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運動起自北京大學,原本是政治的,但因黃河流域對這次城市新景氣很少有份,其農村更在長期的破落中,且發生了大災荒,北京的王氣已黯淡,還不及滿州生動潑辣,所以政治不能有聲色,而只成了新文化運動。且連這亦是靠有江南的讀書人在北京,但隨又轉入了只是書齋裡的明靜,他們雖然喜愛希臘精神及莎士比亞,其實卻是冷漠。
五四運動在廣州又自不同。彼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已在頭一年終結,洋布進來鬥敗了紗廠,這對珠江流域的影響特別嚴重,因為此地前此景況好的時節,亦不及長江流域的來得勻,新雖新,卻多有刺激性,現在更是震動不安,所以一經五四運動點著,廣州就如火如荼,後來發展成了北伐。但是魯迅到了廣州很失望,覺得那裡的浪漫氣氛太重。
魯迅不滿意北京,離開了去到廣州,後來又離開廣州,到底住在上海。五四運動確是在長江流域最最爛漫生發得好,彼時若不是此地的農村也破落了,五四運動在此地是可能發揚為第二次的辛亥起義那樣,比其後珠江流域的北伐還有更好的政治作為的。前此是太平軍以來絲茶桐油所引發的城市與鄉村繁榮,加上李鴻章張之洞以來的現代產業建設,使長江流域能有那樣好的辛亥起義,但這次五四運動則惟乘紗廠所引起的城市新繁榮的尾聲,所以在上海也只能是個新文化運動,不過比北京的更有世俗的熱鬧,比廣州的更清明平正。
後來珠江流域的北伐是浪漫的知識分子領導破落農民,可惜北伐軍不比湘軍的有鄉村的興旺做背景。長江流域是從清末以來成為華夏文明的王畿,此地的作風是湘軍與辛亥起義這樣的,如今雖然不能有北伐,但是校正了北伐,這與前此的校正太平軍,皆證明是個澄清的力量,而五四運動亦惟在此地才真是中國文明的全面開向現代西洋。
五四運動的發祥地北京大學,校長是蔡元培先生,請教授可以不拘資格,對思想學術亦不以同異為愛憎。教授與學生彼此相敬,然而學生可以質問教授,教授對教授亦可互相批評責難,他們而且公開抨擊段執政,但並不像革命者那種窮毒。他們的活潑無禁忌是天人遊戲。當時北京各大學,上課像聽演講,教授亦來聽,有名的學者講學要以大禮堂來代替課堂,窗門口都站滿聽眾。新出的刊物與書,青年爭先買來看,好像早晨上街買小菜蔬果的鮮潔。他們千里求學,跟名教授轉換學校,不在乎文憑。他們的愛情像天上星辰的皎皎,他們的追求理知亦像天上星辰的迢迢。
那時的青年喜歡西洋的科學與文學,而又喜歡子夜歌竹枝詞與《紅樓夢》。他們敬重哥白尼與達爾文,又佩服華盛頓與林肯,但因歡喜的東西太多,變得都只是好意,他們喜愛西洋,是愛的希臘精神,沒有時間觀念的。他們不大讀歷史,亦並不把西洋東西與中國的作有系統的比較。他們嘴裡說不滿意中國,但是他們喜愛中國的日月山川,又敬重中國女子。他們更不去追究西洋最好的一面原來亦拖有陰影。他們看東西能夠沒有選擇,好像雪霽日出,泥濘亦有清潔的感覺。
彼時我年十四五,在杭州中學校做學生,星期六下午沒有課,日子非常悠長,如果不出去,一人在教室裡用功,只覺校舍的洋房如理性的靜,而理性到了是靜致,它亦就是感情的流遍了。於是翻開英文課本來讀,聞聞潔白的洋紙都有一股香氣。
五四運動原為反對「廿一條」而起,那時的青年隨即卻說政治經濟是濁物,連對日本亦不恨了,因為是這樣的美景良辰,人世正有許多好事情要做。他們廢棄文言要白話,破除迷信要科學,反對舊禮教而要男女自由戀愛。
民國初年上海杭州的女子,穿窄袖旗袍,水蛇腰,襟邊袖邊鑲玻璃水鑽,修眉俊目,臉上擦粉像九秋霜,明亮裡有著不安。及至五四時代,則改為短衫長裙,衫是天青色,裙是玄色,不大擦粉,出落得自自然然的了。那時的青年是,男子都會做詩,女子都會登山臨水,他們不喜開會,不惹群眾,而和朋友或愛人白日遊冶,夜裡說話到霧重月斜。他們輕易離家去國,無人可以責其負心,而去到希臘羅馬或美國呢,希臘羅馬美國亦像在貴客面前不可以訴說辛苦恩怨事,他們是到了那裡,那裡即呈吉祥,他們有這樣的奢侈,連脂粉都怕污了顏色。
彼時我在杭州從表哥吳雪帆認識了幾個他的同學與朋友,一個是修人,我沒見過,但至今記得他的一首白話詩的開頭兩句:
臘梅花兒嬌,妻的心事我知道。
又一個是劉朝陽,還有崔真吾。
義烏青年劉朝陽,他為反對舊式婚姻脫離家庭,在廈門大學讀數學天文,讀一年要出來教半年書積蓄學費。他有個愛人,三年了,年年為她來杭州。
五月的杭州紫氣紅塵,浣紗路上千柳絲,汲水洗衣的女子走過,有晴天的潤濕鮮明,旗下包車叮噹,菜擔柴擔花擔和露帶泥。滬杭鐵路城站的喧闐,如潮來潮去,亦如好花開出牆外,遊蜂浪蝶並作春意鬧。西湖的水色淡素,白堤上寂歷禪院無人到,柵門掩著,裡邊石砌庭階,桃花李花都開過了,那花呵,開時似欲語,謝時似有思,都付與了遲日疏鐘。
劉朝陽來杭州住在一家小旅館,房裡只有板壁,床與桌椅。板壁上日光一點,靜得像貼上金色。床上枕被,因為簡單,因為年青,早晨醒來自己聞聞有一股清香。桌上放著一部古版《莊子》,一堆新上市的枇杷。
他這次來,是和他的愛人說到了婚姻,女的欲待說出個什麼條件,大約是問他婚後生活的保障,不料他登時就和她分手了。以前的仍是好的,而現在這樣做亦沒有遺憾。
劉朝陽後來當齊魯大學教授,是中國有名的天文學家,其實當初和那女的說說,她也會肯的,劉朝陽卻那樣氣大,那女的真是委屈,使人想起《長恨歌》的句子「宛轉峨眉馬前死」。二十年後中日戰爭終結時,我避難上海一家日本人家裡,那家有個小女孩玩她的鏡奩與錦盒子,見她把來拆毀,我不覺心痛,但因為她的世界裡樣樣都是珍貴的,不拆毀這個又揀什麼來拆毀呢?如此就想起劉朝陽。古希臘人不得完全,寧可沒有,劉朝陽卻是對於完全的東西亦可以一刀斷絕,人世是無條件的,他比希臘的神還更喜怒無常。原來卓文君的訣絕司馬相如,為妒忌負氣只是個借口,她是對於生生世世的愛也能沒有吝嗇,可以忽然捨棄,而再見天地清曠。
這種驕,這種英氣,是人生愛嬌的奢侈無邊,到了是無情的地步了。《紅樓夢》裡有個鴛鴦,她當自己是個最最無情的人,古之深情人常會忽然的像天道無親,劉朝陽亦有這種心狠手辣。
崔真吾則是寧波章村人,也在廈門大學讀書,跟魯迅編《朝花》旬刊,又跟魯迅轉到中山大學,那時的青年千里遊學跟先生,耽誤了畢業連不以為意。他很理智,因為他的感情很健康。他和劉朝陽原來家境都很好的,崔真吾的父親開輪船公司,但他亦因反對舊式婚姻脫離了家庭。
他有個愛人,但已許了人家,退不得,到底結了婚了,他卻終不結婚,女的痛惜他,他亦仍舊敬重女的。那女的從廣州回寧波,他千里送京娘的送她,路上給她抱嬰孩,約定年年馬櫻花開時到她夫家的村子裡去看她。
崔真吾姓的崔字就很美。他很會做事。暑假他回寧波,幫助種貝母的農民反對一位豪紳的壟斷,官司打了幾年,又發動農民焚香遞呈,同當局請願,才得到勝利。後來他相信唯物論,只因唯物論的宇宙與人事他覺得有一種清楚乾淨,當初反對豪紳,他原也沒有著意於任俠,而後來做政治活動亦一般只是他的本性明朗正直。他仍舊遵守對愛人的約。
他又有個堂姊姊,人相很俗氣,說話的聲音又難聽,崔真吾見她被夫家離棄了,帶她出來謀事不成功,一直維持她。崔真吾是希臘的,而他這種姊弟之敬卻使人想起中國的禮,禮是不問對方如何,而只盡我的美意。朋友們為了崔真吾,見到這位姊姊也只得忍耐,而且覺得人與人真是該有在妍媸之外的相敬的。
這崔真吾,後來是在廣西被黃旭初殺了。故鄉白雲天涯,惟有村前馬櫻花,春來向行人爛漫發滿枝,那樓頭少婦,做做針線又停了,想起他,只覺人世悠悠無盡,而又歷歷分明。
我表哥吳雪帆,嵊縣傅家山下人,也是要把父母給他定的婚約來解除。他父親說:「這種話我是說不出口。」吳雪帆自己便去馬岙村和女家的長輩言明,女家的長輩很看重他的,他們末了說:「可是不知道女子的心會怎樣想呢?」吳雪帆只得和那女子親口說去,兩人在樓上房裡說了半天。鄉下人從來沒有這樣的,家裡人以為兩人已經明白了和好了,聽吳雪帆說要女的去讀書,便歡喜答應。那知吳雪帆是為使她思想可以開通,會曉得解除婚約於兩人都是好的,並不是為嫌憎她。
吳雪帆送她進嘉興婦女補習學校,暑假寒假接她回家,上船落車住旅館,吳雪帆處處照顧她,敬重她,家裡人看了兩人信來信去雙雙行旅著實驚喜。
如此兩年,女的畢業回來,兩人到三界渡頭,去家只有五里路了,她要在江邊麥田塍上坐一坐,忽然流下淚來。她說:「你不用問。此刻我哭泣,心裡很靜的。」隨即她收了淚,低頭道:「你是待我好的,我做人也無怨了。學校裡先生一次教唐詩,是『知君用心如日月』,當下我就想到你。可是讀到下一句『事夫誓擬同生死』,我哭了。我沒有這樣的福。現在我想想,有第一句已經夠了。我總總依你。」
說到這裡,她又流下淚來,卻抬眼向吳雪帆一笑,她坐在田塍上,一種謙卑柔順都變得了是端正。她說:「世界上有一種東西,它是對的,它是好的,只因為它是這樣的。此後我仍舊記得你,如同迢迢的月亮,不去想它看它,它也總在著的,而房裡是我在做針線。我也不說謝謝你的話了,今日才知道人世的恩情原來還有更大的。」
到家她就同母親取了庚貼還給吳雪帆。
其後男婚女嫁,吳雪帆抗戰時期死在嚴州,靈柩回裡,女的去祭拜,似祝似訴的說:「十五年來我沒有當你離開了呢,還是沒有離開?今後的十五年或二十年三十年裡,我也不去想像你死了沒有死了?從前我從你知道愛不是頂大的,現在又從你知道生離死別也可以很樸素。今天來在你靈前的,仍是當年的馬家女,此刻我哭泣,已不是人間的眼淚,你不用問,我也剛剛還以為自己是不會流淚了的。我給你上香,裊的煙是亮藍的,我給你獻茶奠酒,如同你對我的有禮意。」
祭畢,她和吳雪帆的夫人分賓主相見,又見了孩子,坐一回才上轎走了。
五四時代的青年便像這樣的是金童玉女。而因是這金童玉女的清潔,所以有後來的反封建,並非中國真有西洋有過的那種封建社會。又因他們看西洋東西,還比西洋人自己所知道的更好,所以才有資格責備西洋,而有後來的反帝。
五四時代是個分水嶺,從此軍閥要過時,國會的花要謝,從曾國藩李鴻章張之洞幕府以來的士,從袁世凱訓練下來的新兵,都要讓給新的知識分子與北伐革命軍了。五四時代是中華民國要發生無數大事之前,釀花天氣風風雨雨的豪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