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人之淚】

    【親人之淚】
    親人之淚滴在亡者臉上,到來生都還要有記,這親即是人世的大信。不但五
    倫九族,便與萬民亦「在親民」,與萬物,亦江山歲月親,此即是我與人世皆在
    著那裡了。這親不可以是貪嗔愛癡,卻自然清肅,只可以生出敬。而敬亦惟從親
    纔能有,是我與人世的各正性命,相好莊嚴。敬分尊卑,於卑亦有敬,君子迅雷
    疾風必變,敬且及於狂愚,「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則吉」,敬且及於不識者
    ,故又敬能持劫。惟親與敬,纔是格物。
    西洋沒有這樣的親字敬字,他們的本體論認識論實踐論到底阻隔,惟能有社
    會構造,而無人世,故劫毀相尋。惟日本遠比印度更像中國,但日本人的親是感
    情,故戰後會變成母愛,母愛不過是舐犢情深罷了。與日本人交朋友,可以義重
    如山,但是終難相親,他們夫婦之間亦義而未仁。日本人又惟敬長敬善,而不能
    於卑亦有敬,更不能於狂愚,於不速之客亦有敬。日本人會忽然傲慢起來,使你
    又駭又氣,又痛惜他。日本人的親惟是倫常,敬惟是禮,但倫常與禮皆寧是後天
    的,從親與敬而來的演繹。日本人是親與敬不足,故特重義氣,而且禪極發達,
    義氣是最高的情,迫近浩然之氣了,但未即是性,禪的清肅亦迫近人世之親,但
    親必須是親,不可只取親的境。日本人於格物尚有未至,故有此次大敗戰。
    可是中國歷史的縱面及橫面,亦不免有陰晴晦明。陰晦之際,會如秦失其鹿。秦朝是法律嚴,傷害了人世的親與敬,雖始皇帝的嶧山刻石詔書,要四民父慈
    子孝,男女貞潔,且不廢禮,而耕織商賈,各勤其事,但這些皆只是後天的,失
    了親與敬即不能格物,所以弄到指鹿為馬。從來朝廷不能格物,則不保其社稷,
    眾人不能格物,則不保其身家。除了換朝易代,尚有士大夫及細民凶禍橫死,說
    起來是見機不早,但何以見機不早,即因不能格物,「未死神已泣」,他先已於
    身亦不親,於己亦不敬了。惟中國歷史的這種陰晴晦明到底不致文明劫毀。及至
    共產黨來了,亦只能破壞倫常,毀棄禮義,可是中國文明的親與敬已在於格物的
    全面。洗腦亦只洗了感情及知識,可是格物與感情知識及思想邏輯這些簡直無關。
    我鄉下每說,他們是的親堂兄弟,或的親表姊妹,滴水不摻的。這滴水不摻
    的親即是至純,如五音的極準,因明裡說的至正極成,與數學的點那種絕對的精
    密,竟遍在於親親的人世。詩經裡的、「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即是親之極
    ,到得不可增減,簡直沒有法子,而洪範裡的皇極,與宋人說的為生民立極,便
    亦即是這個極。
    親是無隔。唐詩、「坐來相向益相親,與君雙棲共一身。」佛經裡雖亦說「
    無我所」,卻惟中國人能始於親親,而為王者的無對於天下。這裡且亦說明了中
    國何以沒有西洋那樣的宗教。西洋有耶和華已是一隔,有使徒更是二重阻隔,中
    國卻人世這樣的親,疏不間親,於鬼神惟敬而遠之。子夜歌、「天不奪人願,故
    使儂見郎。」一種親,天且弗違,何況他人,更何況鬼神。親親的人世是天下文
    明。
    親遍在,敬亦遍在,是故親與敬皆有一種平等。不玩人,不玩物,臨事以莊
    ,此即敬不但是對人,而亦是對物對事的,於人於物於事有一種平等。西洋視人
    如物,印度視物如人,亦似平等,可是不好。親始於親父母,敬始於敬兄,故論
    語裡說孝弟是為人本,但是還要推廣到親民敬眾。過閭裡必軾,是敬於市人。而
    浴乎沂,風乎舞雩,則不但是親於陌路之人,且於歲序,於春服,於水於風,皆
    有親意了。故又敬物是生在沼澗行潦裡的蘋蘩亦可薦於宗廟,饈於嘉賓,而敬事
    則不但於大事小事,連到於無事之時亦端然。但基督的饒赦罪人,釋迦的慈悲眾
    生,則寧是不敬,不及中國人的恕是敬而沒有委屈。釋迦又以馬麥為天人饌,變
    得不是馬麥了,而中國則蘋蘩是蘋蘩,如此物物分明,王天下是物物各得其正。
    親與敬的人世的存在,欲辯已忘言,如數的點線的存在,不可以邏輯求証,
    而西洋的唯心論與唯物論,自然主義,現實主義,浪漫主義等,則皆是隔著牆壁
    在喧嘩。於科學有所不得,要反求之於數學,而一代的歷史大事於理論有所不得
    ,則要反求之於格物。
    格物是逐物的反面。格字古訓來,有朋自遠方來,蕭韶九成,鳳凰來儀,而
    王天下是外國自然來朝,皆是這個來字。此惟印度文明尚能相近,釋迦成等正覺
    ,天雨摩尼,地湧金蓮,諸天龍神,世上男女,皆來至佛之處,基督則無此場面
    ,只有他去到上帝那裡。可是現實的王天下惟中國纔有。
    熱核能出現,舉世震驚,惟因於物無親,故物愈尊而人愈卑,這是西洋向來
    如此,現在亦惟愈演愈甚而已。世界史上,惟中國文明可使有菽粟如水火之多,
    而人愈尊,機械滿前,而人愈閑。拿過去來說,若單說那是手工業或鐵器時代,
    那是一點內容亦沒有的,卻是還要有大唐世界,大明江山。說現在是熱核能的時
    代,或熱核能的世界,亦一樣的無內容,卻是還要有新的禮樂之世,始可以海晏
    河清,雖熱核能亦可如放牛於桃林之野,牧馬於華山之陽。
    其實歷史上最大的發明是新石器,自此始有文明,其後銅鐵蒸汽電氣乃至熱
    核的發明,皆不足以相比。前者始有文明,是自無生有,而後者則惟是已有的東
    西的成就。而現代西洋是窮人袋裡安不得二百錢,也不過是新有了個熱核能罷了
    ,就如此把人的臉相都變得難看了。
    我這樣的思省,不是從學問得來,而是從逃難得來。日本降伏,南京政府潰
    滅,果然應了李義山的那句詩「星沉海底當窗見」,但我不是在窗口看看,而是
    自己亦被帶進。蘇軾遊白水巖詩裡有、
    我來方醉後,濯足聊戲侮,
    迴風捲飛雹,掠面過強弩,
    山靈莫惡劇,微命安足賭。
    那次我面臨大難,便亦像這樣的驚險,卻還可笑,然而一切都是真的。
    我在路上見報上天天登載在京滬逮捕審判漢奸,在日本及德國逮捕審判戰犯
    ,被押上斷頭台,被綁出槍斃,被處無期徒刑與七年至十五年有期徒刑的不知其
    數,事不關心,關心者驚,我著實哀悼,氣惱,而且鄙夷。德國且不提,我原深
    惡日本強盛時的典禮,一直對之有敵意,且信其必敗,還有南京政府的人我亦看
    不起,可是現在戰勝者欺侮他們太甚亦不應該,我就意抱不平,一面為他們難受
    ,責怪他們何故要自招毀滅。
    南京政府的人是業重難救,落於巫魘,禽之制在氣,他們是完全被禁制了,
    連逃亦不曉得逃。業與身孰親?他們是不親其身。他們一種是做了官,即亡命亦
    必要是政治的亡命,可是偏偏這回政治的亡命最不好辦,租界沒有了,歐美亦不
    能去,日本亦不能保護,如此就只可斷念。其實雖如陳公博,要逃亦不是逃不脫
    ,只要他當自己原來就是個市井負販之人,如蘇軾南貶,說譬如自己原是惠州秀
    才,何處不可安身。又一種是自己亦以為犯了罪,冤愆纏身,像拖了腳鍊不能逃
    走。但罪福皆不過是業,業是身外之物,並非不可以當下解脫。他們且又懾於勝
    利的威力,以種種感情與推理,使自己不走,如雲,我亦本來為國家,如今抗戰
    勝利了,我亦初願已達,凡我所做的皆有事實可以辯解,照理重慶的人回來了應
    當寬大,若必定要嚴辦,那就不止我一個,總之憂慮不得這許多云云。他們如此
    自欺,以致喪生,臨著大事,是凡感情與理論應該當下除斷。
    他們真是死得好苦,惟有墳頭上親人之淚,西風斜陽郊原,纔又見人世的真
    實。而我亦這纔懂得了喪禮。先王以孝治天下,孝是親之始,而禮則喪禮為大,
    喪禮是親親的人世的最後取証,罪福是非一齊除斷,連宗教都不要。
    佛經裡說的無明,真亦使人要悲哀涕泣,無明只是不能格物。日本人於中國
    事情,及美國的生產力與武器數字,皆明明知道,但是他們仍這樣的不現實,知
    識徒然更多了一重阻隔。原來是不能以致知去格物,卻要先格物而後能致知,否
    則知識反會是業。西洋的認識論到底不能直見性命,印度則有成唯識論,知識是
    還要經過成,可是亦不及格物致知來得好。
    麥克阿瑟元帥佔領日本,說「我若願意,可以殺絕日本人」。蒙哥馬利元帥
    佔領柏林,下令聯軍在街上雖見德國人微笑,亦應鐵面如故。這卻使我想起在南
    京時一次去日本憲兵隊訪河邊課長,憲兵因知他們的課長與我是契友,不領我到
    外人候客室,卻叫我到他們自己人的休息室等候,那裡的牆壁上貼有這樣的訓令
    、「對支那人無友情」,及見了河邊,我連不忍問他。但今日本已敗,戰勝者的
    傲慢使空氣裡都發出驚駭的音響。他們像舊約裡的耶和華是個大威嚇。耶和華一
    次又一次的以洪水,以火與劍毀滅人類,是因為他於歷史無親。
    一部舊約,正是對西洋人所作所為的諷刺,連不好笑。他們的物是耶和華創
    造的,但佛經裡說的,所造的東西必定無常,他像小孩玩積木,到底不是真的建
    築物,必定又統統推倒重來過,再沒有比這個更無親無敬的了。
    凡被毀滅的東西,皆其存在原來是可疑的,凡喪亂破敗時的惡形惡狀,皆其
    尚在最好的日子已是帶疾的。我如此重新思省西洋,思省日本,思省中國文明。
    這裡我且想起了警世通言,有一篇拗相公,是說的王安石,王安石免官回金陵,
    病重時其妻吳國夫人問後事,他惟言多做佛事,故人葉濤來問疾,他以身為戒,
    勸以少做文章,葉濤既去,他忽記起路中所見壁上的詩句、「竟無好語貽吳國,
    尚有浮辭誑葉濤。」不覺長嘆一聲,掩面而歿。王安石博識強記,法理嚴明,於
    學求其必達,於事求其必成,到頭卻只是一個大誑。沈啟無的風度端凝,南京政
    府諸眾的哀樂營謀,日本軍的敗戰,及至聯合國軍的勝利,皆到頭只是一個大誑。他們於人世無親無敬,不能格物。
    我如此思省,漸漸明白過來,心裡有一種高興,而對現前的時局大變動遂亦
    不再驚惋氣惱,轉有一種靜意。是這高興使我在逃難中不致氣餒,否則單如螞蟻
    尚且貪生,急急的逃命,一定更難受。而且是這靜意使我逃難亦如行於無事。故
    事裡有府將出獵,追趕一隻兔子,過林過澗到一山寺,那兔子忽然不見,惟剛纔
    射的箭插在廟門上,原來那兔子是月亮裡的,這故事記不真還是出在宋人平話裡
    ,還是我所杜撰,但人是果然可以如金烏玉兔之靜,不被網羅,不中矢石。
    我在路上看見報載通緝令,有我的名字,但我相信我必可以逃得脫。我身上
    沒有業,連家人兒女亦當下斬斷情緣。逃難使我重新觀看自身,觀看人世,我不
    是個霸佔僭越的人,此即不是個凸出的存在,今雖社會上無我的立足地,但人世
    裡必可有我的安身處,王陽明格物,格庭前的竹子,我今卻是格憂患。憂患即是
    憂患,一切Cynical的機智要除斷,一切感情都要真實,把戲劇化的部分戒絕。
    處憂患亦惟是親與敬。

《今生今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