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到一陣嘩啦啦的異響,跑到院子裡探頭一看,見竹林裡枝葉搖動,還有個隱隱約約的黑影,似乎正在藏匿。是誰呢?我隨手抄起一桿鐵鍬大叫一聲,那裡便有一刻的靜止,然後冒出一個頂著蛛網和草須的腦袋。
「我來砍點茅竹。」他露出兩顆黃牙。
「你是誰?怎麼砍到我院子裡來了?」
「這些茅竹沒有用的。」
「你說沒用,我有用呵。」
我有些生氣,覺得這人真是無禮,不知什麼時候竟然擅闖私宅,衝著我的園林狠下毒手,是不是過兩天還要來拆牆和揭瓦?可憐我精心保留下來的一片綠色,院子內必不可少的第二道或第三道綠色帷簾,已經被他撕開了缺口。圍牆紅磚裸露出來,砸得我眼前金星四冒。
他嘴唇肥厚得有些遲重,又披掛著嘴上又粗又密的胡樁,搬運起來不方便,吐什麼字都是一鍋稀粥。他說了他的名字又似乎沒說,說了他家在何處又似乎沒說,還說茅竹不是楠竹,只能砍下來賣給毛筆廠做筆桿云云,但我都沒怎麼聽清。我喝令他立即住手,立即離開這裡。他怔了一下,遲疑地點頭。但我現在回想起來,覺得他當時回答得並不清楚更不肯定,或者乾脆就不曾回答。
「這些茅竹只能藏蛇,留著做什麼呢?沒有用的,沒有用的。」他還在嘟噥,把已經砍倒的竹竿收攏成捆,扛上肩,總算出了門。
不久後的一天,我從外面回家,一進院門,發現這裡已經有了主人——又是那一嘴胡樁,像一個刷子沒剩幾根毛;還有兩大塊嘴唇,衝著我一番哆嗦和擁擠,總算擠出幾星唾沫,是高高興興的唾沫:「回來了呵?」在他的身後,兩頭牛也有主人的悠閒自在,一邊喳喳喳啃著草,一邊甩著尾巴,拉下了熱氣騰騰的牛糞,驚動了上下翻飛的牛蠅。我恍惚了一下,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但定睛一看,這剛剛用石板鋪成的路,剛剛開墾出來的菜地,剛剛搭就的葡萄架子,明明還有我的手溫。這圍牆外的一棵大樹和遠遠的兩層山脊線,明明是我熟悉的視野,怎麼眼下反倒讓我有一種反身為客的緊張?
「你找我有什麼事?」我問。
他興沖沖地指著一塊菜土:「這裡的地濕,你不能種蕃茄,只能種芋頭和姜。你得聽我的。」
他又指著樟樹那邊說:「那下面有兩株好藥,五月陽,你不要鋤掉了,等我秋天再來挖。」
我完全不懂什麼五月陽,也不在乎兩株草藥由誰挖走以及什麼時候挖走,但我無法容忍他這種興沖沖的勁頭,這種無視法律和攪亂社會的口氣。「你到底是誰?我同你說,這是我的院子,買下來的院子,我辦了土地證的院子。這個意思你不會不懂吧?你要挖草藥,要放牛,要砍茅竹,可以到外邊去。你如果要進這個院子,就得經過我的同意。你懂不懂?你要不要我拿土地證給你看看?」
他怔住了,似乎再一次難以理解這麼深奧和複雜的道理,「你是說,你是說……」
「我是說,你以後不要到這裡來放牛。」
「這裡不能放牛麼?」
「你覺得這院子可以讓你放牛?」
「牛最喜歡吃這些茅草,你留著反正也是沒有用……」
「留不留是我的事,對吧?」
「你要留呵?你要留,就早說呵。我不知道你要留。我不知道。你要是早說一句,我也就不會來了。」
他沒有追究我不宣而禁不教而誅的責任,吆喝一聲,趕著兩頭牛出了院門,一大捆牛草在他肩後晃蕩,葉尖沙沙地刮掃著路面。他當然沒有帶走他的牛糞和牛蠅。
我給院門加了一把鎖。
我加了鎖以後才知道他的來歷。他叫李得孝,外號孝佬,是附近的一個農民。只因為我買下的這塊地,原是分配在他名下的責任地,二十多年來,已經被他跑熟了,甚至被他家的牛跑熟了。一放繩,根本不用驅趕,牛就乖乖地直奔這裡而來。眼下,他不是不知道事情已經有了變化,不是不知道這塊地經鄉政府徵用,最終賣給了我這個外來人。但他砍茅竹或者割牛草的時候,還是情不自禁地往這塊地上竄。想想吧,他熟悉這裡的茅竹,熟悉這裡的茅草,熟悉這裡某個角落的五月陽,憋一泡屎尿甚至也曾經習慣性地往這裡狂奔,一心要來增肥活土。他一時半刻哪能割捨得下?他遠遠就能嗅到這裡的氣味,遠遠就能聽到這裡發芽或落籽時吱吱嘎嘎的聲響,連睡夢中一迷糊,也能感觸到這裡在雨後初晴或者乍暖還寒時的一絲抽搐或躍動。對於他來說,這些當然比一張土地證更重要。有人告訴我,自從我不久前兩次把他逐出門外,他還是有點半醒不醒,好幾次還扛著鋤頭來到我家院門前,見門上一把鐵鎖,才怏怏地蹲下或者徘徊,最後掉頭而去,嘴裡嘟嘟噥噥地不知說些什麼。
他沒有大喊大叫地打門,就算是夠清醒夠冷靜的了。我相信,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還會在一把鐵鎖面前恍惚,就像把一個兒子過寄給了人家,但很難把這個兒子視為人家的骨肉,一不小心就還會叫出什麼乳名。
以上是我短篇小說《土地》裡的一個片斷,大體上言之有據。不過主人公原型不姓李,而是姓吳。他的老婆也確實離異他去,但不是嫌貧愛富,只是痛恨丈夫結巴,小氣,在床上不男人——道理其實說不大清楚。
這篇小說是應法國一個文化項目的要求而寫,《土地》也是項目主持者的命題。大概出於中國文學傳統對土地的一往情深,我一下筆還捲入田園詩和山水散文的浪漫光流,強調了主人公對故園的牽掛和糾纏。其實,吳某對土地既有情也無情,比方說對土地轉讓並無遺憾,甚至有點興高采烈。他曾把我拉到他家,引我到山上看,問我需不需要更多的地,問我是否有朋友或親戚來搞開發——他還有一塊山,要水有水,要路有路,是蓋房子或者開果園的好地盤。
他以為我是個開發商,一個急於推銷土地的模樣。據他說,他就是想再得一點補償款,然後去城裡開店打豆腐——這是我在小說裡沒有寫到的。
事實上,他後來確實離開了八溪峒,不過沒有進城打豆腐,而是去煤礦挖煤。我在巴黎參加中法作家同題小說《土地》討論會時,恰好聽到中國一煤礦發生重大礦難。從旅館裡CNN的電視新聞中,我看到礦井口一具具傷亡者的身體,還有忙碌的救護隊員和藍燈閃閃的救護車。不知為什麼,我擔心從屏幕上看到一個熟悉的面孔,擔心鏡頭迅速鎖定和推向這張面孔。
當時一位熱心的法國讀者要來了咖啡,一個勁問我「五月陽」是什麼,稱他在中國植物辭典裡沒有找到這個藥名;又稱《土地》中很多植物名都特別美,也富有深刻含義,使他想到了非洲的古代文化……他肯定注意到我一直盯著電視新聞,想必也不明白我為什麼對學術交流心不在焉。
回到山裡以後,我聽說吳某倒沒有什麼事,前不久還回來過一次,拿高級煙招待四鄰,還把他中學畢業的兒子也帶去挖煤。
我沒有再見過他,也許以後很難再見他。值得提到的是:我家院門雖然每夜必鎖,但好幾次好像夜裡有人來過,在大清早的菜園裡留下腳印。這些腳印很深,也很大,比我的腳大了一圈,讓我不得不聯想到《土地》人物原型曾出現在院門前的那雙大腳。我讓妻子來看看。妻子說你莫嚇我,那是什麼腳印?不過是雨天裡沉陷的泥坑罷了。
也許妻子所說是對的。
也許月黑風高之夜真的沒有什麼人來過,更不會有人在菜地上獨自徘徊。我得說服自己相信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