樣,誰也不知道他們老大貴姓,不過一個個長得都挺猙獰,齜牙咧嘴、張牙舞爪,活像城隍廟裡的小鬼。我就跟花花給山神爺爺跟他的每個部下都起了名字,其中有一個半邊臉是綠的半邊臉是紅的,讓我想起四瓣子的屁股,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四瓣子。一個身高體壯拿了一根長棍子舞扎的,讓我聯想起胡小個子,我就給他起了個名字叫胡小個子。個頭小拿了一把鐮刀的那個刻上了李大個子。還有一個長著山羊鬍子的就刻上了王葫蘆。邊起名字我就用刀子把給他們起的名字刻到了他們的底座上。山神爺爺在這裡的官最大,我就在他的肚子上刻上了我自己的官名:孟文魁。可惜那個時候在我身邊沒有識字的,所以我的傑作從來沒有被人欣賞過。很多很多年以後,國家已經實行改革開放了,我陪花花回到張家堡子給她爺爺奶奶上墳,還專門到這個山神廟裡觀光了一番。這個當年破敗渺小的山神廟竟然大放光彩,據說這個廟裡的山神非常靈驗,所以香火十分旺盛,收入頗豐,成了張家堡子搞活經濟、增加收入的經濟增長點。廟宇也被修葺一新,規模擴大了許多,大殿變成了裡外三進,神像雖然還是那五尊,卻都重新塑過了。讓我啼笑皆非的是,每個神像前面都有一個鍍了金的牌位,牌位上分別寫著這些神像的名字:山神爺爺的牌位上寫著:孟文魁,他的四個部下分別是:李大個子、胡小個子、王葫蘆、四瓣子。我啞然失笑,肯定是重修廟宇的時候,人們看到刻在神像底座上的名字,以為那就是這幾尊神的名字,就按照這幾個名字給他們立了牌位。
我跟奶奶到了山神廟的時候,夥計們都已經來了,李大個子打仗不怎麼樣,辦這種事情還挺得力,不但及時通知了所有夥計,還找來兩盞油燈擺到供桌上點著了。搖曳不定、昏暗慘淡的油燈把廟宇襯托得更加陰森可怖。山神爺爺跟四個小鬼在半明半暗中表情曖昧地注視著我們這二十多個破衣爛衫蓬頭垢面的人。我們聚齊的時候一律站著,誰也不敢坐著,也沒有可供我們坐下歇腿的傢俱。奶奶站到了眾人前面,她作為主持人是可以坐下的,過去在狗娃山聚齊的時候,都是她跟大掌櫃坐著我們站著,這個地方沒有座位,她也只好站著了。油燈下奶奶的臉色有些發青,頭髮跟耳朵都隱沒在黑暗裡,這使得她的臉看上去好像飄浮在空中,神秘、恐怖,還有幾分淒厲。我覺得身上有些冷,雖然這已是初夏季節了,我還是往胡小個子身邊偎了偎,他身上汗氣很重,活像一匹跑了幾十里路的兒馬。
「夥計們,」奶奶開始說話了,「今天是大掌櫃頭週年,人死不能復生,活人還得過活,我們伙裡還得往後面的日子混,今天我們聚齊就是要商量一件事情,俗話說蛇沒有頭就不會爬,鳥沒有頭就不會飛,今天要定一下我們伙裡的當家子,定下了夥計們就要像對大掌櫃一樣服從當家子的號令,我想聽一下你們有啥想法呢。」
李大個子帶頭喊:「我們擁護奶奶當家哩,就這樣,今後啥事情都聽奶奶的。」
有他帶了頭,其他人都異口同聲地喊:「奶奶當家,奶奶當家……」
奶奶尖厲的聲音壓過了大家擁戴她繼任大掌櫃的呼聲:「都歇聲,都歇聲。」
大家便靜了下來,等著聽她發話,大家的心裡都已經認定,從今往後奶奶就是正式的當家子了,儘管過去她實際上就在當我們的家,可是那終究不是名正言順的,前面總還有大掌櫃撐著,她充其量只能算是垂簾聽政,如今大掌櫃沒了,她也只能由後台走上前台了。
「你們誰聽過母雞打鳴?聽過的給我舉手。」
奶奶一句話把大家問傻了,同時大家也豁然明白,奶奶並不願意當家子做大掌櫃,既然她不願意當,那麼,她看中了誰,要提拔誰便成了對於每一個人來說都非常重大的問題。於是大家都屏住呼吸等著聽她的下文,廟宇裡頓時像墳墓一樣寂靜,甚至能聽到油燈燃燒時輕微的辟啪聲和外面清風掠過地面時的腳步聲。
「母雞不打鳴,女人在我們伙裡當了掌櫃傳出去讓人笑話哩,這叫什麼來著,狗娃子,你讀的書上頭把女人當家叫啥哩?」
我隨口應道:「牝雞司晨。」
「就是這話,老母雞打鳴呢,我就知道你們都抱了這樣的心思,這才聚齊商量這件事情。大掌櫃椅子我不能坐,誰也不能坐,聽明白了沒有?」
我們都沒有聽明白,舊的大掌櫃沒了,換個新的大掌櫃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也是必需的,就像奶奶自己說的,蛇沒有頭就不會爬,鳥沒有頭就不會飛,我們總得有個主事的人吧?既然誰都不能當大掌櫃,那就還是由奶奶說了算,可是大家推舉她當家她又不當,我們都讓她鬧糊塗了,不知道她打的什麼主意。
這時候李大個子說:「那也成呢,誰也不做當家的,我們還是聽奶奶的就成了。」
我們這些群眾也就跟著哄聲說:「對著哩,還是聽奶奶的就成了。」
奶奶罵起人來:「狗日的李大個子,你這個半截子就是話多,我問你,大掌櫃仇誰來報,命誰來抵呢?大掌櫃死了我們重推一個大掌櫃,大掌櫃死就白白死了,今後誰還敢做大掌櫃呢?你們這些人咋一點點義氣都沒有了?我們在刀尖上舔血,槍口下吃肉,靠的是啥呢?不就是個義氣麼?大掌櫃死了這麼長時間,我咋就沒聽過你們一個人說起給大掌櫃報仇的話?光想著買我的好,我看著你們這副窩囊樣子就想乾脆散伙算?了……」
胡小個子突然打斷了奶奶的話:「奶奶你到底想說啥嗎?報不報仇又不是老生的鬍子要掛在嘴上哩,我們誰也沒有忘了大掌櫃,就等你的話呢。」
奶奶罵起人來就不太講道理了,這也是厲害女人的通病。雖然我們沒有天天喊著替大掌櫃報仇,並不等於我們心裡沒有這檔子事。再說了,她自己也沒有提過替大掌櫃報仇的事情,我們誰又敢主動跑過去問她:給不給大掌櫃報仇了?啥時候給大掌櫃報仇?如果那樣問她肯定又得挨一頓臭罵,罵我們懷疑她不想給大掌櫃報仇。胡小個子敢在這個時候打斷奶奶的話,而且還有些頂撞奶奶的意思,確實夠有勇氣的。奶奶冷不防讓他頂撞了一番,眼神像兩道閃著寒光的芒刺死死地盯著他。我們都有些緊張,不知道奶奶是罵他一頓了事還是要人把他綁了拉到外頭在他的屁股上抽一頓板子。過去大掌櫃講話的時候,如果誰敢半路上打斷他,一頓板子是躲不掉的,這已經成了我們伙裡的一個規矩。
奶奶狠狠地瞪了他一陣,奶奶的眼光活像烈日。胡小個子活像雪人,在奶奶的眼光下他慢慢融化、萎縮,好像突然間他也變成李大個子那種半截子了。奶奶說:「我不是當家的,說話的時候你插嘴不犯規矩,我也不罰你。可是這個毛病不能慣,毛病慣成了今後當家的講話你動不動插嘴成啥話了?你自己在嘴上扇兩巴掌,就把我當成當家的。」明明懲罰人家,奶奶還說不罰人家,確實不講道理,可是我們誰也不敢吱聲,有時候不講道理也是一種統治手段。
胡小個子二話不說自己扇了自己兩個嘴巴,清脆的巴掌聲在廟堂裡迴響,大家都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再亂說話了。制服了胡小個子,奶奶接著說:「胡小個子問得對著呢,我今天到底要說啥呢?我就跟大伙說個明白,今天四瓣子回來了,他探聽得清楚,大掌櫃還是縣保安團打死的,保安團的紅鼻子為了拿兩千大洋的獎賞,自己把這事情應承了,冤有頭債有主,既然是紅鼻子領人害了大掌櫃,我們就拿他給大掌櫃抵命,我要說的是,誰能提了紅鼻子的人頭放到大掌櫃墳前頭燒上一炷香,誰就是我們伙裡的當家子、大掌櫃,你們都說咋樣?」
繞了半天彎子奶奶的意思就是這句話,這句話誰又能不同意呢?於是大家就都一起叫喊:「誰滅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仇誰就是當家子。」
奶奶的提議獲得一致通過,奶奶又說:「要是我滅了紅鼻子呢?是不是也當家呢?」
我們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回答這個問題。奶奶是我們伙裡最有條件滅紅鼻子的人,她的槍法好,又會甩著繩子飛的功夫,名副其實的飛簷走壁,所以她滅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仇應該是挺有把握的事兒。可是如果真的由她殺了紅鼻子,該不該當伙裡的大掌櫃呢?我們誰也不敢貿然表態,說她能當家,她剛才說過母雞不打鳴,她不當家的話。如果說她即便殺了紅鼻子也不能當家,她後來又說誰滅了紅鼻子誰當大掌櫃,我們不管怎麼說,有理沒理全都得由奶奶評判,所以大家乾脆都不吭聲。奶奶不吭聲,眼睛炯炯地瞠視著我們大伙。胡小個子性子拗,昂著頭說:「既然說死了,誰能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仇誰就在伙裡當家子,要是奶奶殺了紅鼻子自然是奶奶當大掌櫃,要是我殺了紅鼻子我就當大掌櫃,即便是狗娃子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了仇,我們也得推舉狗娃子當大掌櫃。」
聽他說我要是殺了紅鼻子就給大家當大掌櫃,夥計們「哄」的一聲笑了,想一想我一個才十四五歲的娃娃居然殺了紅鼻子,在伙裡當起了大掌櫃,確實挺可笑,挺荒唐。胡小個子連忙解釋:「我是打個比方,不管是誰,只要能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仇,誰就是當家的大掌櫃。」
奶奶徵求大家的意見:「胡小個子說得咋樣?成不成?」
大家都不敢貿然吭聲,奶奶說:「你們都說成不成?不成就散伙,成了就這麼定下來。」
奶奶的態度明朗了,大家便哄然表態:「成哩,就是這話。」「不管是誰,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了仇就是我們的當家子。」
奶奶對李大個子說:「燒酒呢?」
李大個子從角落裡提過來一個酒罈子,一掌拍開泥封,濃郁的酒香頓時鋪滿了廟宇,我知道下面要幹什麼了,心裡不覺怦怦亂跳起來,他們是要喝血酒,每人割了手指頭把血擠到酒罈子裡,然後大家輪著喝。我知道這個玩意兒在書上叫歃血為盟。我最怕這種事情,割手指頭很疼,我不怕死,卻既怕疼又怕血,還覺得喝大伙的血挺噁心。今天看來是免不了了,按規矩到場的人都得喝這種血酒,不喝就跟大傢伙不是一條心,就是心懷鬼胎,肯定是不能再在伙裡混了。情急中我忽然想到了《水滸傳》上梁山好漢喝雞血酒的情景,便斗膽提議:「奶奶,咱們學梁山好漢喝雞血酒,喝了雞血酒對著公雞發誓,誰要是違背了發下的誓言,誰就跟公雞一樣讓人割了腦袋喝它的血。」
奶奶還沒表態,夥計們倒七嘴八舌地說這個辦法好,就學梁山好漢,喝雞血酒發毒誓。我估計夥計裡可能不少人跟我一樣不怕死卻怕疼怕流血也怕冰涼的刀子往肉上割。也許一些人覺得我這個提議新鮮,辦法也新鮮,玩起來更有意思一些。不管怎麼說,我的提議獲得了大家的一致同意。奶奶就命令李大個子:「去,捉一隻公雞,要大些的。」
李大個子領命跑到村裡捉雞去了,我們大家都默默地等著他。喝雞血酒盟誓是個非常嚴肅的事情,也是一種莊嚴的儀式,誰也不敢在這種時候亂說亂動,更不敢說笑嬉鬧。不到一鍋煙的工夫李大個子就提了一隻花公雞回來了,恭恭敬敬地把公雞遞給了奶奶。奶奶掏出刀子,一刀把公雞的腦袋砍下來,捉住拚命掙扎的公雞,把沒了腦袋的公雞脖子對到酒罈子上放血,公雞掙扎了一陣就不動了。奶奶便把公雞扔到了地上。公雞又撲扇了幾下翅膀,卻已經有氣無力只是嚥氣前的抽搐了。奶奶雙手捧起酒罈子對著死在地上的公雞發誓:「我發誓,誰要是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了仇,我們奉誰當伙裡的大掌櫃,水裡火裡都聽他的號令,如果沒有遵守誓言,我就跟這只公雞一樣,讓人殺我的頭,喝我的血。」說完,她咕嘟咕嘟地喝了兩大口摻了雞血的酒,然後把酒罈子放到了供桌上,退到了一邊。
奶xx頭一個喝酒發誓,有給後面的人做表率的意義,讓後面的人知道該怎麼說,怎麼做,不然大家一人一個說法一人一個做法就亂套了。接下來大家一個一個都學著奶奶的樣子,輪流喝了酒發了誓。我也跟著發了誓,喝了兩口酒。酒很辣,嗓子眼像是讓火炭燒著了,還有一股血腥氣直衝鼻子。當大家都過完了之後,忽然廟宇的角落裡又走過來一個人,原來是二娘,天黑燈光暗淡,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奶奶身上,她又一直躲在角落裡,所以誰也沒有發現她也來了。過去我們聚齊的時候她從來不參加,今天她忽然出現倒讓我們吃了一驚。她走到供桌前,雙手捧起了酒罈子,一字一句地說:「我跟夥計們一樣,誰要是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了仇,我就一心一意奉他當家做大掌櫃,誰要是殺了紅鼻子給大掌櫃報了仇,我就是他的人,侍候他一輩子。」前一句話倒沒什麼,這後一句話卻讓我們大家瞠目結舌,這也就是說如果誰殺了紅鼻子當了大掌櫃,她就要把自己貢獻給誰。這句話的含義太明白了,大家都有些尷尬,也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激動,氣氛頓時顯得格外怪異,聽著廟宇裡非常寂靜,感覺上卻又像非常吵鬧。
猛不丁奶奶冷冷地問了一句:「要是我殺了紅鼻子你咋辦呢?」
二娘鎮定自若地說:「那我就當牛做馬侍候奶奶一輩子。」
奶奶啪地把酒罈子摔到地上,說了一聲:「散了!」轉身就走了。大伙卻仍然愣愣地站在廟宇裡,二娘低著頭從我們中間走過,悄悄地像一個精靈。不知誰在人叢裡歎息了一聲:「唉,這個婆娘……」聲音微微發顫,我扭頭去找說話的人,卻見人們的臉都僵癡癡地像是變成了山神廟裡的泥胎。
我回到張老爺子家的時候,奶奶還沒睡,側躺在炕上燒煙泡,大煙燃燒時怪異的香味從她的鼻孔裡冒出來盤旋在屋子裡頭。她沒有搭理我,我也不敢招惹她,躡手躡腳地拉開舖蓋鑽了進去。我睡在炕頭,奶奶睡在炕尾。她默不作聲,我知道她在想事情,猜測她可能在對二娘的行為窩火。我閉上眼睛假寐,暗暗祈禱今天晚上她可千萬別拿我撒火。
「狗娃子!」奶奶喚了我一聲,我嚇了一跳,這才想起來沒給她端洗腳水,我自己也沒洗腳就鑽了被窩。我們對腳遠遠比對臉重視得多,臉可以幾天不洗,每天晚上卻都要燙燙腳,因為腳就是我們的第二條命,也是我們吃飯的本錢,長途跋涉外出做活,碰上強敵狼狽逃竄,都離不開腳,我們對腳格外珍愛。奶奶更是如此,她的腳挺臭,因為她老包著裹腳布,雖然天天洗腳,可是不能天天洗裹腳布,也不能天天刷鞋,所以我們住的窯洞或者房子裡,總有兩種味道交織在一起:大煙和腳臭。我有時候抱怨奶奶的腳臭,她說她是汗腳,所以才會臭。我說你咋就長了一雙汗腳呢?她罵我:「狗日的你懂得啥?不出汗的是蹄子,馬蹄子牛蹄子豬蹄子才不出汗,只有人的腳才出汗。人的腳要是不出汗就是身體有毛病了,上下不通了。你當你的腳不臭?你的腳更臭,只是你自己不覺得,你也是汗腳。」罵歸罵,她也知道自己這個毛病,對腳的保養格外重視,只要住下來,每天晚上都要洗腳,而且一定要熱水,這就給我增加了許多困難,因為我們住的地方往往沒有熱水,用熱水洗腳的奢侈程度跟山裡農民妄想天天洗淋浴差不多。有時候實在沒熱水我只好給她的洗腳水裡撒一泡尿,以增加水溫,讓她不要覺得水太冰涼。
聽到她喊我,我急忙爬起來匆匆忙忙用腳在地上探索著摸鞋子。為了省油,我們晚上從來不點燈,一切都在黑暗中進行。找鞋的工夫我在心裡暗暗祈禱:天神爺爺,今天晚上花花奶奶千萬不要忘了留熱水,如果留了熱水千萬不要涼涼了。如果熱水涼涼了,我就得重新燒,我點火燒鍋的水平實在太差,點的火只會冒煙不會冒火苗,往往是水還沒燒熱,我倒成了燻肉。我下地來到炕頭的爐子跟前揭開鍋,熱騰騰的蒸汽撲面而來,我放心了,水還熱得很。
我把熱水舀到瓦盆裡,用手探了探,挺燙,如果要盡心盡力地搞好服務,我就應該再到外面的水缸裡舀一些涼水兌上,可是我懶得再跑到外面黑森森的夜裡舀涼水,我也知道奶奶燙腳不怕水燙就怕水涼,便把洗腳水端到炕頭:「奶奶,你洗腳吧。」
「哦,我燙完了你也燙一燙,這幾天好好歇著,過幾天跟我進城去。」
奶奶扔下她的煙槍,爬起來解下裹腳布塞到枕頭下面,她說晚上睡覺把臭襪子、裹腳布塞到枕頭下面就不會夢魘,睡得也靈醒,不怕別人下蒙汗藥,有啥事情驚醒了不會蒙頭轉向。奶奶的腳很瘦,很白,很長,她說她的二腳指頭長,注定不養爹和娘,長大以後吃四方。摀住鼻子看她的腳平心而論還是挺順眼的,如果不捂鼻子,她腳丫子的形象就會被那股酸溜溜的臭味破壞得一塌糊塗。我的二腳指頭也比大腳指頭長,我已經沒有爹娘可養了,所以我挺相信她說的話。
她坐到炕頭上,把腳丫子浸到水裡,大概是水太燙了,她嘴裡嘶嘶啦啦地歎息著,強忍著高溫燒燙的折磨,誰都知道,只要忍過這頭一陣滾燙的痛楚,隨即而來的就是熱辣辣的舒暢。而奶奶深諳此道,所以她並不抱怨我把水弄得太燙。她嘴裡嘶嘶啦啦的聲音停歇了,我知道她已經漸入佳境,就爬到炕上等她燙完腳好倒水,她卻說:「來,狗娃子,趁水熱把你的腳也燙一下。」
我下炕搬了小凳子坐到她對面,把自己的腳丫子也泡進了水裡,水確實挺燙,她用腳丫子踩住了我的腳丫子,然後用腳掌在我的腳面上蹭,就像在溫柔地替我搓腳,舒坦極了。這是我們經常在一起做的事情,有時候我們各洗各的,有時候,尤其是水不充足或者我比較懶的時候,我們就用同一個盆子洗兩雙腳。
泡了一會兒腳奶奶忽然嘻嘻嘻地笑了起來。我問她:「奶奶你笑啥呢?」
她問我:「狗娃子,你想不想娶媳婦?」
我沒想到她突然問我這個問題,我那時候已經懂得娶媳婦是怎麼回事了,這是從夥計們嘴裡聽來的,娶媳婦就是一男一女睡在一起吃在一起幹啥都在一起,然後就能生娃娃。說來也怪,我自從認為已經懂了娶媳婦的含義之後,便開始懂得羞臊了,所以當奶奶問我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憋了一陣子才說:「李大個子說我還小著呢,得再過幾年才能娶媳婦。」
李大個子的原話是說得等到我的牛牛長鬍子了才能娶媳婦,我不信,他就讓我看他的那個東西,果然他的那個東西長滿了黑森森的鬍子。後來我跟夥計們到河裡耍水的時候注意了一下,那幫傢伙的牛牛上果真都有鬍子,從那以後我就挺盼望我自己的牛牛上也能長出像他們那樣的鬍子,我知道,如果我也那樣了,我就能娶媳婦了。驢倌倌活著的時候最愛唱騷曲曲,他的嗓子活像春天裡發情的叫驢,他吼出來的那些內容,對我來說就是性啟蒙、性教育,雖然他的教育內容和教育方式有些粗俗、淺薄、野性。至今他的許多騷曲曲我都還能模仿著哼唱出來:「嗨喲喲,尕妹子莫嫌哥哥的牛牛尕,哥哥不嫌你的饃饃尕,妹妹哥哥一個枕頭上睡呀嗨,醒來生了個尕娃娃。」「老嫂子我問你,你的娃娃哪來的。我的娃娃是種出來的,你兄弟就是種地的。老嫂子我問你,你的地是咋種的。我的地是一道溝啊嗨,你兄弟的牛牛就是耕地的犁……」驢倌倌是我們伙裡唱騷曲曲的頭號選手,我至今搞不清楚這些騷曲曲是他自己編的還是從別人那裡學來的,我估計他八成是從別人那裡學來的,他的智商可能還達不到自己創作騷曲曲的程度。不過,也說不定真是他自己編出來的,或者有一些是從別人那兒學來的有一些是他自己編的,也許他在這方面有特殊才能。可惜不管是自己編的還是跟別人學的,現在再也聽不到他的騷曲曲了,就憑這,保安團這幫狗日的就該殺個精光。
「你現在娶媳婦是小了些,可是能先號一個麼,先號下,等到大了就能娶了,省得到時候急三火四沒有合適的。」奶奶笑瞇瞇地對我說。我看不清她的臉,我說她笑瞇瞇的是從她的聲音估摸出來的。
這倒是個好主意,我們伙裡除了奶奶跟二娘沒有其他女人,我到了該娶媳婦的時候還真沒一個合適的可以睡到一個炕上的人,於是我就問:「號誰呢?」
奶奶說:「花花他爺爺給你提親來了,要你做他的孫女婿呢。花花那女子可是個美人坯子,奶奶的眼睛看得準得很,現在還小著呢,等大了保管是一朵花。」
我想起奶奶曾經說過,我是伙裡的,所以不應該定親拖累人家,於是反問她:「你不是說我今後要是在伙裡混光陰,娶了人家花花是害人家哩,咋現在又要給我定她呢?」
奶奶說:「不管在不在伙裡混,你終究要娶媳婦成家呢,我看花花那女子乖得很,長相也是個美人坯子,這是他們家倒提親,又不是我們不知高低求她呢,我看成呢。」
服從奶奶已經成了伙裡的定規,況且這一回是好事美事,我當然更加要服從奶奶了。聽奶奶說花花是個美人坯子,我忍不住問:「她大了有沒有二娘好看?」二娘在我心目裡是個好看的女人,一張臉老是紅撲撲粉丟丟的,嘴唇也老是紅艷艷的。
「狗屁,那個騷狐狸是個戲子,離了胭脂白粉就出不了門,哪能跟人家花花比。花花雖然是農家娃娃,可是人家是正經人家,你二娘給人家提鞋都不夠資格。你要是願意,明天我就給張老爺子回個話,把我這個簪子留下這門親事就算定下來了。」
奶奶向來把我的沉默當成同意,於是用不著我答應就說:「就這麼定了,你把洗腳水倒了,早些睡,明天我就給花花她爺爺回話去。」
我鑽進被窩的時候,奶奶已經睡著了,她就是這麼個人,說不睡覺一夜兩夜不睡也不見她困乏,說睡覺腦袋一攮到枕頭上便能鼾聲大作,這個功夫我永遠學不來,今天晚上我就更加學不來了,腦袋貼到枕頭上,卻還在想著那個即將被我「號」下來的花花。說實話我真沒看出花花好看在哪裡,瘦溜溜的像根竹竿,一張小臉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要說好看只有她那雙大眼睛還有點看頭,眼皮是雙層的,一笑眼睛就彎成了月牙兒,奶奶說那是花眼皮,叫大花眼,值錢得很。眼珠黑亮亮圓溜溜的,活像兩顆沾著露珠的大葡萄,多看一會兒就讓人產生想把她的眼珠吸溜出來嘗嘗什麼味道的衝動。她的那兩條小辮子也挺好玩兒,紮在腦袋頂上朝天翹翹著,活像兩隻牛犄角,摸上去卻軟綿綿毛茸茸的不像牛犄角那麼冷硬。如果她真的給我當了媳婦,那會是什麼樣子呢?我跟她怎麼樣才能生娃娃呢?我真的能跟她生娃娃嗎?紛亂的思緒把我送進了夢鄉,我夢見我跟花花在一起生娃娃,生出來的全都是小貓小狗還有小雞雛,毛茸茸的挺好玩兒,我讓花花給她生的貓狗餵奶,她就掀起衣襟找xx頭,她的衣襟下面跟我一樣,平展展的啥也沒有。我們倆急壞了,這時候二娘來了,她笑瞇瞇地掀起衣襟露出一雙大饃饃一樣的xx子,我跟花花讓她給我們生下來的小貓小狗餵奶,她卻說只給我喂,不給我跟花花的娃娃喂,花花就哭鬧起來,小貓小狗小雞雛都跟著吵鬧起來,吵鬧的聲音很大,我被吵醒了,窗戶紙已經變成了灰白色。外面,花花家的蘆花大公雞正在引吭高歌,母雞小雞吵吵鬧鬧地啄食,我就是被它們吵醒的。扭頭看看,奶奶的鋪已經空了,我知道她已經起來練功去了,就趕緊爬起來給她準備洗臉水。
那天吃過早飯後,奶奶當著我跟花花的面,把她的那根銀簪子交給了花花的爺爺,花花穿了一身新衣裳,傻乎乎地笑著,我估計她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從這個時候起她就成了期貨,而我就是貨主。她爺爺則喜氣洋洋地咧了大嘴露了一嘴參差不齊的黃牙瞅了我笑個不停,還用手在我腦殼子上拍了拍。我向來討厭別人拍我的腦袋,我那天沒敢反抗,只是縮了縮脖子,我怕如果像對李大個子那樣罵他,他就不答應我跟花花的事兒了。
又過了將近半個月,奶奶才實踐了她的諾言,帶著我進城去了。我敢打賭,跟著奶奶進城絕對是一趟美差,起碼對我來說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