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只知道向日葵,現在才知道幾乎所有的樹都是向日樹,所有的草都是向日草,所有的花都是向日花。
我家種的美人蕉和鐵樹,長著長著都向一旁傾斜而去,原因不是別的,是頭上蓋有其它樹冠,如果它們不扭頭折腰另謀出路,就會失去日照。我家林子裡的很多梓樹瘦弱細長,儼然有「骨感美」,基原因不是別的,是周圍的樹太擁擠,如果它們不拚命地拉長自己,最上端的樹梢就抓不到陽光。
我現在明白了,萬物生長靠太陽——農業其實是最原始和最寵大的太陽能產業,一直在播撒著金色能量,包括造福人類這樣的終端客戶。
那麼,所謂太陽神不過是這一傳統產業的形象徽標,表現出生物圈裡每一天的日常真實,不是什麼古人的虛構。
在一場爭奪陽光的持久競爭中,失敗的草木一旦蒙受蔭蔽,就會大失生命的活力,無精打采,有氣無力,很可能成為日後一棵高齡的侏儒,乃至淪入枯萎或者腐爛。這使我想起了瑞典、挪威、冰島以及其它一些北歐國家,地處北極圈附近,一旦進入夜長晝短的陰沉冬季,上午快十點才天亮,下午三點多就天黑,人們臉上大多愁眉不展暗雲浮現。政府巨大的福利開支之一,就是給所有國民發放藥丸以防治抑鬱症,一直發放到春夏的到來。女孩們扮成光明之神露西亞,也會在夜晚最長的那一天,舉著可愛的燭火,到處巡遊和慰問,鼓舞人們抵抗漫長冬夜的勇氣——這些情況放到一個陽光富足的熱帶國家,也許會讓人難以理解。
我的一部分瓜菜看來是患上北歐抑鬱症了,需要治病的什麼藥丸了,或者需要到加勒比海或印度洋去度假了。隨著近旁的梓林和竹林越來越擴張,蔭蔽所至之處,它們只能變得稀稀拉拉,要死不活。
陽光的價格在這個情況下就產生的。它是我家瓜菜的價格,或者是北歐富人們到加勒比海或者印度洋去曬太陽的飛機票價格。
世界上任何一樣東西原來都很昂貴,哪怕像陽光這種取之不盡和世人皆有的東西。反過來說,所謂昂貴,通常是人為的結果,是一些特定情境中的短暫現象,甚至只是一種價值迷陣裡的心理幻影。想想看,一旦石油枯竭,汽車就只能是一堆廢鐵。一旦幣制崩潰,金鈔就只能是一堆廢紙。貴妃陷入病重之時,一定會羨慕活潑健康的村婦。財閥遇上牢獄之災,一定會嫉妒自由無拘的乞丐……在事局的千變萬化中,任何昂貴之物忽然間都可能一錢不值,而任何低賤之物忽然間都可能價值連城。
所以古人有太陽神。
所以古人有海神和山神。
所以古人有火神、風神以及樹神……
古人對貴賤的終極性理解,通常在人類歷史中沉睡,在我們的忙忙碌碌中被遺忘,比如在沉甸甸的斜陽落滿秋山的時候,也是我買到食鹽後一步步回家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