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爹很瘦,腦袋一偏,就橫擱在肩膀上;兩腿一纏,就纏成了不可思議的麻花;手往身後一插,竟從腰的另一邊伸出來。他全身的關節似乎可以隨意脫落和折疊。如果要嚇唬我一下的話,似乎還可以說幹就幹,把自己扭成一個魔方,讓我在一堆身體部件裡找不到他的腦袋。
這位疑似魔方是忍不住來報喜的:在城裡打工的女兒回來了,給娘買來一雙皮鞋,一百三;給他當爹的買來一件毛衣,一百三;給二妹買來一件好時髦的衣,花裡忽哨,扯七吊八,打了好些補丁,鬼樣子,丑絕了,還是一百三。還帶來一盒高級糖,每一塊都包了三四層紙,要用鉗子夾著吃的,也是一百三……
不知他為何總是要報出價格,而且總是報出「一百三」。
他也許是記錯了。
照理說,谷爹有兩個打工的女兒,都是懂事顧家的姑娘。他的家境因此不會太差。但他還是找我借錢,說他要買一頭牛,手頭有點緊,求我借給他一百。他不久後就還了,但過不多久又來借,說小店要進貨,手頭實在周轉不開,求我再借給他三百。他不久後又還了。他信譽良好的借款史從此開始,每次借得不多,還錢也基本準時。
其實我懷疑他借錢另有所圖,比如把借錢的名聲張揚出去(裝窮能免去很多麻煩);或者是滿足一種囤積鈔票的癖好(不管用不用得著的票子,多捏一些在手裡總不是什麼壞事)。但他並不是白借,雖然不還利息,人情卻有橋有路。有一次送來兩個梨子,是那種味道結澀的小酸梨——我不想吃,但收下了。另一次他送來兩支粗粗的蚊煙,是自己用廢報紙裹出的兩管鋸木屑,讓我熏熏蚊子——我說用不著,但也推辭不掉。他大概想以此表達謝意。
他對自己的信譽良好的借款史似乎又不無苦惱,有次在路上見到我,重重地歎一口氣:「你住得離我家最近,但我硬是沒有借過你的光,吃了虧呵,吃了虧!」
這話是什麼意思?是他不忍心坑我?又不甘心這種不忍心?
我去過他家,參觀過他家門前的各種鮮花,參觀過他新屋的樓上樓下,不勝酒力但喝過他半碗谷酒,嗆得腦門冒出了汗,輕飄飄地左右無依。時值寒秋,我把雙手伸到烘罩的棉褥子下,很快就覺得自己的雙手和胸口暖烘烘的。在我的鼓動之下,谷爹藉著酒興唱了一些歌,無非是「茶罐小了難煨茶,丈夫小了難當家」一類,或者是「郎在高山姐在沖,兩人相愛路不通」一類。他唱完了,搶在我前面自我評點:「好深沉咧!好深沉咧!」——這是指一首關於孤兒的歌。
他接下來說起了他的牛,就是他不久前借錢買來的牛:那哪是牛呢?比人還懂事!比人還要知書識禮!
每天早上,他根本不用放牛,只消把牛欄門打開就行。那條大黃牯不僅自己識得路,而且不吃鄰家的禾,不吃鄰家的菜,自己左拐右折,直奔湖邊的草坡去尋食。到了傍晚,你往牛欄裡一看,嘿,它又回到了牛欄裡,決不會在外迷路。「它前世一定是個人,不然不可能這樣靈性。你信不信?」
他這樣說。
谷爹的兩個女兒都外出了,家裡只留下「滿姨」——這是當地人對最小女兒的稱呼。可憐滿姨幾年前在一場大病中瞎了雙眼,留下兩個空洞的眼窩子,至今沒法上學讀書。但家住學校附近,她常常摸到學校裡去,隔著窗子聽老師們上課。她現在居然已經能一字不差地背出九九表,背出兩位數的平方表。《喀秋莎》、《阿里郎》、《外婆的澎湖灣》一類歌曲,她也都會唱。客人們去她家閒坐,最常見的節目就是叫她來一段背誦,從九九表到平方表,背得客人們大為驚詫。
我只到她家去過一次,但後來有一天經過那裡,發現她站在門口,遠遠地把眼窩朝向我,嘟噥出一句:「韓少功!」
小孩對我直呼其名,聽上去有點怪怪的。
旁邊一位正在破竹的老人逗她:「喊錯了不是?韓少功在哪裡?」
「就是韓少功!」她仍然望著我。
我也想逗逗她,故意別著嗓門,「我是龍老師呵!」
她搖搖頭。
「你怎麼知道不是?」
「我記得你走路的聲音。」
谷爹走出大門大聲喝斥:「沒大沒細,討打麼?大人的名字是你喊的?喊『韓爹』,聽見沒有?」然後對我綻開一臉笑,「她呀,長一雙狗耳朵。你還只走到校門那邊,她就聽出來了。」
在旁邊破竹的老頭還說:「她連過路的牛是哪一頭,都聽得出來。」
這當然令我吃驚。既然她聽得出過路的牛是哪一頭,那麼她想必也能聽出過路的狗是哪一隻?過路的雞是哪一隻?或許也能聽出飛過的是哪一隻鳥和哪一隻蜜蜂?她是否能在深夜聽到這山峒裡各種人的秘密、動物的秘密、植物的秘密、泥土和流水的秘密……乃至我深夜裡一聲歎息?
我與她玩過一次從五個手指中猜出中指的遊戲,也就是那麼一次,我早就差不多忘記了。我吃驚地得知,從那以後,我的一線腳步聲就永遠留在那裡了,作為我生命的一部分,在一個小盲女的黑暗裡永遠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