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夜裡胡村大橋上尚有許多人在乘涼,那石橋少了木欄杆,大約一丈二尺闊,五丈長,他們有的坐欄杆柱上,拍拍芭蕉扇聊天,有的就用圍身青布大手巾一攤,睡在橋上,也不怕睡著了滾下去。只見好大的月色。漸漸起露水,人聲寂下去,只聽得橋下溪水響。
這時有人吹橫笛,直吹得溪山月色與屋瓦變成笛聲,而笛聲亦即是溪山月色屋瓦,那嘹亮悠揚,把一切都打開了,連不是思心徘徊,而是天上地下,星辰人物皆正經起來、本色起來了,而天下世界古往今來,就如同“銀漢無聲轉玉盤”,沒有生死成毀,亦沒有英雄聖賢,此時若有恩愛夫妻,亦只能相敬如賓。
此時我們家台門裡,是我母親與小嬸嬸及阿鈺嫂嫂坐在簷頭月亮地下剪麥莖,板桌上放著一隻大缽,泡的劉季奴茶,誰走來就舀一碗吃,阿鈺哥哥坐在沿階石上,他剛去看了田頭。對面畈上蛙鳴很熱鬧,有人車夜水,風吹桔槔聲。倪家山的炳哥哥來蹌人家,大家講閒話,無非是說田地裡生活來不及,及今年的歲口。火螢蟲飄落庭前,閃閃爍爍掠過曬衣裳的晾竿邊,又高高飛過屋瓦而去。我捉得火螢蟲,放進麥莖裡,拿到堂前暗處看它亮,但是阿五妹妹怕暗處,兩個小孩便又到簷頭,齊聲念道:
大姑娘,奶頭長,晾竿頭裡乘風涼,一蓬風,吹到海中央,撐船頭腦撈去做婆娘。
唱畢,我伸一個手指點著阿五妹妹的鼻頭,說:“吹到海中央就是你。”她當即哭起來,阿鈺哥哥叱道:“蕊生阿五都不許吵!”
此時荷花塘的建章太公亦手執艾煙把,來蹌夜人家。還有梅香哥哥亦挑黃金瓜去鄰村叫賣了回來,他叫梅香嫂嫂飯就搬到簷頭來,嗄飯是南瓜、茄子、力鮝,他一人在板桌上吃,就講起桐石山與丁家嶺人家的前朝後代事。一時梅香哥哥吃過飯,眾人的話頭轉到了戲文裡的五龍會。原來殘唐五代時,劉智遠他們亦是出身在月亮地下剪麥莖這樣人家的,五龍會是韓通打登州,劉智遠、郭威、柴榮、趙匡胤等來相會,這種故事由耕田夫來講,實在是遠比史學家更能與一代豪傑為知音。
隨後是我父親與小舅舅月下去大橋頭走走回來了。小舅舅下午來做人客就要回去的,我父親說天色晏了留住他,現在阿鈺嫂嫂卻說:“小舅公來宣寶捲好不好?我去點燈。”一聲聽說宣寶卷,台門裡眾婦女當即都走攏來,就從堂前移出一張八仙桌放在簷頭,由小舅父在燭火下攤開經卷唱,大家圍坐了聽,每唱兩句宣一聲佛號:“南無佛,阿彌陀佛!”故事是一位小姐因父母悔婚,要將她另行許配別人,她離家出走,後來未婚夫中狀元,迎娶她花燭做親,眾婦女咨嗟批評,一句句聽進去了心裡。
那寶卷我十五六歲時到傅家山下小舅舅家做人客,夏天夜裡又聽宣過一次,現在文句記不真了,我只能來摹擬,其中有一段是海棠丫鬟解勸小姐:
唱:
稟告小姐在上聽,海棠有話說分明。
爹娘亦為兒女好,只是悔婚不該應。
但你因此來輕生,理比爹娘錯三分。
你也念那讀書子,他是呀、男兒膝下有黃金。
此番發怒去趕考,不為小姐為何人。
女有烈性去就死,何如烈性來求成。
況且姻緣前生定,那有失手墮埃塵。
(白):依海棠尋思呵——
(唱):小姐好比一匹綾,裁剪比布費精神。
(白):小姐小姐,不如主僕雙雙出走也。
(唱):侯門繡戶小姐慣,街坊之事海棠能。
如此,小姐就逃出在外,與海棠刺繡紡織為生。
及那書生中了狀元來迎娶,小姐反而害怕起來,說“我不去也罷”,海棠催她妝扮上轎,說道:“當初吃苦受驚,其實也喜,如今天從人願,喜氣重重,其實也驚,當初亦已是夫妻的情份,如今亦小姐仍是小姐,官人仍是官人也。”
是這樣清堅決絕而情理平正的人世,所以大亂起來亦出得五龍會裡的英雄。記得那天晚上宣卷完畢,眾人起身要散,但見明月皓皓,天邊有一道白氣,建章太公說長毛造反時也這樣,民國世界要動刀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