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色奧迪,原本是身份的象徵,然而,眼下,卻成了趙義同走向死亡之路的「靈車」。
初春的南郡,寒氣依然襲人。
傍晚時分,在南寧公路上有一輛黑色奧迪高級轎車由南向北風馳電掣般行著。車內的中間座位上坐著一位約摸55、6來歲、身著黑色「皮爾卡丹」高級西裝,繫著暗紫色領帶的男人。只見已經半禿頂的前額油光閃亮,粗黑的眉額下有一雙死魚眼般的眼睛,顯然,這是一位有著不同尋常身份的人。此人雙臂緊抱,兩眼微睜,不時地側首望著車外一掠而過的景物,時斷時續地發出一陣陣歎息。他是在觸景生情、還是在深思問題,抑或感慨人生?總之,從表情上看,似乎他正在決定著一件極其複雜、重大且命運攸關的事情。
正在開車的司機是個年輕人,看上去約三十七、八歲,短平的寸頭下有一張圓乎乎的臉。他身著紫紅色條絨夾克,兩眼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前方,謹慎而又熟練地換擋、加油。
汽車出了機場通道,很快又上了后土豹公路。突然,前方有一輛「黃河」牌大貨車在路中間拋錨攔住了他們的去路。司機機警地下車觀察了一下前後左右的路況。他覺得如果從人行道上擠過去,幾分鐘後就可以繞過這堵塞的車龍。但他又怕萬一繞不過去,再夾在人行道上,就更麻煩了。焦慮之中,突然一名中年交通警察出現在車前。只見他瞥了一眼轎車前槓上的車牌號碼,立即明白了這是一位高級領導的專車。於是,他親自指揮人行道上的所有車輛避開讓路,同時讓一輛藍白相間的交通巡邏車在前為他們開道。只幾分鐘的功夫,黑色奧迪繞過堵塞的車流,很快駛入公路的正中央,又以每小時叨公里的速度向前奔馳而去。
年輕司機打趣地對坐在後排的那位領導幹部說:「趙市長,這條南寧公路早就該改造了,您就揮筆批個一億兩億的修修,省得老堵車耽誤您視察工作。」說完,司機嘿嘿笑了一聲,想靜聽那位領導幹部的反映。可是,很快,他收斂了笑容。因為他從車頂上的反光鏡裡看到那位領導對他的話根本就不感興趣,而且正在雙眉緊蹙地思考著什麼,沮喪的表情使人感到有些可怕。於是,他知趣地謹慎地開著車,履行自己的職責。
此刻,夕陽西下,頓時西邊無際染得鮮紅,遠遠望去那連綿起伏的群山猶如一條條被巨大的紅色鏈條鎖住的青蟒,又如一把把巨大的天刀正劈向奔騰掙扎的野牛。很快,天色變暗了,淡青色的光環將郊外的村莊、田野罩住,四周似乎都進入了某種冥冥境界之中……
車中坐的這位體態微胖、半禿頂的男人,就是南郡市常務副市長、南郡市計劃委員會主任——趙義同。
此刻的趙義同正坐在車中向外張望。從他的表情上可以看到一種常人難以想像的苦澀、留戀和無可奈何的心情。他望著車外一掠而過但又十分熟悉,熟悉得幾乎能叫出每塊田地、每座池塘、每條小溪、每片樹林名字的地方,心中驟然升起一股淒涼的離別之情……
人之將死,鳥之將亡,總會有些異樣的表現,死亡的準備期越是長,甜酸苦辣鹹,人生五味就釀得越濃,惡人也是人,雖然,行為類同禽獸,但他們的大腦畢竟是人的結構。
二
像抗日戰爭中,北方的老大娘對待八路軍一樣;似解放戰爭中,樸實的農民推著獨輪車支援解放軍一樣,三十多年前,一位大山深處的大嫂在這裡搭救過趙義同……
對於南郡北部郊縣方圓幾百公里的土地,他熟悉得像自己的家裡一樣。他曾在這一塊塊土地上跟當地的老農一起收過莊稼、挖過渠、整過地;他也曾在這片土地的田間、壟溝、渠邊、地頭帶著公社或者村、鎮幹部搞過調查研究;他曾與當地老農一起促膝談心,暢談過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以及山鄉的美好前景;他也曾在夜間無數次踏著月光,越過小溪,穿過田野,到附近的農村跟基層幹部一起開座談會,一起憧憬農村脫貧致富奔小康的種種設想和藍圖;他也曾在這裡與貧下中農一起開過批判「四人幫」的「批鬥會」,學過「最高指示」。
尤其使他終生不能忘懷的是,這裡有給予他第二次生命,對他有救命之恩的極為樸實的南方農民。
那是大躍進的年代,那時他還是方城縣某公社一名極為普通的青年幹事。有一次他與公社張書記下鄉到國心峪去搞深翻土地的調查,晚上與大隊幹部一起輪番深挖試驗田。由於長期過度的勞累,加之白天吃了一碗夾生的小米飯,晚上挖地時又喝了涼水,深夜回到住處後,他小腹疼痛難忍,最後競疼得滿地打滾。就在他難以再堅持下去的時候,他吃「派飯」的那家(筆者註:那時公社幹部下鄉都派住在各村的老鄉家,與農民同吃、同住、同勞動,故此稱「吃派飯」)一位40多歲的大嫂,不由分說,背他到十多里地外的縣城醫院去看病,到醫院一檢查,是急性盲腸炎。醫生立即為他做了盲腸摘除手術。術後醫生告訴他,如果再晚來一步,就有化膿穿孔的危險……出院後,趙義同從自己當月發的僅三十二元工資中拿出了十元錢,為救他一命的那位大嫂買了五斤紅棗、五斤豬肉表心意,並向那位大嫂深深鞠了一躬:「謝謝大嫂救了我一命,我趙義同今生今世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那位大嫂的丈夫在抗美援朝時犧牲了。她是一位烈士的家屬,也是一位農村老黨員。她聽了趙義同這位青年的感激活,卻淡淡地說:「看你說的,小兄弟,這點小事還謝啥?我們農村有一句俗話,叫做『遠親不如近鄰』,況且你還住在我家,我能看著你有病不管嗎?再說了,你也是為咱貧下中農多打糧食、過好日子才從大老遠的公社來我們村的,要謝,我還要謝你呢!」就在他術後住在這位大嫂家養病時,那位大嫂像對待自己的親兄弟那樣整天伺候他。大嫂家共五口人:公爹、婆婆、一個30多歲的尚未成家的傻小敘子和一個門歲的兒子,生活並不富裕,平時的油鹽醬醋,全靠家裡的那兩隻老母雞下幾個蛋來換。可就是這樣,她仍然笑嘻嘻地把那兩隻雞殺了,給趙義同補養身子。當他含著熱淚喝了兩碗雞湯後,深情地對那位大嫂說:「親嫂子,您記住,我要永遠忠於黨、忠於毛主席、忠於貧下中農……」後來,那位大嫂在三年困難時期因營養不良得了「黃膽性」肝炎,全身浮腫,年僅44歲就離開了人世。趙義同曾多次到她的墳前看望她,並發誓要做一名無愧於黨、無愧於人民的好幹部……30多年過去了,如今的趙義同已是「高官厚祿」了。如今的趙義同又成了怎樣的一個人了呢?想到這裡,他下意識地掏出了手帕,擦了擦他那不知是悔罪還是良心尚未混滅而流出來的濁淚……
阿Q宣稱過去間過,那是精神勝利法;而今天墮入深淵的黨員領導幹部說過去淳樸過,應該是真實的,只是官做大了,過去讓他們感動的老百姓的影像就模糊了。
「趙市長,現在咱們已經過了台上莊,再往北就進入義仁了,您是先到義仁縣委,還是先到流澤湖?」
趙義同抬腕看了看手錶,時針已指向了6點。只聽他甕聲甕氣地只說了一句:「繼續往前開……」
司機甄保奎給趙義同開車已經兩年多了,趙義同有三個司機,每個司機盯班8小時,晝夜聽候調遣。甄是「貼身司機」,也是趙義同最寵愛的一個司機。
甄保奎深知趙義同的脾氣暴躁,不敢再多問。他想,領導說「繼續往前開」,就繼續朝義仁縣北部開明。司機就是為領導服務的,說白了,就是領導的「腿」,讓往哪兒走就往哪兒走。俗話說,「秘書是『嘴』,司機是『腿』」。管他呢,往前開。這時車裡的空氣有些乾燥,也有些異味兒,於是,他調了調空氣加濕器(這是趙義同讓辦公室的人特意在他的專車裡安裝的)。車內的空氣頓時新鮮了些。
汽車飛速地向前行駛著。10分鐘後,車子穿過義仁縣城到達下北坊,又過了西流水,很快就要到河防口了。也就是說,再往北就要出義仁,進入昭陵的東平縣了。甄保奎想,每次趙義同出去,上車後首先要向司機交待清楚今天要去哪些地方,先去哪裡,後去哪裡。可今天下午他上車後就一反常態,既不說清去的具體地點和單位,也不說清到哪裡找什麼人,只是籠統地說「去義仁方向」。
到底應該去哪裡?趙義同自己心裡早有打算。因為以前他去過那裡,他覺得他要去的那個地方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也是他最終的目的地。他要在那裡做一件他極不情願做,但他認為必須要做的一件「大事」。這件「大事」做完了,他就可以去一個叫「天國」的地方了……這件「大事」他思謀好久了,也準備了好長時間,決心是最近才下的,所以,他不想跟一個司機說得那麼清楚,也沒那個必要……
本來不怎麼吸煙的趙義同,這時卻從兜裡掏出一盒「特供白牌」香煙(這種香煙市場上沒有,故稱「特供」),抽出一棵點燃,隨著縷縷上升的白色煙霧,彷彿在煙霧中出現了一個人,只見這個人個頭不高,倒「A」字形的臉上呈現出人們在傳媒上常見的一種假笑。笑聲中,那人操著濃重的川音說:「趙義同兄弟,你今天要走,咋個不打個招呼嘛,你真的要走嘛,我也送一程啊,郎個是你的老朋友嘛……」趙義同急忙跑過去,拉住那位個頭不高的人的手說:「謝謝您多年對我的關心和照顧,您的思情我永世不忘,就是兄弟我到了九泉之下也絕不會忘記您的……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為了保護你,我情願捨了這條命……」個頭不高的人說:「不要這樣說嘛,你過去的成就都是你自己努力的結果斷,我只不過是『舉賢』而已嘛,既是兄弟就不要客氣嘍。俗話說得好,生前是兄弟,死後是鬼友嘛。九泉之下倘若咱倆再相見時,還有的是機會合作嘛。如果你真的要走的話,今天就算我最後送你一程竣。好吧,那你走好……」突然,煙頭燙了趙義同手一下,使他從幻覺中甦醒……
丟卒保車是善弈者常用之道,不過趙義同已不是車了,而是馬,馬丟了車還能保得住嗎?
他往外望了望,只見汽車已駛進了距他要去的那個地方只有20公里的河防口。這個地方過去他多次來過。這裡距流澤水庫。關聖廟、白雲潭、京都飛瀑等風景名勝地只三里之遙,而且是一個古老鄉鎮,有很多美麗的傳說。早在他當市財政局副局長時就曾作為市「扶貧工作隊」的副隊長在這裡住過,對於這裡的風土民情他十分瞭解。
河防口不但山美、水美,而且這裡的人們有山區特有的淳樸、憨厚的民風。那時人們都稱他「趙隊長」,或戲稱「趙財神」(當地有的農民憨厚地認為,財政局就是「財神局」,既然「財神局」的頭兒都來了,那還不是「財神」來了?)。十年過去了,想不到今天又路過這裡。今天來這裡幹啥?是為了觀賞這裡旖旎的自然風光,還是與這裡的山民們敘舊探幽?都不是。自己是來這裡尋找去「天國」之路的,是來這裡告別的……想到這裡,他似乎又想起了什麼,於是起身、伸手拍了拍司機肩膀,示意讓他停車。司機甄保奎好生納悶兒:趙市長今天這是怎麼啦,為什麼在這裡停車?難道他要在夜間登高山?難道他要改變主意回義仁縣城?或者……他疑疑惑惑地「吃——」地一聲將汽車在一個「C」形轉彎處剎住。
車停了。
趙義同未下車。
司機甄保奎接受了剛才的教訓,未敢吭聲。停車後,為防汽車下滑,他輕輕地將手閘拉緊,然後悄悄下車,站在一避風處悄悄注視著周圍的動靜,以確保領導的安全。
說來也怪,不知什麼時候,剛才還晴朗的天空突然飄起了細細的雨絲。頓時,汽車的擋風玻璃上形成了斑斑點點、縱橫交錯的水印花。那水印花變化無窮,此刻看上去彷彿是一位美麗若仙的少女,正在那上面翩翩起舞。只見那少女微啟朱唇,邊舞邊向趙義同招手。只聽她銀鈴般呼喚:「喂,親愛的領導,難道不認識我啦?我就是胡小凡招來的在義仁流澤湖度假村曾陪同您度過第一個消魂夜晚的李麗蘭呀!您再細看看,我是她嗎?我美嗎?我曾清楚地記得您曾誇獎過我是美麗的,而且您還……親愛的領導,難道您真的把我忘了?」
趙義同看著看著,他終於想起來了,那個跳裸體舞的姑娘是南郡外貿貨物儲運公司總經理胡小凡從廣西南寧花錢專門給他招來的艷妓,名叫李麗蘭。那確實是個消魂之夜。在這以前,他也曾多次嫖妓或與別的女人發生過性關係,但那都是以他為主對女人的肆意蹂躪,而被他玩弄過的女人每每不是木訥地對他迎合,就是造作地與他苟合作愛;而李麗蘭則不然,這是一位從澳門「受訓」回來的高級艷妓。她在那塊尚未回到祖國懷抱的彈丸之地,為了掙些骯髒的皮肉錢,曾在一位泰國老鴇的調教下學會了唱歌、跳舞、調情。她能夠根據不同嫖客的身份、地位、文化等條件,先是以「情」勾引嫖客對她的好感,然後再以「色」動「情」,最後擇機苟合……
那一天,趙義同是來義仁「視察工作」的,胡小凡得知消息後,便把事先「儲存」在南郡某飯店的艷妓李麗蘭接出來,送到義仁流澤湖度假村趙義同的「包樓」供他玩弄。那一夜,趙義同在縣裡的某些官員陪同下,吃完海參、燕窩、牛鞭、甲魚等高級佳餚後,回到雲湖度假村時已是性慾膨脹、色火上竄了。他心裡暗暗責備某些人不會辦事,晚上竟讓他一人坐守「空樓」。就在這時,門鈴響了,屋門開啟時,首先映入他眼簾的是一位齜著滿嘴黃牙、身材矮小。猥瑣形穢的40多歲的男人,趙義同皺了皺眉,不悅地問:「你是哪單位的,找誰?」
胡小凡扶了扶架在鼻樑上的近視鏡,齜著黃牙說:「趙市長,您不認識我啦?我是儲運公司的小凡、胡小凡呀!您再仔細瞧瞧——」
趙義同仔細一看,果然想起半年前在市政府召開的全市「清理小金庫自查自糾動員會」結束後,曾陪他吃過飯的外貿儲運公司總經理胡小凡,於是他問:「胡小凡同志,這麼晚了來我這裡有什麼重要事嗎?」他甚至連讓他坐的意思都沒有,冷冷地問。
胡小凡是個勢利小人,他對趙義同的冷淡毫不在意,站在那裡依然嬉笑回答:「趙市長,是這樣——我今天到義仁外貿辦點業務上的事,恰巧在財務上遇到了一些難題,不知怎麼處理才好。後來,我讓我的助理李麗蘭幫我出點子、想辦法,可她一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只知道一些書本上的東西,對於財會上的實際問題一竅不通,這不,我怕犯經濟上的錯誤,想就一、兩個政策上的問題直接向趙市長請示,請您千萬原諒我的冒失和不懂規矩……」
趙義同很討厭眼前這個齷齪的所謂的總經理,於是仍然冷冷地回答:「你先回去吧,今天晚上我還要去附近的鄉里召開『增效節支座談會』呢,將來有時間我讓秘書通知你到市府辦公室去談。你還有別的事嗎?」他似乎在向胡小凡下逐客令。
胡小凡也覺得再這樣向市長「匯報」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但他今天的「任務」是向趙義同獻美女來啦,怎麼也不能就這樣回去呀?於是,他靈機一動,腦子裡立即又編造出一套謊言:「趙市長,我也知道您老的工作很忙,千不該、萬不該在您勞累了一天的時候再來打攪您。這樣吧,老領導,一會兒我讓我的助理給您送來兩本香港最近出版的畫冊,也算沒白來一趟,如果您感興趣,就收下吧……對不起,老領導,失敬了,我先走了……」
會玩錢的暴發戶,同時也會玩權,被奉承、伺候足了的掌權人,其實也是被玩了,不論他們知道還是不知道,魚餌無論如何沒有香餌的東西值錢。
三
當年,趙義同曾信誓旦旦地說,為人民,情願捨身。然而,三十多年後,趙義同卻聲色犬馬,一擲千金,成了人民的罪人……
趙義同打發走這個討厭的、形穢的不速之客,感到有些煩躁。他想,本來自己就挺煩的,又讓這個醜陋的總經理攪和了一下,簡直是亂上添亂……就在剛要隨手將門關上時,突然一隻白嫩、細膩的小手從門外伸了進來,隨即傳來一陣嗲聲嗲氣的聲音:「趙市長,我是胡總經理的助理,名叫李麗蘭,是給您送畫冊來啦,我能進去嗎?」清脆、婉轉的女中音中帶有句人心魂的請求。特別是「我能進去嗎?」這句話,問得趙義同差不多像突然紮了一針嗎啡似的,頓時亢奮起來。於是,他毫不猶豫地答道:「請進!」
話音剛落,趙義同抬頭一看,只見門口站著一位身著粉紅色薄紗超短裙、裸露酥胸、手拿一本畫冊的妙齡女郎,從她的裝束和打扮上很難看出她的實際年齡,說她二十二、三歲也行,說她十七、八歲也不算過分,總之,這是一位妖艷、灼人的女人。趙義同看著看著,簡直是著了魔,他似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也似乎忘記了胡小凡臨走時說是讓這個女人給他送什麼畫冊之類的話。
「趙市長,我是給您送畫冊來啦,我能親手遞給您嗎?」
「可以、可以,當然、當然,當然可以……請、請坐下……」趙義同覺得自己似乎受了某種刺激,語無倫次,溫和地讓著坐兒。
女郎步履輕盈地走到趙義同坐的沙發前,伸出纖細的小手將那畫冊遞給他。
趙義同接過畫冊仔細一瞧,這哪裡是什麼畫冊?分明是一個裝磺精美的鍍著薄金的相框,只見相框內鑲著一位手持白紗巾的裸體女郎,那飄逸的長長的紗巾搭在肩上,又恰到好處地將她的羞處遮住,他又見那女郎正以十足的性感動作向他招手微笑呢。奇怪,這相冊上的女郎為什麼這麼眼熟,難道在哪裡見過她?趙義同下意識地搖了搖頭,嘴裡情不自禁地低語:「見過。好像見過……」
「趙市長,您確實沒說錯,我敢向您保證,您見過她,而且還聽她說過話呢!咯咯——」女郎說著,發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隨著笑聲,趙義同抬頭一看:立即恍然大悟,噢,是她!相框裡的女人就是站在自己眼前的這位女郎!
「怎麼樣?趙市長,您覺得這女人性感嗎?或者說,您覺得她漂亮嗎?嗯?市長——」
趙義同笑了。
他抽動一下嘴角,慢慢地說:「漂亮、漂亮,確是絕代佳人!我還沒見過像你這麼漂亮的小姐呢。坐、坐,請坐呀!怎麼老站著?剛才聽你們的胡總經理介紹,聽說你是他的助理,不知你負責分管哪方面的工作?請李小姐介紹一下好嗎?」
「趙市長,跟您說實話,我不是他的什麼助理。秘書之類的女人。我是個貨真價實的妓女!我的祖籍在廣西南寧,為了掙錢,我先後去過澳門、香港和泰國……」說著,她突然站起來,似有些猶豫又似羞澀地直言道:「如果趙市長嫌棄,或您覺得跟我這樣的女人接觸有失身份的話,那我就告辭了。不過,像我這樣的賤女人今天能見到像您這樣的大幹部,也是我李麗蘭今生有幸……趙市長,我想,我該走了吧?……」說完,女郎向他丟了一個十分嬌媚又非常值得同情的眼色,轉身欲走。
說實在的,趙義同開始確實沒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個艷妓,但憑他的經驗,自這個女郎遞給他相冊的一剎那,他就覺得她是個會讓人消魂的少女。所以,他對這位女郎是個妓女並不在意,但這位自稱李麗蘭的職業妓女,竟敢當著他的面直言相告,並毫不隱瞞地道出自己出賣皮肉的經歷,多少還是讓他吃驚。這也是趙義同這個淫棍近年來亂搞兩性關係所罕見的。說來也怪,她越直言不諱,他就越對這個女人著迷。他想,玩女人不就那麼回事麼?什麼妓女不妓女的,自己和那麼多女人發生過關係,有哪個女人對自己是從一而終的?還不是今天跟自己睡了覺,明天又滾到別的男人的床上去了?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能直言不諱,說明她對「性解放」的概念「理解得很深」;能在他這樣的人物面前道出自己的艷史,這又說明她是個非常「有膽識」的女人,不然豈敢如此膽大妄為?……趙義同竟用這種「淫而不亂」的「理論」來為自己的奢糜行徑開脫。鑒於此,他想,把送上門來的「一朵鮮花」開門扔出去,豈不可惜?此刻,他見這個艷妓真的推門要走,於是忙說:「麗蘭小姐,請止步。你我初次見面,總得要讓我說兩句才對呀?坦率地說,我對你剛才的直爽非常欽佩。來,坐下。咱倆好好聊聊……」
李麗蘭見自己剛才的話果真起了作用,於是便扭動著腰肢,緩緩地又回到了趙義同身邊坐下。
奇怪,就在李麗蘭剛坐在他身邊的一剎那,趙義同突然嗅到這房間裡有一股奇異的香味。這香味似乎有一種使人迷醉、飄飄欲仙的感覺,他從來沒有嗅到過這種奇香。只見他的鼻翼本能地頻繁地翕動著……片刻,他的眼前出現了一種奇特的幻覺,彷彿自己進入了一處虛無縹緲的仙境。不知什麼時候,那個叫李麗蘭的艷妓變成了一位頭插鮮花的仙女,正脫光了衣服在瑤池裡嬉戲、沐浴。只見她一會兒跳出瑤池在自己面前翩翩起舞,一會兒又扭動著潔白的胴體百般地賣弄風騷……稍頃,那種迷人的清香直撲到臉上,剎那間直覺得自己懷裡有個柔軟滑膩的尤物在他身上游動,不時地在耳邊響起:「嗯呀、嗯呀——」地撩人心神的勾引性慾的低吟聲。只見她一會兒雙手摟著他的脖頸,一會兒輕輕解開他的衣扣……很快,他覺得自己也和她一模一樣兒,一絲不掛地相互扭動著、纏繞著……亢奮之中,他將她抱起,放在床上。他盡情、放縱地與她翻雲覆雨……
色慾看似那麼溫柔,一旦陷身其中,就如同一把刀,無形地在身上剁骨剔肉。
四
司機甄保奎想,趙市長既不前進,也不後退,究竟想幹嗎?他哪裡知道,趙義同已到了進退難捨、窮途末路之時……
第二天清晨起床時,他發現昨夜與他尋歡的那個艷妓突然不見了。他心中似乎有所惆悵,若有所失。正在他重新回味昨夜消魂的那一刻時,突然軟床上的那個微型電話響起了悅耳的鈴聲。趙義同拿起聽筒,裡面傳出了胡小凡沙啞的煙酒嗓兒:「趙市長,早晨好!我是小凡呀,昨天夜裡您休息得好嗎?請您諒解我的冒昧和無禮,沒有得到您的允許,我就將那本『畫冊』讓她送去了。如果您覺得那份『薄禮』還可心的話,只要您給我打個電話,我立即挑個比昨天晚上更好的『畫冊』給您送去……好了,趙市長,我不打擾您了……」
趙義同聽完胡小凡這通肉麻的問候後,對著聽筒只說:「謝謝你,小凡。虧你想得如此周到,昨天這一夜,我過得還算可以。今後有什麼事,請你直接到市府來談。」
趙義同雖然簡單地說了這麼幾句,這對於胡小凡來說也就足夠了。
在這以後的日子裡,為了滿足趙義同的淫慾,為了討得他的歡心,胡小凡不惜花費巨資又多次從四川、雲南、廣東、廣西、深圳、香港等地給他找來年輕的艷妓,專供他淫樂。有一次,趙義同問胡小凡:「小凡,我問你,你第一次在流澤度假村給我介紹的那位『服務小姐』,她到底是哪裡人?怎麼就來一次,後來就不見啦?如果有機會的話,請你讓她再來一次,我想再讓她為我『服務』一次……」
胡小凡聽後,頻頻點頭稱「是」。雖然如此,但後來,胡小凡卻一直未敢再讓那個叫李麗蘭的艷妓來省城供趙義同淫樂。為什麼呢?這是因為胡小凡打聽到那個艷妓後來得了一種叫不上名來的性病,他怕萬一這種病傳染給趙義同,那他胡小凡豈能吃罪得起?到那時,他丟了烏紗帽不說,弄不好極有可能要鋃鐺入獄。因為他明白,趙義同整人是個心黑手狠的傢伙,整死他這麼一個像毛毛蟲似的小官兒,豈不是跟碾死一隻螞蟻那麼簡單!不過,這個事,趙義同可一直被蒙在鼓裡,他根本就不知道。事隔很久,當趙義同再次向胡小凡打聽李麗蘭的下落時,他只好編造謊言說,有一天,她在廣州中山大街上購物時,不幸出了車禍,被撞死了……雖然如此,趙義同仍然把那個酷似仙女的艷技記掛於懷,久久未能忘記。因為她對他刺激太深了……
還有一件事,趙義同也一直未弄明白,就是那天夜裡艷妓李麗蘭的身上為什麼能散發出一種使人迷醉的奇香呢?而這種香味在這以前和以後他從未嗅到過,他想徹底弄清她身上到底塗了些什麼特殊香料?
每當趙義同提起這事時,胡小凡總是吱吱唔唔地回答:「那可能是一種從法國進口的香料吧,如果您喜歡的話,有機會我給您弄點來,那還不好說……」
其實,胡小凡非常清楚,李麗蘭上次到流澤度假村與趙義同尋歡苟合時身上散發的異味之香是從泰國弄來的,而那種香料只有高級妓女才噴得起,那是由麝香、紫丁香、玫瑰花精油和海洛因混合製成的一種高分子化合物,不用時裝在一個似耳環形的合金鋼殼裡,平時或當飾物戴在耳朵上或裝在衣兜裡,用時,只要輕輕按一下那耳環形鋼殼下端的一個小按鈕,那殼就會立即打開,幾分鐘、甚至幾秒鐘就會有一種高濃度的氣體從裡邊釋放出來,剎那間充滿了異香。因為這種高分子化合物含有海洛因等毒素,人們嗅到後立即在腦海中產生一種五彩繽紛的幻覺。如果在性刺激尚未達到高xdx潮時使用,便會在剎那間產生奇異的效果。通俗地說,這是一種氣體毒品,它早就被國際禁毒組織列為毒品禁止生產、銷售。所以;這種香料只在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和日本等地有少量生產,就是在那些國家一旦被查出來,違者也要被判10年以上監禁和處以上百萬美元的罰款!因此,胡小凡哪敢將實情告訴趙義同呢?
車外的細雨仍然下著,雨絲越來越粗、越來越密。
車前擋風玻璃上縱橫交錯的圖案也在迅速地變化著。
趙義同在惆悵中,只見玻璃上那翩翩起舞的少女隨著雨絲的變大而逐漸變形、消失……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天不容人啊……」
就在這時,有一輛吉普車由北往南駛來,桔黃色的燈光將擋風玻璃上的圖案照得斑斑駁駁,隨著燈光的照射,趙義同彷彿覺得那玻璃上消失的少女突然變成了一位身著高級毛料女裝、滿臉皺紋的老婦人,那位老婦人雖然體態龍鍾,但行動卻很敏捷;雖然言語有些遲緩,但卻蒼勁有力;雖然年過花甲,但穿著卻很入時、得體……她是誰?
「是誰?難道你連我都不認識啦?趙義同啊、趙義同,難道你真的要走?咱倆是患難多年的老戰友啊,怎麼你走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呀?昨天我還在市府大院打聽你來著,想不到在這深山荒嶺上遇到你……」
趙義同揉了揉眼,仔細一瞧,他認出來了:她就是馬英、馬大姐呀。
「大姐,你怎麼來啦?我趙義同準備上黃泉路沒有告訴任何人呀?難道你能掐會算?」
「咳,實話跟你說吧,這些日子我早就看出了你的心思:你開會時心不在焉,聽報告時,沒興趣。有一次,我從你的辦公室前路過。只見你正抱著頭在苦思冥想,有時呆呆地坐在那裡幾個小時都不動。咳,你那些事瞞得了別人,還能瞞得了我馬英。不過,我勸你還是不要走那條路,那路是越走越黑呀,你就是走到了盡頭,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再說,你的問題到現在還沒有徹底暴露,就是暴露了,大不了蹲幾年大獄,出來後,你還不是南郡地區歷史上曾經顯赫一時的人物嗎?那些只知道拚命幹活、掙死工資的人有誰能跟你比呀?咳,光說你了,我的問題也不少,如果政法機關查出來。我不死,也得脫層皮!不過,我不像你似的那麼想不開,就是吃槍子兒,也不能自己喂自己呀……」
趙義同知道馬英的全部犯罪事實,也知道她清楚自己的底細,他倆過去的關係雖然很好,但到關鍵時刻誰能保證她進了檢察院的大門不反咬他一口呢?哼!說得好聽,你還是自己想想自己的事吧……
馬英似乎對趙義同的冷漠有些不滿意,她一賭氣,轉身不見了。但臨走時她卻丟下了幾句話:「趙義同,你執意要走這條路我也不攔你,不過我可要正言相告:在你上路前,不要留那些遺言、信札、揭發檢舉信什麼的,你要積點陰德,也許有一天,或許就在不久的將來,咱姐兒倆就要在九泉下相會呢,到那時我見了你,可別怨我翻臉不認人!……」
趙義同彷彿見到了那位平時是笑臉菩薩,到關鍵時刻只顧自己:翻臉不認人的老太婆……
政壇上的友誼,如果摻合了交易,不過是鳥飛各投林,大難將臨各自飛。
汽車在河防口停了約摸一小時,趙義同有時閉目思考,有時微睜雙眼看看外邊,但他始終沒有下車。此刻的趙義同心潮起伏,在他有生以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處在生與死的交叉路口上的挾擇。說實在的,他今天要去的地方早在十幾天以前就想好了,但真正要往那個決定他人生終點的地方往前再走一步也是十分艱難的。有位思想家曾經說過:一個人活在這個世界上,要想主動離開這個世界,那是非常艱難的,誰不相信,誰就自己試試……這句至理名言涵蓋了世上所有的人,包括好人、壞人、地痞、流氓、惡棍在內。俗話說:「螻蟻尚且偷生,何況人哉!」當然,像趙義同之流這樣的歷史垃圾是死有餘辜!
已經在車外等候近一小時的司機甄保奎,仍未得到趙義同前進或返回的意思表示。他想,今天的趙市長這是怎麼啦?他既不前進也不後退,只是死死地守在汽車裡。他究竟想幹啥?到底要往哪裡去?他苦苦地猜測著,並焦慮不安地在原地來回走動,不時打火吸煙。
此時此刻的趙義同有些進退兩難:前進吧,只需20分鐘就可以到達目的地,到了那裡後也只需幾秒鐘就可以離開這個使他煩惱的世界,就可以安然地坐上去「天國」的飛船,直接飛往那裡……後退吧,有兩種選擇:
一是回到南郡立即去人民檢察院反貪污賄賂總局投案自首,等待法律對他的嚴懲。這無疑就是等著去蹲大獄或被押赴刑場執行槍決。蹲大獄吃窩頭鹹菜的滋味他沒嘗過,但可以想像,那裡是社會渣滓、歷史垃圾集中的地方,在那些小黑屋裡和那些沒有頭腦、沒有是非、沒有榮辱的人關在一起,簡直是分不出人與獸來,那是人過的日子嗎?若真的走到那一步,自己且不說,自己的子女將怎樣在社會中生活,將怎樣在人群裡混日子啊?在中國這塊有著幾千年儒教傳統的古老土地上,有誰能寬容趙家不落井下石?又有誰肯閉嘴不去議論父親已蹲在大獄的子女們的是是非非呢?像自己這樣貪污、受賄、挪用公款上百萬、上千萬的巨孽。法律上對他再從寬、從輕,也要判死刑緩期執行或無期徒刑!再從寬是不可能的事。前幾年已經判了一大批巨孽死刑或死刑緩期執行。外地的暫且不說,光南郡市他認識的就有十幾個!比如鋼城孽虎劉志誠等……都是他的部下,有的還是他的朋友。這些人要論過去的功勞,哪一個都不比他小啊!現在廣大人民群眾的法制觀念比過去提高多了,法律常識也比過去普及了,像他這樣的巨孽判輕了,人民群眾能答應嗎?所以,這種選擇,在他看來是行不通的。
二是攜巨款出國外逃,去美國、加拿大、墨西哥、德國、法國、俄羅斯……在國外隱蔽數年後看看國內的政治風向……可是這種選擇的成功率幾乎等於零。
趙義同想來想去。總覺得後退是「無路」的,那是「飛蛾撲火——自取滅亡」。唯一的選擇只有往前走了。他要在這漫長的黑夜中尋找那冥冥之路,上路後就可以永遠得到解脫了……
想到這裡,趙義同狠了狠心,咬了咬牙,探起身在方向盤上「啪」地拍了一下,隨即汽車喇叭。嘟——」地長鳴了一聲。
清脆的喇叭聲在黑夜的山谷中迴旋遊蕩。
仍然站在車外一拐彎處擔任警戒任務的司機甄保奎,被突然鳴叫的喇叭嚇得激靈了一下,於是忙鑽進車裡,側臉問趙義同:「趙市長,我們往哪方向走?」
「往前!」趙義同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低沉、陰森森的話。
甄保奎未敢再多問,趕忙發動車。很快,黑色奧迪又沿著蛇形公路繼續往前行駛。
兔死狐悲,法律的尊嚴不可踐踏,不管以往的功勞有多大,都不能將惡事做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