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田經濟的翻新

從先秦的井田到秦漢以來的非井田是一變,像「變調忽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

井田雖廢,但仍不發生土地大兼併的風浪,雖然亦有兼併的說法,那是與西洋的兼併不同的,且西洋封建時代亦沒有中國歷朝政府的把兼併看作不該。中國是沒有商業資本為祟,沒有地主貴族,而且農業本身很健康。

秦漢以來貴族的封邑,仍像前此井田時代貴族的采地,只許收用賦稅,並非私有其地,那賦稅亦與國課同率,並不重的,民間總之只須出一份,繳了貴族的即不必再繳國家的。而地主則稱員外,在朝廷的官員之外,當然沒有政治身份,此即地主貴族的名詞在中國史上不成立。雖有豪紳惡霸,亦個人的行動沒有階級為護法。西洋封建時代不曾聽說有豪紳惡霸,更沒有農民控告地主的案件,因為他們的地主貴族對農民怎樣虐待亦都是合法的。所以包龍圖只是中國才有。中國土財主而且常會遭人欺侮,西洋何曾有這種事?中國歷朝的規矩,不許士大夫與民爭利,若有強奪民田,便宰相亦犯法,要革職沒籍的。

土地兼併又必是商業資本為祟,中國卻井田雖廢,仍保持眾產業平等和諧生發的傳統,如宋時臨安城日宰千豬萬羊,即連畜牧業亦有如此繁盛,各業皆健康,故農業亦健康,而商業亦變得馴良了。

戰國時魏李悝有一家百畝的收支數字,其生產力已非中世紀歐洲所及,秦漢以來更普遍施肥,又有新種的發明與輸入,例如苜蓿及棉花的種植,而且農具與牛馬之多為其他民族所不及,加以農業與手工業仍然生在一起。生產力高即免於經常的貧乏,農作的種類多及與手工業生在一起,即能抵擋荒歉,可以彌補,不至於出賣土地。

中國歷朝皆講究灌溉工程,且州縣皆設常平倉,民間亦有義倉及塋田,專為防荒歉及救貧乏。塋田是民間每分遺產,總留約三分之一的田產值祭祀,幾代的塋田若干年一輪值,便貧家娶婦嫁女的錢亦有了,平時的虧空也彌補了。而常平倉及義倉,則更是有計劃的以三年的豐收備一年的荒歉,朝廷且以天下的財力,移長補短,來賑濟一地。凡此皆是西洋封建時代所沒有的,亦比現代銀行貸放政策還要意思好。中國史上的大荒歉,是朝廷把理路都來亂了,產業全面起搖動,如明末那一次,農民棄地流亡,地主亦都把地契掛在路邊樹上不要了,連城市工商業亦慌張散失,那裡還有人利用荒歉來集中土地?這是舊朝要沒,新朝要開,天下的氣運何嘗在土地問題。

法國大革命後,自耕農至今保持優勢,即因農業的生產力提高了,不像前此的經常貧乏要出賣土地。而且生產力強大則地租低,他們的資產階級方可以租地經營農場賺錢,所以現代西洋雖土地私有而已解決了土地問題。中國可是從來亦不發生過土地問題,連佃農亦可以是小康之家。中國竟是根本沒有地租。西洋早先巴比侖的地租,單對穀物的產量有高到9/10的,而對農作物的總產量則高到1/3、1/2、3/4、4/5不等,中世紀歐洲農奴制的地租更連沒有個限制,現代他們雖然地租低,亦到底還有地租。中國則二千多來年佃農向地主繳納的,一直只是相當於地價的1.2/10,就南方來說,是租谷僅佔稻作產量的3/5、2/5或1/2,其他如豆麥棉花蔬類的收穫全歸佃農所有,除去田賦,地主的收入只等於一分利。民國以來我家鄉嵊縣上虞一帶租田與梢田並行,租是繳谷子,佃戶與地主四六對分,梢地是值百元一畝的田繳十二元或十元,這明明只是地價的利息。至如李嘉圖與馬克思的地租論所說,還有在利息以外,由於土地的壟斷權利而得的叫地租,中國可是沒有的。而及至二五減租之後,則地主更連地價的一分利亦沒有了。中國的地主也本來無法壟斷土地,如江浙有大買小買,土地竟為佃戶與地主所共有,地主不能更換佃戶,除非佃戶不繳租或地主自己收回來種。且百元一畝的地價,你要買時,從地主只可買得田底四十元,田面六十元則要向佃戶買,若只買得田底,佃戶便只照四十元的地價繳租,而你即使連田面也買了,可是佃戶種過了多少年,這田面便又成了是他的,你簡直沒有法子。

此外中國民間分遺產,不像西洋的可以專憑立遺囑人的意旨:亦不像戰前日本的只歸長子長孫繼承,卻是必要兄弟之間平分,長子長孫雖多有一份,但不過是一點意思,乃至姊妹雖不分產,可是必定竭力辦嫁妝,那所費亦與分產相差無幾,此外還要留起塋田,雖是怎樣的地主,經過一分再分亦都變成中小農了。西洋及戰前日本的遺產制度是對產業負責,而中國則對人遠比對產業看重。中國人亦羨門第,亦愛產業,可是仍有人的灑脫,如說「王侯將相本無種」,如說「窮的那有窮到底,富的那有富到頭」,畢竟氣概不凡。

中國而且利息低,沒有地租而只付低利息,所以地主與商人更不能肆虐。《周禮》鄭康成註:民從官貸錢,利息最輕者年僅五厘。又註:王莽時貸以治產者,但計所贏取息,無過歲什一。《史記》裡吳楚反時,貴家子從軍,向商人貸錢息十倍,即對本對利,這要算最重,後來想是依照漢高祖微時欠酒家錢的辦法,索性都不還了。宋朝王安石行青苗法,年息四分,蘇軾兄弟反對,說民間利重者亦不過二分,隨亦減為二分。這長年二分以後就一直定為最高額,民間借貸與典當都不得超過,稱為官利,是官家規定的,典當的夥計稱朝奉,即是奉行皇帝的聖旨取息,而許多是還不到一分半。《紅樓夢》裡賈芸借得醉金剛倪二的銀子,自動說願出重利,亦不過二分。也有豪霸放重利,那是犯法,嚴嵩及《紅樓夢》裡寧國府的被抄家,犯條之一即是重利盤剝,連《金瓶梅》裡的西門慶亦幾乎為此吃官司。西洋人則過去那樣痛惡猶太人,可是從來亦不說重利盤剝的犯法。他們是要到產業革命之後才有低利息,中國可是不必經過革命,還比革命得來的更好。

民國以來農村因絲茶衰落,又被洋布侵入,才經濟破敗而發生高利貸,多是長年二分,但道德與法律皆不給它保障,結果還是倒賬的多。高利貸會助成土地兼併,但民國以來事實上遠比清末更土地分散,可見亦不像革命者所誇張的真有那樣高利貸的浪潮。

明清人的筆記裡常有這樣的縣令,一個是富室來控訴民戶欠債不還,縣令怒道:朝廷的命官豈是給你做總管,幫你討債的?不受理。又一個鹽商解來挑私鹽的農民,縣令問同伴有幾個?那農民答八人。縣令道:別人都跑了你獨被捉,乃是你有病,有病尚挑私鹽,可見是個不自愛的人!其人說沒有病。沒有病必是能跑,你試跑給本官看。其人在公堂上跑了幾步,縣令說再跑!其人跑至門邊又回顧,縣令說:「跑呀跑呀!」其人遂疾奔出公堂而去。那鹽商請示,縣令怒道:你要賺錢,難道不許別人吃飯!這真是使地主與商人一點法子亦沒有。中國的政治經濟制度原來是非常完備嚴密的,但總留有空隙餘地,所以不傷人,不傷物。

西洋產業革命後,是以火與劍生生割斷農民的土地臍帶,例如英國毛織物商人劫掠農民的土地都用來牧羊,造成羊吃人的慘劇,然後這班農民才去到城市裡做了無產階級的工人隊伍或產業預備軍。中國則沒有農民被土地縛住的事,西洋會被土地縛住,那是農奴之故。西洋的農民一離開土地就從此回不去了,而中國城市裡的人們則隨時可以回去鄉下。中國亦沒有西洋那樣城市人口過剩與農村勞動力不足的問題。早先井田時代農與百工商賈生在一起,井田廢後的城市亦仍是丘甸縣都的十里有廬,三十里有宿,五十里有市的擴大,雖去田郊漸遠,但並非離農業而去了。而農民去到都市,亦多是帶有本錢、貨色與技藝,因為中國眾業生在一起,農民原非單純的耕田夫,要改業為工商很方便,在鄉下是中小自耕農,到城市裡便是中小工商業者,並非去做無產階級。連城市的僱傭勞動者,亦像佃農雇農,都還有他們自己的東西。而地主則大抵同時皆在城市開舖子作場,西洋史上地主轉變為資產階級,如所謂「普魯士式的道路」,是樁不容易的事,而中國地主則可以參加城市工商業如此順當,而無須資產階級化。克魯泡特金的「田園手工場」,夢想把工廠與人口疏散到田野裡,中國則城市與鄉村本來生在一起,鄉村像荷葉,城市像荷花。

中世紀歐洲有基爾特,例如漢撒同盟,是客籍商人對當地政權的集團自衛,並在同業之間限制競爭。中國亦有行會制度,卻不是為對政府自衛,而且不必憂心競爭。中國是市場大。馬可波羅記臨安戶籍有一百六十萬家,即或是一百六十萬人之誤,但那是宋元之際,而同代西洋的大城威尼斯卻則有五萬人,過去羅馬帝國全盛時羅馬城亦只三十萬人,且羅馬與威尼斯都是孤立的,中國則臨安這樣名城迢遞相望,此即是國內市場大。還有通西域及南方海上的貿易,皆沿途興起新產業,此則是連國外市場亦化為國內的了。市場大即不必競爭,故講「和氣生財」,不像西洋的歌頌海盜。

市場大,生意好,即可以利息輕。古代及中世紀歐洲的利息高到沒有標準,是因他們的商業靠冒險去欺詐與搶劫,利潤率是天方夜譚裡的,商人借錢利息重亦可,賺得來不在乎此,賺不來連本錢丟光,拼一磅肉讓債主從他身上割去還債。西洋要到產業革命後才有薄利多賣主義,但中國的買賣則向來正常,商業是「逐什一之利」,或其利倍蓰,亦不過什二之利,這平均利潤不但壓低了利息,而且保證了工商業現貨周轉的平穩,不受金融資本的支配。中國史上票莊規模之大,還過於威尼斯銀行,連英格蘭銀行亦只在它與東印度公司結成關係之後才比得上。十三世紀的威尼斯銀行是從高利貸出生,十六世紀的英格蘭銀行是工商業的司令部,而中國的票莊則為鹽茶絲及皮貨瓷器各業的同行所開設,且一直保持為同行的利益,所以工商業這樣繁盛,票莊這樣發達,可是貨幣終不跋扈,唐時「一曲紅綃不知數」,宋時「一曲新歌百匹綾」,久久實物與貨幣並用,此即是有金融而不發生金融資本主義。

西洋經濟一靠對外掠奪,二靠國家財政。中國則外國年年進貢,歲歲來朝,並不為打經濟的主意,雖如漢武帝問大宛要馬,唐明皇問交趾要象,亦並非拿它來裨補財政,雖戰勝外國,亦從來沒有訂立要他歲輸財物若干的條約,只有突厥遼金元對中國曾經如此,但是中國到底平了他們。對內是朝廷握有鹽鐵及漕糧,但不以之轉化為國家資本,乃至從事大規模的建築與灌溉工程,亦不是為了消化過剩資本或過剩勞動力。中國從來不靠朝廷的消費來繁榮市場。中國的官吏與軍隊在比例上是世界上最份量小的,井田雖廢,州閭鄉黨的組織實際仍在,民間凡事自己會得處理,朝廷的官吏就人數少了,而軍隊是因中國沒有西洋那種封建領主與商人基爾特作梗,早已施行徵兵制,所以常備兵可以很少。

西洋經濟的現代化是靠日常生活用品的全面商品化,而以英國蘭開夏的紡織業為開始。前此歐洲人是世界上衣著最缺乏的民族,他們不曾養蠶,亦不曉得種棉花。及至蘭開夏的紡織業開始,先是毛織,後又是棉織,遂把大眾的衣著都包辦下來,又因向印度埃及採購棉花,同澳洲採購羊毛,而世界市場乃擴大,不再被限制於前此珍寶香料及高貴的織物這幾種商品,且其後又由衣著推廣到其他日常用品的全面商品化。中國則從《詩經》裡「民之蚩蚩,抱布貿絲」,早已有這樣的買賣,而且泉布的布還被作為貨幣,漢唐以來,天子賜群臣仍是絹若干匹,錦若干端,民間亦以棉織物絲織物納稅,衣著如此豐富,而且遍於市場,其他日用品亦如此,卻不覺其商品化,一面仍是男耕女織,看起來像家庭自給經濟,而那繁華的市場,則有它當然好,沒有亦不會萬民的生計一時都斷絕,此即自給經濟與商品化經濟的配合仍是井田的傳統,其實連自給經濟與商品化經濟那樣的名詞,用在中國亦根本是不適宜的。

井田廢後最怕私有財產會像洪水氾濫,但事實是井田時公有亦如私有,井田廢後私有亦如公有。中國人是種花在庭院裡亦喜歡它開出牆外,給行路之人也看看,而且像西湖的私人別墅也都開放給遊人,連新娘的嫁奩亦沿途抬過讓人看。中國人是房子的建築也疏朗軒暢,讓天光雲影可以進來徘徊,而且喜歡樓居,開向日月山河。庾信的《山銘》:「樹裡聞歌,枝中見舞,恰對妝台,軒窗並開,遙看已識,試喚便來。」有這樣灑落的胸襟,與外界連沒有一點阻隔,這就不是個斤斤計較私有財產權的人了。中國是朋友有通財之義,連商人亦憑片面的記賬可以取信,不必簽字為憑。

中國人是對於物有正常的愛惜,但不把物看成嚴重,而且人早已高過了生存競爭的階級。美國電影《魂斷藍橋》的女主角,因送愛人從軍上火車,偷出去了一回兒,並沒有耽誤排演,就被從劇院開除。劇院的經理是個老婦人,一班歌舞女子受她虐待連沒有人覺得不應該,因為她的嚴厲統統合理,因為生活的真理是這樣殘酷的。那女主角失業後受生活壓迫,淪為妓女,戰後她的愛人回來,她在火車站攬生意,迴避不及,接著了,仍是當年的笑,當年的愛呀,趁他尚未知情,再得半日也好,再得一刻兒也好,然後她封還了他的訂婚指環,自殺了。若是中國人,那女的心仍舊理直氣壯,那男的亦必照常敬重她,還更愛惜她,可是美國人不能夠,並非因她失了貞操,而是因她在生活上失敗了,生存競爭倒下來的人是不可被原諒的。

中國人也講勤勉,《尚書》裡有《無逸篇》。西洋古時地主貴族可沒有說勤勞是道德的。吳季札與孟子皆重夏禹的勤勞,歷朝天子亦五更天氣必上朝,連后妃亦不敢貪眠失時,這都是西洋所沒有的。乃至民間現在愛掛的朱柏廬治家格言,亦開頭即是「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不但為治事,亦為保持人的清新,不墜於惰意暮氣。又說四民各勤其業,皆不因生存競爭的壓迫感,而是說的「勤有餘閒」。中國是民國以來才有失業這樣的新名詞,但亦總不覺得嚴重。一個人失業一年半載,眾親友幫助幫助,也就渡過難關了。

民間又有搖會,有事有難則糾集親友出資借給一個人,並無利息的,此後每年抽籤輪還,餘人續續補足,抽籤中者可得一筆總數,各人皆是化零為整,不過次序有先後,這亦是救度了失業。金融這樣活潑的在於民間,還比社會組織化的或國家銀行化的金融機能更來得意思好。且又中國現代城市的工人亦仍不是無產階級,鄉下他總還有東西,至少亦有塋田。財產在民間這樣活潑,亦只是因為人對財產的態度大方。對財產能態度大方,故漢唐樂府寫富貴人家有富貴人家的繁華,明清小說寫中產之家有中產之家的熱鬧興旺,連小家小戶亦有世界的安定清貞。又雖貧如顏回原憲,亦「原生納決履,清歌暢商音」。是從這樣的民間,故出來得漢魏六朝的蕩子,而蘇軾為官極勤農政工政,他自己卻常會衣食狼狽,靠馬生幫忙,兄弟資助,也不算為依賴。

中國人亦且不慣做薪水階級,商店的夥計總利用公家的便利,同時帶做自己的生意,主人並不計較。而亦不因此腐蝕崩潰,向來工商業欣欣向榮時都是這樣的作風,若至於腐蝕崩潰,那是少數不識大體的人所為。連官吏亦不專靠俸給。清朝極盛期,袁子才為江寧縣令,罷官後就起造得隨園,當然不是靠俸給,但他仍是好官,並不傷民,而民間亦不小氣,覺得只要是好官,給他享富貴榮華亦是應當的。又以前白居易算得廉潔,亦有家僮十餘人,廄馬三四匹,中國是民間過節送禮都講豐厚,並非官場就算是賄賂。漢唐朝廷有道之時亦皆如此,而或至於貪污的程度,則是衰世之故。這種作風仍像井田時的「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四月裡杜鵑啼遍千山,外面堂堂世界都是初夏,惟有階沿的寸寸陽光與簷前新竹,特別照映得在堂前做針線的少婦如在水裡畫裡。這時大門口走進一人,那少婦睄見了滿心歡喜,和女伴說得一聲「啊,他回來了」,就把針插在胸前圍身布襴上,一隻手執著未做好的鞋面,起身迎接她那才從學校放假回來的丈夫,在無限的世界與無限的世人裡見著了這個是她的親人。我無端在這裡寫下這一段,是為紀念我的亡妻,卻覺得這種私情之美,亦通於漢文明的產業。

可是中國這樣好,為何不發明機器?那是因為不需要。中國史上的天下承平富庶,家給人足,夜不閉戶,道不拾遺,衣食器皿宮室很富饒,更何必急急忙忙發明機器?中國歷朝有廣大層的中產人家的饒足,見之於燈市,劃龍船,及其他良辰吉日的排場,此皆為西洋所無。既然饒足,即應講究產業性情之正,而且要有衣食器皿宮室之美,此即是教之以禮,使人世的無限亦遍在於產業。

西洋是過去青銅器時代即已埃及巴比侖走在中國前頭,但沒有到達像殷周的高度就萎縮了。隨起的鐵器時代亦是羅馬搶先,但沒有到達像漢朝的高度就萎縮了。其後北歐蠻族又向羅馬從頭學起,則不過一千年左右,時間不及中國史的四分之一,成績更不能相比。當英國蘭開夏的紡織業開始用機器時,全歐洲的總生產量尚不及同時代中國的五分之一乃至八分之一,可是他們的手工業已走到盡頭了。他們是這樣急遽的跳入了機器時代。現代距離蒸汽器的第一次出現還不到二百年,他們又走盡了頭,非原子能不能打開窘境了。

中國的不是慢而是正常,不是因循而是延長。過去的中國青銅器時代的延長,煉銅的講究亦成為後來煉鋼的基礎,所以能鑄劍甲於天下,而鐵製農器的精美及種類之多,亦是從銅器的精美及種類之多轉化出來,中國的鑄劍術傳到日本,手工打就的日本刀遠比德國克虜伯兵工廠用機器製造的軍刀犀利。機器理該可以勝過手工,而現代機器製品距離機器可以做到的精華還這樣遠,這人與機器的可驚的浪費要歸咎於西洋已往手工業行程的潦草。而他們這次又發明原子能,則只可用來造造炸彈罷了。這完全是暴殄天物。

中國史並非循環停滯,秦漢以來一代有一代的聲音顏色,如「初日照高林」,一朝有一朝的產業新規模,都大過從前,如馬可波羅所記宋元之際的生產力即不僅為同代西洋所不及,而亦非漢唐所曾有。中國只是不墮產業競爭,過去青銅器鐵器皆比西洋遲三五百年,機器時代亦不過是遲了一二百年。中國的手工業時代這樣長,是在培養可以行於機器的產業與人的性情,到了明清這樣的高度,即使無西洋的發明在先,亦下去自然會有一天出現機器時代,依順序不會太遠的。現在西洋雖然搶了先,亦仍要照中國的法子,才能有機器時代的天下清安。

現代世界顯然不是生產力不足的問題,問題是資本主義,共產主義,國內國外的鬥爭與戰爭,因此浪費並阻礙著生產力,要解決這個問題,根本在於人與物皆得其性情之正,生產力的事倒是不必慌張追逐,總要做得好,寧可做得慢。

現在國際形勢終不成定,中國只要政治有辦法,產業是很快可以現代化的。產業並不能保障西洋,連科學亦不能自保,過去埃及巴比侖皆有高度的生產力與科學而亡,近代英國德國法國亦好景不長在,國際的力量對比不盡取決於生產力,而亦取決於形勢,此即我們有著許多機會可以出頭。我們能來天下之物,則他國之富可以亦即是我之富,而且依照自己的意思來安排現代產業。

《山河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