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是別在鄉村的一枚徽章。
城裡人能夠看到什麼月亮?即使偶爾看到遠遠天空上一丸灰白,但暗淡於無數路燈之中,磨損於各種噪音之中,稍縱即逝在叢林般的水泥高樓之間,不過像死魚眼睛一隻,丟棄在五光十色的垃圾裡。
由此可知,城裡人不得不使用公歷,即記錄太陽之歷;鄉下人不得不使用陰曆,即記錄月亮之歷。哪怕是最新潮的農村青年,騎上了摩托用上了手機,脫口而出還是冬月初一臘月十五之類的記時之法,同他們抓泥捧土的父輩差不多。原因不在於別的什麼——他們即使全部生活都現代化了,只要他們還身在鄉村,月光就還是他們生活的重要一部分。禾苗上飄搖的月光,溪流上跳動的月光,樹林剪影裡隨著你前行而同步輕移的月光,還有月光牽動著的蟲鳴和蛙鳴,無時不在他們心頭烙下時間感覺。
相比之下,城裡人是沒有月光的人,因此幾乎沒有真正的夜晚,已經把夜晚做成了黑暗的白天,只有無眠白天與有眠白天的交替,工作白天和睡覺白天的交替。我就是在三十多年的漫長白天之後來到了一個真正的夜晚,看月亮從樹蔭裡篩下的滿地光班,明滅閃爍,聚散相續;聽月光在樹林裡叮叮噹噹地飄落,在草坡上和湖面上嘩啦嘩啦地擁擠。我熬過了漫長而嚴重的缺月症,因此把家裡的涼台設計得特別大,像一隻巨大的托盤,把一片片月光貪婪地收攬和積蓄,然後供我有一下沒一下地扑打著蒲扇,躺在竹床上隨著光浪浮游。就像我有一本書裡說過的,我伸出雙手,看見每一道靜脈裡月光的流動。
盛夏之夜,只要太陽一落山,山裡的暑氣就消退,遼闊水面上和茂密山林裡送來的一陣陣陰涼,有時能逼得人們添衣加襪,甚至要把毯子裹在身上取暖。童年裡的北斗星在這時候出現了,媽媽或奶奶講述的牛郎織女也在這時候出現了,銀河系星繁如雲星密如霧,無限深廣的宇宙和無窮天體的奧秘嘩啦啦垮塌下來,把我黑古隆冬地一口完全吞下。我是躺在涼台上嗎?也許我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太空人在失重地翻騰?也許我是一個無知無識的嬰兒在荒漠裡孤單地迷路?也許我是站在永恆之界和絕對之境的入口,正在接受上帝的召見和盤問?……
我突然明白了,所謂城市,無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沒有上帝召見和盤問的地方。
山谷裡一聲長嘯,大概是一隻鳥被月光驚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