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給我放出風去,就說從西伯利亞傳過來一種惡性狂犬病,有可能通過空氣傳染。染上了狗的舌頭會變得血紅,然後就發瘋,不管誰都咬,被咬的人死相比蟑螂還難看。
額頭突然覆上了一隻溫暖的手,雪兒慢慢地睜開雙眼,漸漸看清了從黑暗中浮現出的孫女士的笑臉。
「做噩夢了?」孫女士問,聲音又輕又溫柔。她把手從雪兒的額頭上拿起,嘴角微微一翹,彷彿在說:孩子你沒有發燒,沒什麼大問題。
躺在床上的雪兒「嗯」了一聲,停頓片刻,怯怯地說:「我……我夢見阿累哥了。」
孫女士一愣,不由得側過頭,往四周看了看,然後坐在床邊,長長地歎了口氣。
小小的房間,一時陷入了沉寂。
「孫阿姨……阿累哥最後是怎麼樣的?」雪兒忽然問。
「你不要胡思亂想了,好好地休息。」孫女士安慰她說,「剛才怎麼突然就睡著了?」
雪兒眼皮又耷拉下來,腦袋在枕頭上很疲倦地晃了晃:「我不知道,就是特別困,想睡覺……幾點了?大哥哥大姐姐他們是不是都走了?」
「他們都去望月園玩了。你不跟他們去也好,大半夜的不知道在外面瘋個什麼勁兒。」孫女士看看手錶,「現在是12點整,你睡了一個多小時,還困嗎?困就再接著睡一會兒。」
「我想睡,可是又不想睡了。」雪兒說完這自相矛盾的話,眼神有點兒發直,呆呆地望著漆黑的天花板。
孫女士撫摩著她那雪白的小臉,又用手指捋了捋她那被壓亂的髮絲,問了她一些平時愛買什麼牌子的衣服、初二的學習緊張不緊張、放假了都去哪裡玩、在學校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之類的話。雪兒的回答多是一兩個字。眼看她又要睡著了。
就在這時,孫女士突然自言自語:「什麼聲音?」
一驚之下,雪兒又張開了發黏的眼皮,她使勁去聽,可是除了自己的呼吸聲和孫女士因緊張而發出的衣服窸窣聲,什麼也沒有聽到。
「雪兒,你渴嗎?我帶你喝點兒水去。」孫女士問,然後把手掌插到她的背下,將她從床上扶了起來,攙著她走出房間,來到客廳。
客廳沒有開燈。雪兒坐在沙發上,纖弱的身子靠著扶手,隱約看到那張椅背很高的輪椅還停放在陽台的角落裡。
孫女士沒有去倒水,而是走到陽台的落地窗前,恰好和那張輪椅並排站成了一條線。她凝視著窗外,一動不動,彷彿是張貼在黑色背景板上的一個灰色剪影。
雪兒心中浮起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在鴿群中突然看到了一縷貓毛,但是,她那有些混沌的大腦卻怎麼也琢磨不出貓毛的來源。她用力站起身,透過落地窗,看到兩輛警車駛入了青塔小區,車頂那藍色和紅色交替的警燈,閃爍得格外狂烈,彷彿黑夜吃下了一大把搖頭丸。
根據市110報警電話記錄,午夜12點15分,一名年輕男子打來電話,說青塔小區6號樓四樓的一個房間裡發現了一具女屍。
「他帶著哭腔,說的每個字都像在發抖。」接聽電話的警察回憶,「就說趕緊派警察來,問了他好幾遍,他才說清楚案發現場的具體位置。」
110立刻通知了青塔小區所屬的望月園派出所,還有區刑警支隊。
望月園派出所值班警察豐奇放下電話,清秀的臉上眉頭立刻蹙在一起。對面正瞇縫著眼睛盯著棋盤,琢磨下一步是拱卒還是跳馬的老民警田躍進順口問了一句:「怎麼了?」
「110通知,有命案……」
老田猛地抬起頭:「鬥毆?不至於吧,最近咱們這片兒很消停啊。」
「說是在房間裡發現的。」
「自殺還是謀殺?」
「不知道。」豐奇搖搖頭。
「你趕緊給所長打電話,他不是叮囑過好幾次嗎,大案第一時間通知他。」老田說。
此時此刻,望月園派出所所長馬笑中正和幾個手下在路邊攤吃燒烤串。臉蛋兒像沙皮狗一樣胖嘟嘟的他,右手一把羊肉串左手一杯扎啤,天生歪七扭八的牙齒像鏟土機一樣咀嚼著,油和酒混成濁黃色的湯兒,順著沾滿胡椒面的嘴角往下淌。手機在褲兜裡一震動,他愣住了,看了看兩隻手裡的東西,哪個都捨不得放下,無奈地罵了一句「媽的」,把羊肉串往桌子上的不銹鋼碟子裡一扔,油乎乎的手在褲子上一抹,掏出手機接通了:「什麼事兒?我吃得正香呢!」
電話裡傳來豐奇焦急的聲音:「所長,110通知,青塔小區6號樓四樓發現一具女屍。」
「大半夜的,你要是敢跟我逗悶子,我回頭把你小子腦袋擰下來當球兒踢。」
「我敢開這麼大的玩笑嗎?」豐奇焦急地說。
馬笑中說:「老田又跟你下棋了吧?你找個人幫你值班,你和老田馬上到現場來和我們會合。」放下手機,跟攤主說:「結賬!」
攤主上前點頭哈腰地說:「所長,這頓算我請的。」
「這可是你說的。」馬笑中把頭一歪,斜視著他,「弟兄們都聽見了,既然你這麼愛請客,今後一日三餐派出所幾十口子的飯都讓你承包了,大家可著勁兒吃,反正不要錢!」
攤主傻眼了,嘴角尷尬地抽搐著。
「你他媽的沒得肺氣腫就甭吹牛逼!」馬笑中罵道,「結賬,趕緊的!」
「所長,有事兒?」一個手下揚起頭問。
「有事兒,事兒大發了。」馬笑中大聲招呼道,「都別吃了,把嘴給我擦乾淨走人,有案子了!」
馬笑中是一個月前成為望月園派出所所長的。這個嘴巴有點歪的矮胖子是全市公安系統中數一數二的刺兒頭,最早在區刑警支隊,後來被下放到派出所當片兒警。他的刑偵能力很強,但闖的禍也極多,因此功過相抵,都工作四五年了,連個探長也沒混上。
震驚全市的系列命案發生後,受害者之一是馬笑中青梅竹馬的好朋友,機緣巧合之下,他也進了專案組。兇手被捕(後來證明當時被捕的僅僅是二號兇嫌)的第二天晚上,市政法委副書記李三多和市公安局局長許瑞龍做東,宴請專案組的全體成員。交杯換盞之間,李三多不知不覺喝多了,一邊胡嚕著珵光瓦亮的禿頭,一邊大著舌頭手舞足蹈地要跟人拼酒。大家都躲著他,小老頭兒火了,扯開嗓門罵了起來:「你們都他媽縮頭縮腦的裝什麼綠毛龜,連個敢喝酒的爺們兒都沒有?!」
案子雖然破了,但是想起自己深愛著的女孩遭到這般令人髮指的殘害,馬笑中的心情很差,一杯接一杯地喝酒,早就喝高了,李三多一罵,把他的火兒也拱起來了,把酒杯往飯桌上砰地一頓,呼啦就站了起來:「你丫才是綠毛龜呢!老子跟你喝,誰先撂了誰是王八蛋!」
市政法委副書記是副部級的高官,一個小小警員竟敢如此粗野地叫板,宴席上的眾人都被嚇得一身冷汗。但李三多卻喜出望外,鬥志倍增,先是用杯子,再後來換碗,最後兩人乾脆對著酒瓶吹,喝到酣處,一邊稱兄道弟一邊唱歌。林香茗等一班年輕刑警沒想到馬笑中的《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唱得字正腔圓,穿雲裂帛;多年老友許瑞龍更沒想到李三多竟會唱一首他此前從未聽說過的流行歌曲《北京一夜》,而且聽來蕩氣迴腸催人淚下。喝得騰雲駕霧的時候,兩人的臉都紅得像剛出鍋的螃蟹,頭頂往上直躥熱氣,最後摟著肩膀一起倒在了桌子底下。
幾天之後,公安部授予專案組榮立集體一等功的文件發下來了。李三多看著文件上馬笑中的名字,不由得想起了這個酒友。也是閒來無事,他讓秘書把馬笑中的檔案調來一閱,頓時大吃一驚。立功一欄密密麻麻地列了十幾項,處分一欄也密得如牛毛,仔細一數,還是處分多一些。
從事公安工作這麼些年,從未見過如此能立功同時又能如此闖禍的警察,正趕上馬笑中所屬那個區的分局局長來匯報一項工作,李三多就問了起來。分局局長把馬笑中不守紀律、胡作非為的斑斑劣跡說完,一直閉目養神的李三多把小眼一睜:「完了?」
「完了。」分局局長懵懵懂懂地說。
李三多一指桌面上那份檔案:「他還立了很多功勞,你怎麼一個字也不提?」
「我覺得……一個不守制度的警察就是一個不可靠的警察,他立功再多也沒用。」分局局長辯解道。
「很好。」李三多點了點頭,「市局儀仗隊正缺人呢,那兒最講守制度,明天你去報到。」
分局局長頓時目瞪口呆。
小老頭兒一臉壞笑:「我關心的是破案率,你在乎的是守不守規矩。咱倆各取所需,正好。」
分局局長也不是傻瓜,騰地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立正,腰板兒挺得筆直:「報告李書記,我錯了!」
「錯在哪兒?」
「錯在……」分局局長一時回答不出來。
李三多指指椅子,示意他坐下,然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要的是有腦子的人,而不是聽話的羊!」
分局黨委班子當天開會,全票通過提拔馬笑中為正科級,具體崗位等研究後決定。事情傳到市局,許瑞龍聽說了前後經過,哭笑不得,給李三多打電話,埋怨他政法系統不該插手公安系統的人事任命。李三多跟他從小相識,又是生死之交,說話從來都像打氣筒一樣直來直去,反而責備他在人才任用上不該太拘泥於形式。到頭來,許瑞龍還真被他說服了,任命馬笑中為望月園派出所的所長。
接到任命的時候,馬笑中還以為是領導拿他開涮:「您對我有意見,可以按正常程序整我,不興這麼作弄人的。」
一聽這混話,分局領導氣得七竅生煙,可又不知他究竟是李三多的哪門子親友,不敢得罪他,只好賠著笑臉說:「這可是紅頭文件,下發全市公安系統,你別當兒戲。收拾收拾準備上任去吧。」
馬笑中還是將信將疑。後來仔細一打聽,才知道這官兒是那天一頓酒喝出來的。當天回到家,聽了老娘的勸,買了兩瓶五糧液,大晚上的跑到李三多家的樓底下,轉悠來轉悠去,就是不上樓。
可巧這天李三多參加市裡召開的綜合治理工作會議,回家晚。下了車,看見馬笑中蹲在花壇前的石頭凳子上抽煙,煙頭紅光一閃一閃的,照出他那張胖嘟嘟的臉。李三多走上去照他肩膀就是一巴掌:「你小子,在這兒幹嗎呢?」
馬笑中看了看他,跳下石凳,也不管髒不髒,一屁股又在剛才踩過的地方坐下:「我發愁呢。」
「發愁?」李三多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我媽非讓我買兩瓶好酒來謝謝你。可你要是收了,我肯定看不起你;你要是不收,說明你看不起我——你說該咋辦?」
李三多一愣,接著大笑起來,笑過之後,他把一瓶五糧液從包裝盒裡拿出來,一把擰開瓶蓋:「好辦,咱倆就在這兒消滅了它。」
馬笑中嘿嘿笑了,從懷裡拿出兩個紙杯,又從衣兜裡掏出一袋花生米:「我就知道你肯定用這個法子,看,連下酒的我都預備好了。」
一股久違了的豪情,突然湧上了李三多的心頭。
一個副部級幹部和一個正科級所長,兩人面對面盤腿坐在石凳子上,一邊吃花生米一邊喝酒,但見月光從葉隙間瀉下一脈清輝,很快兩人就都醉了。
「小馬,那天慶功會,你為啥喝那麼多酒?」李三多問。
「心裡難受。」馬笑中抽抽鼻子,「那個叫陳丹的女孩,我打小就喜歡她。」
李三多「哦」了一聲,沉默了。
「想啥呢?」馬笑中問。
「我想起了一個女子,也是我打小就喜歡的,可是……」李三多沒說下去,目光有些淒愴。
「老爺子,別想那些了。」馬笑中給他的紙杯裡倒上酒,「明早兒一醒,都是夢。」
「你小子啊!」李三多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然後爆發出一陣風似的大笑,撼得樹上幾隻歸巢的鳥兒都撲稜飛向了蒼茫的夜空,久久不落。
第二天,馬笑中到望月園派出所上任去了。
派出所也分大小,大的有上百人,小的只有幾十人,望月園派出所屬於小所,但由於轄治的地區位於這座城市的城鄉結合部,一向是各類刑事案件高發的地區。
馬笑中朋友多,但他上任的時候卻只帶來個「冤家」,就是豐奇。豐奇原來也是派出所的一名警察,在奉命保護系列命案的重要證人陳丹時,他被一心只想拿到獨家新聞的張偉誆到仁濟醫院後門,導致兇手溜進ICU害死了陳丹。豐奇為此內疚得不行。馬笑中一紙調令把他調到了自己的手下,豐奇還以為他是要藉機報復自己,誰知來了之後,馬笑中對他很好,他心裡更犯嘀咕了。
馬笑中看得出豐奇心裡總跟揣了隻兔子似的,有一天專門叫了他,開車來到仁濟醫院的後門,停下車問:「還認得這地方不?」
「所長,陳丹的死確實是我失職,我很內疚。」豐奇把心一橫,「你調我來之前,我把辭職報告都打好了……」
「我就知道你想擰了。」看著那幾個在水果攤和書報亭前轉來轉去的住院病號,馬笑中歎了口氣,「我當這個所長,有點從良的意思,身邊得有個穩穩當當、明白事理的助手,可我一向是個粗人,以前交往的兄弟們也都是屁眼大過心眼的二百五。想來想去,認識的人裡,級別比我低的,也就你還靠點兒譜——調你來之前,我看過你的檔案,你辦案很認真,那次的疏漏是個偶然——所以才調你來幫我。你不要多想,覺得我會抽冷子在背後捅你一刀,沒那回事兒。你犯了錯我往死裡剋你,你立了功我親自給你頒獎,可是你得跟我一條心,說話辦事都敞敞亮亮的,行不?」
一番話就把豐奇收服了。
剛當上所長沒兩天,老民警田躍進來匯報工作。馬笑中問他管片兒當下最急著解決的問題是什麼。
田躍進回答說是好多人家養狗都不遵守市裡的限養規定,不辦養犬證不說,有的還養大型犬、烈性犬,導致狗咬傷人的事件時有發生。「上禮拜還有個小孩被咬得血淋淋的,多虧送到醫院及時,不然連命都沒了。我們氣得不行,想找到咬人的狗,一問那小孩,說是條大黑狗咬的,再一查,那條街上至少有10戶人家都養了超標的大黑狗,想挨家挨戶去抓,人家有話說:沒有搜查令警察擅闖民居違法——您說這差事還能辦下去嗎?」
馬笑中想了想,問:「咱們這管片兒的野狗都聚集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田躍進不知道他問這個做什麼,老老實實地回答:「冥山骨灰堂後面有一大片松林,野狗大都聚居在那裡。」
馬笑中點點頭:「老田,給你個任務——喂野狗。」
田躍進一愣:「喂野狗?」
「對。你到西郊食品批發市場買點兒魔鬼糖,就是一吃舌頭會變得血紅那種,摻在狗糧裡餵給野狗吃,一日三餐地連續供應三天。」馬笑中交代,「注意保密。」
田躍進一腦袋問號。他後腳剛走,豐奇就被馬笑中叫來了:「你給我放出風去,就說從西伯利亞傳過來一種惡性狂犬病,有可能通過空氣傳染。染上了狗的舌頭會變得血紅,然後就發瘋,不管誰都咬,被咬的人死相比蟑螂還難看。」
豐奇大吃一驚:「啊?!所長,是不是我得同時通知市防疫部門?」
「通知個屁!假的。」馬笑中一臉壞笑,「你通知各個居委會裡舌頭最長的老太太就行了。」
很快,謠言就傳遍了整個望月園地區。所有養狗的人家聽了都疑神疑鬼,等親眼看到大街上的野狗都拖著長長的、吊死鬼一樣血紅的舌頭顛來跑去時,人人嚇得魂飛魄散,回家再看自己養的狗,怎麼看怎麼覺得它的舌頭越來越紅。恰好在這時,救苦救難的城管隊開著車來抓野狗,於是這些人家都跟送瘟神一樣主動把自家的狗交了出去。
城管隊一時成了狗市,幾百條狗汪汪汪地吠得驚天動地。隊長聽得腦仁疼,找來馬笑中問怎麼辦。馬笑中說:「讓警犬隊老蘇來挑挑,好狗拿去配種,差的送——」
「送屠宰場,對不對?」城管隊隊長自作聰明地問。
馬笑中瞪了他一眼:「放屁!殺狗的人都沒義氣,早晚挨雷劈!差的狗送愛犬樂園。」轉身又叮囑跟在後面的田躍進,「老田,松林裡的那些野狗,找個人定期喂一喂,打打防疫針,今後它們歸派出所罩著。萬一將來非法養狗的又多起來了,還用得上它們——你哭喪個臉做什麼?妹子嫁不出去了?」
田躍進愁眉苦臉地說:「所長,狗的事兒算解決了,人的事兒又來了。昨天晚上,三炮台和二瓢子他們兩伙人又幹起來了,就在鐵路橋底下,砍刀噴子都用上了,傷了六七個,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呢。」
城管隊隊長插話了:「聽說,三炮台跟手下的小弟們說,來個姓馬的所長也沒什麼了不起的,過兩天就跟您弄一嚼子套上。」
馬笑中摸了摸嘴巴:「老田,幫我約一下,今晚請管片兒內的幾位『大哥』吃飯,西山黑石頭那裡不是有個野味館子嗎?8點,我做東。」
這天晚上8點,黑黢黢的天空飄起了濛濛細雨。從西山黑石頭往下望去,整座城市都像籠了層紗似的,模模糊糊。野味齋就坐落在半山腰的一處平地上,倚著山石搭了個涼棚,三炮台、二瓢子等幾個「大哥」坐在涼棚下的籐椅上,身後都站著兩三個小弟。馬笑中只帶了田躍進和豐奇兩個人來。他親自在炭火爐子上烤熟了紅薯片、羊肉串和老玉米,遞到各位「大哥」面前的桌子上,還慇勤地給他們斟上酒。
「馬所長,你請我們幾個來,有什麼事兒,直說。」滿臉橫肉的三炮台蹺著二郎腿問。
馬笑中笑嘻嘻地說:「沒啥大事,馬某初來乍到,跟幾位大哥認識認識,今後在治安方面還仰仗諸位關照,別給我捅大婁子,我就感激不盡了。」
「馬所長的面子,我一定給。」三炮台啐了口唾沫,「不過有人要是不識相,我也沒辦法……」
「操你媽的三炮台!」二瓢子站起身就罵,「你丫當著馬所長給我扎針是不是?當我是聾子還是傻子?」
兩票人馬都把腰裡的傢伙拔了出來,砍刀鐵鏈鋼管甩棍,指著對方點點戳戳,破口大罵。馬笑中見形勢不妙,連忙站到中間又鞠躬又作揖的:「都看我面子,都看我面子……」活像是飯館裡給客人賠罪的掌櫃。其他幾伙流氓見他如此膿包,都忍不住偷偷笑了。
總算馬所長面子大,沒打起來。待眾人坐回原位,馬笑中說:「諸位大哥儘管吃著喝著,馬某人琢磨了個遊戲給大家尋個開心,好玩不好玩的,大家都多擔待。」說完把手一揮,田躍進、豐奇和野味齋的幾個小夥計在涼棚前的平地上插了七八根竹竿子,把上頭削尖了,每根竹竿上面又撲哧一傢伙插了個西瓜。遠遠望去活像是萬聖節的南瓜頭。
眾人都很好奇,不知道他玩的是哪一出。馬笑中一指豐奇:「你給諸位大哥示範一下。」
這話很不得體。黑幫頭子成了警察的大哥,這警察也太窩囊了。但在三炮台和二瓢子等人聽來,卻是悅耳至極。豐奇瞪了馬笑中一眼,走到最左邊的一個西瓜前,距離一米左右,站定,掏出手槍,對準那西瓜乒的就是一槍!同時飛起一腳踢在插著西瓜的那根竹竿上,可惜踢得慢了,炸開的西瓜瓤濺得他警服下擺一片鮮紅。
「真他媽的笨!」馬笑中憤憤地罵了豐奇一句,轉頭面對諸位「大哥」,又換了一副笑臉,「我這手下不成才,每次都濺一身的西瓜汁。我想請大哥們輪流下場,用自己的傢伙打西瓜踢竹竿,看誰的身上西瓜汁濺得最少,說明誰的身手最好。」
這幫流氓平時找碴打架,一小半是搶地頭爭女人,一大半是鬥氣兒拼臉面。這麼一個較量高低的好機會,誰也不肯錯過。鋼珠槍、汽狗、噴子都亮出來了。挨個上前打西瓜踢竹竿,可惜扣扳機和踹出的一腳,在時間上總是協調不好,誰也免不了一身狼藉。
所有的「大哥」都打完了,最後還剩下一個插在竹竿上的西瓜。馬笑中衝著田躍進努了努嘴:「老田,你試試。」
田躍進拔出手槍,走上前對準西瓜,手指一扣扳機的瞬間,右腳像出膛的炮彈般猛地一踢,只聽乒的一聲,打爆的西瓜和竹竿都向前撲倒,汁瓤猶如潑出的紅酒一般,傾灑在地面上。老田一轉身,只見他身上乾乾淨淨的,連西瓜籽也沒沾上半顆。
沒想到這半吊著褲腰、臉皺巴巴像個鄉下老農的田躍進,竟有如此的身手!涼棚裡的人們不由得都鼓起掌來。
「老田,不錯!」馬笑中臉泛紅光,「身手這麼好,你當民警以前做啥的?」
「報告所長。」田躍進立正,大聲說,「我以前在武警支隊是負責處決死刑犯人的,槍頂著犯人的後腦勺開槍,為了保證血不濺到身上,開槍和這一腳,要拿捏得特別准才行!」
涼棚裡的「大哥」「小弟」們,脊樑骨不約而同地一涼!猶如被揪住尾巴的蛇,遭到了致命的一甩。
「我說呢。」馬笑中笑呵呵地坐在籐椅上,拿起玻璃杯,一口氣把裡面的酒喝了個乾淨,然後舉著空杯子,斜端著個肩膀,用翹起的小手指,把眾人挨個指了一遍,問:「老田,你看看今天來的這些個王八蛋,有哪個像將來要被你打爆頭的呢?」
老田壓低了眼皮一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我看都像。」
辟里啪啦的雨點澆打在一地猩紅的西瓜瓤上,彷彿是快刀在剁著肉餡,轉眼便一片稀碎,西瓜汁與雨水交匯,順著溝溝坎坎流淌,像一條條暗紅色的血河在地面湧動。所有的流氓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一個個嚇得渾身像打擺子一樣發抖,卻誰也說不出半個字。
馬笑中一杯接一杯地喝酒,用帶著醉意的目光睨著他們,像屠夫看著一群待宰的羔羊,掂量先拿哪一隻開刀。
三炮台雖然粗野,但江湖上混老了,他走到馬笑中面前,哆哆嗦嗦地說:「馬所長,我們……」
「坐坐坐……」馬笑中招呼著,「都別站著,都這麼客氣做什麼!」
「馬所長您饒了我們吧……」三炮台帶著哭腔說,「是我們瞎了狗眼,是我們不知深淺……」
二瓢子和其他的流氓也都走過來,弓著個膝蓋苦苦哀求。
「你瞧瞧,這樣就不好了嘛。」馬笑中皺著眉頭說,「馬某人沒有別的意思,還是開頭那話:馬某初來乍到,跟幾位大哥認識認識,今後在治安方面還仰仗諸位關照,別給我捅大婁子,我就感激不盡了。」
馬笑中這幾句話,流氓們聽在耳中,如同腦袋頂上滾著雷,一個勁兒地告饒,「馬所長我們不敢齜屁了」,「馬所長我們回去老老實實做正當生意」,「馬所長您就當我們是個屁把我們放了吧」,「馬所長您在這兒一天就沒人敢提驢字」……就差給他跪下了。馬笑中越聽越不像話:「好啦好啦,都回家吧,想和你們交個朋友,還不給我面子。掃興!」
流氓們戰戰兢兢地往涼棚外走,連雨傘都不敢拿,沒走出幾步,只聽身後一聲大喝:「站住!」有個小流氓當場就尿了褲子。
眾人回頭一看,馬笑中招手:「都回來都回來。」
都回來了,可不敢進涼棚,外面站成一排,都哈著腰,耷拉著腦袋。
馬笑中又美美地喝了兩杯酒,才開口說話:「剛才弟兄們都亮了傢伙,我看裝備不錯,算得上武裝到牙齒了。可我一琢磨,那鐵鏈子你們拿回去拴狗,鋼管拿回去跳舞,甩棍嘛……趕上陽痿的時候可以用來安慰安慰媳婦,唯獨砍刀和噴子,不知道拿回家能幹嗎使,乾脆留下吧,我替你們存著。我可不白留,一樣換一樣:留一件傢伙,我馬某人送一個西瓜。咱們誰也不欠誰的,大家說好不好?」
誰敢說不好?結果是每個流氓抱著個西瓜,像偷雞蛋的老鼠似的排成一串兒,鑽進車裡,灰溜溜地下山去了。
望著車屁股的燈光漸漸消失在茫茫夜幕中,馬笑中在嘴上胡嚕了一把:「看來我暫時不用套嚼子了。」
豐奇和田躍進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就這樣,短短一個月,望月園地區的治安狀況發生了巨變,算得上是海晏河清,連小偷都絕跡了。按三炮台給小弟們的訓話:「新來這姓馬的,就擱流氓裡也算是個極品,咱惹不起。你們都給我夾起尾巴做人,誰要是敢在外面惹是生非,我先切了他的西瓜!」
可想而知,當聽說青塔小區發現女屍的時候,馬笑中以為豐奇是跟他開玩笑。
兩輛警車在青塔小區的門口被一個瘦得像麵條似的高個子保安攔住了:「什麼事兒啊?」馬笑中把腦袋探出車窗衝他喊了一嗓子:「是我!」麵條有些發愣。門衛李夏生大爺透過窗子一看,忙不迭地從門房裡跑出來:「馬所長您怎麼來了?」馬笑中說:「正常巡查,沒見到什麼可疑的人吧?」李大爺搖搖頭:「就是有一男一女剛才進去了,相貌很生,到現在兩人還沒出來。所長,到底怎麼了?」馬笑中說:「你別多問了,這小區有幾個門?」李大爺回答:「倆門。但就這大門開著,還有一個小門在6號樓前邊,鎖著哪。」馬笑中問:「6號樓是哪一棟?」李大爺往西邊一指:「最把頭兒那棟。」馬笑中點點頭,對身邊一名警察說:「你留在這裡把著門,許進不許出。」那警察應了一聲,跳下車站在麵條身邊,一臉嚴肅,唬得麵條和李大爺眼都有些發直。
警車停在6號樓門口,馬笑中剛要打開車門,只聽砰的一聲。他本能地就去摸腰間的手槍。再定睛一看,只見車窗玻璃上有兩隻手掌,一個人瘋了似的拚命拍打著。馬笑中搖下車窗,黑暗中看不清那人的面貌,只聽他發出癲癇病人一般含混而顫抖的聲音:「快點,救……死人了。」
馬笑中跳下車問:「是你報的案嗎?」用手中的手電筒一掃,才看見這人塌鼻樑、濃眉毛,扁平的白臉像被咬了一口般地痙攣著。這人身後蹲著個女的,胳膊抱著自己,渾身抖得像秋風中的最後一片樹葉。
兩個人的目光都充滿了驚恐。
「四樓……死人了,鏡子,是我報的案,快點……」那男的拉著馬笑中的胳膊,斷斷續續地說。
馬笑中讓剛剛趕來的田躍進帶著幾名警察,一面搜查樓裡有無可疑的人,一面守住6號樓前後兩個樓門,不讓任何人出入。然後和豐奇等民警,由報案的男人帶著上樓。蹲著的女人害怕得連路都走不動了,只好讓她坐進警車,由一個女警陪著她。坐電梯上樓這段時間,馬笑中弄清了男的叫老甫,女的叫樊一帆。看老甫情緒很不穩定,馬笑中也就沒有再多問他。
四樓,電梯門開了。馬笑中打開手電筒,罵了一句「真他媽的黑」,然後順著老甫指的方向走去。
「馬所長。」
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很陰沉的呼喚,在這黑暗的樓道中,猶如夜梟的啼鳴。馬笑中回過頭,沒有看到臉,竟先看到了一個隆起很高的喉結。
馬笑中把手電筒朝喉結的方向一晃,刺眼的光柱直直地撞在來人的臉上。一般人都會下意識地用手遮擋眼睛,然而這人竟礁石似的一動不動,皮包骨的瘦臉上,兩隻很鼓的眼睛陷在深深的眼窩裡,如同煤礦石上嵌了兩隻玻璃球,向上豎起的一頭亂髮活像雞冠子,令人感到一種陰森森的鬥氣。
「司馬涼?」馬笑中不由得驚訝地叫了出來。
這司馬涼是馬笑中的老對頭。
多年前,司馬涼還是刑警隊支隊長的時候,曾將一起疑雲重重的命案斷定為意外事故。死者是馬笑中兒時好友的母親,馬笑中堅定地認為這是一起謀殺案,反覆找司馬涼希望他重新偵辦。但司馬涼置之不理,隨後還步步高陞。直到上個月系列命案發生後,才連帶著翻出了這樁舊案,專案組用現場還原的方法找到了真兇。(詳細內容見呼延雲系列之《嬗變》)
由於有失職之過,司馬涼被降職,回到刑警隊重新做起支隊長,此刻與馬笑中相見,可謂冤家路窄。
「你怎麼來了?」馬笑中問完又恍然大悟,「難道刑警隊要你來接這個案子?」
按照規矩,110一旦接到重大刑事案件的報警電話,要同時通知發案地所屬的派出所和分轄的刑警隊。刑警隊派出支隊前來偵辦,由派出所協辦。
司馬涼點了點頭。
馬笑中撇了撇嘴。
司馬涼帶著身後的兩名刑警往發生命案的房間走去,經過馬笑中身邊時,還故意撞了他肩膀一下。當他們正要跨進房門的一瞬,馬笑中急剎車似的大喊:「站住!」司馬涼和兩名手下一愣。馬笑中上前大模大樣地訓斥道:「你們也算刑警?懂不懂規矩!進入案發現場,鞋底要貼條透明膠或綁根皮筋,以區分你們和犯罪嫌疑人以及受害者的足跡。」
司馬涼帶來的兩名刑警中,有一名是負責刑事技術勘察的,只見他低聲在司馬涼耳畔說:「他提醒得對。」
司馬涼瞪了這人一眼,伸出手,要了一長條不干膠,貼在鞋底,才走進房間。
「所長,您哪兒學的這一手?」豐奇欽佩地問。
「呵呵。」馬笑中得意地眨眨眼,「市局刑技處(刑事技術處)劉副處長,你見過吧,這可是她的真傳啊。」
「劉副處長?剛剛提拔的那個?我知道,超級美女啊!」另外一個民警咧著大嘴說。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一提美女口水都流下來了。」馬笑中正說著,突然看見司馬涼要按牆上的電燈按鈕,立即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胳膊。
司馬涼火了:「幹嗎,你要妨礙我辦案?!」
馬笑中說:「妨礙?我他媽的教你辦案呢!電燈按鈕是最可能留下指紋的地方,提取完指紋你再按。」
司馬涼驚訝地看著馬笑中,沒想到這矮胖子竟然這麼專業,只好悻悻地用手電筒照著按鈕,讓負責刑事技術勘察的那名刑警提取了指紋,這才上去卡吧卡吧按了幾下,黑暗依舊。「燈壞了?」他嘀咕。
馬笑中用手電筒照了照客廳的吸頂燈,想了想,走出房間。打開樓道的牆上嵌著的一個長方形灰色鐵匣子,露出了樂高玩具積木似的電閘。一共8個黑色扳鈕,其中7個都向上抬起,唯獨那個下面標有「409」字樣的衝下。馬笑中指著這個扳鈕對負責勘察的刑警說:「提取指紋。」
刑警仔細查看了這個扳鈕後說:「沒發現上面有指紋……但是落著的一層灰似乎被擦掉了。」
馬笑中皺起了眉頭,他把這個扳鈕抬起,回到409房間,一按電燈按鈕,吸頂燈吱吱響了兩聲,砰地亮了。
然後就看見了靠牆坐著的那具女屍,以及她身子下面的一攤血。
一名刑警卡嚓卡嚓地拍起照來。司馬涼在女屍前蹲下,打開錄音筆,開始口述現場觀察。這在刑警中稱為「頭一眼描述」,頭一眼看到的,往往是最重要的東西,刑偵人員必須進行主觀描述,以防案發現場被清理後喪失了那種直覺的感受。描述務必細緻齊全,並做出一定結論,無論對錯,都作為後續刑偵工作的重要參考。「死者為女性,年齡在20歲左右,身穿黑色針織筒裙,脖子、手腕、腳腕、耳垂、手指等部位沒有佩戴其他飾物。死因初步懷疑是心臟破裂大出血,凶器為木柄不銹鋼廚刀,死者右手反手持刀。」
他用手電筒照著死者瞪得圓圓的雙眼,觀察片刻,伸出手,把她的手臂彎了一彎,又抬起她的小腿看了看,接著說:「屍體角膜透明,皮膚尚有餘溫,沒有出現屍僵,屍體呈坐姿,但腿部的後側沒有發現屍斑,據此推定,死亡時間應該在1個小時之內。」
負責勘察的刑警戴上橡膠手套,從廚房開始,埋著頭在客廳、臥室和陽台逐一查找並提取物證。
「發現了嗎?」馬笑中在司馬涼身邊蹲下,「她的目光告訴我們,她死前似乎看到了非常恐怖的東西……」他又哧哧地聳了聳鼻子,「她臉上好像有一股很淡的香味,你聞到了嗎?」
司馬涼用眼角餘光冷冷掃了他一眼,對著錄音筆說出了「頭一眼描述」的最後一句:「現場沒有發現搏鬥和掙扎痕跡,懷疑死者是自殺身亡。觀察人:刑警隊支隊長司馬涼。」
馬笑中差點跳起來:「自殺?你說是自殺?怎麼可能是自殺?!」
「為什麼不能是自殺?」司馬涼站起身,「反手持刀,又沒有發現搏鬥痕跡,難不成還是他殺?」
馬笑中慢慢地站起來,茫然地看著這間客廳:狹窄的空間、微微發黃的白色牆壁、蒙著灰的電視櫃、暗綠色的人造革沙發,最後,視線又落回那具死不瞑目的女屍身上,不禁說:「難道你沒有感到,這現場有一種特別詭異的氣氛嗎?」
「什麼詭異不詭異的,咱們這是辦案,又不是拍恐怖片!」司馬涼不耐煩地說。
就在這時,馬笑中腰裡的警用通話器響了,傳來樓下田躍進焦急的聲音:「所長,剛才有個人從樓北邊的望月園公園的草坡上滑下來,非要上樓。問他是幹嗎的,他說他是記者,要採訪案子;跟他要證件,他說沒帶。怎麼辦?」
「記者?」馬笑中吃了一驚,「怎麼這麼快就知道消息了?」他一扭頭看見豐奇,壞笑著說:「你跟記者打交道有經驗,你去對付。」
「所長,您這不是成心噁心我嗎?」豐奇嗑了嗑牙,「上次,我倒霉就倒霉在記者身上了。我不去!」
「這是命令,執行!」馬笑中板起臉來,「把他打發走就行了。」
「萬一要再碰上張偉那號人,您可別怪我動手揍他。」豐奇一面說,一面很不情願地走出房間。
馬笑中走進臥室,窗戶開著,夜風襲來,撩得他臉上一陣清涼。站在窗前向外望去,正好能看見望月園那陡峭的草坡,在茫茫夜色中彷彿一片被削了一刀的烏雲。
突然,樓下傳來一陣兇猛的叫罵聲,馬笑中吃了一驚,趴著窗框向下望去,只見幾個黑色的影子像被勺子攪動的紅薯粥一樣糾纏在一起。這時,腰裡的警用通話器又響了,依舊是老田:「所長,快下來!我們幾個人都攔不住豐奇……哎呀,別打啦!」
馬笑中拔腿就衝出房間,下樓出了北門,只見田躍進和另一個警察正死死拉住豐奇的胳膊。豐奇一邊像練無影腳那樣朝半空拚命地蹬腿,一邊怒吼:「看我今天不揍死你!」在豐奇面前的那個人直往後躲。
「都給我住手!」馬笑中大吼一聲,「怎麼回事?豐奇你發什麼瘋?」他一邊問一邊把手電筒朝往後躲的那個人身上一晃:「哎……你不是《法制時報》的那個張偉嗎?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張偉一邊撣著衣服上的腳印,一邊氣急敗壞地說:「你是管事兒的吧?我是記者,想上去採訪,嘿,這警察一見我,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就打,跟瘋狗似的。我明兒要不在報紙上給你們來一篇,我就不姓張!看看到時候是誰吃不了兜著走!」
「張偉,你看看我是誰!你再看看打你的是誰!」馬笑中用手電筒照照自己,又照照豐奇,「你還有話說嗎?今兒揍你算輕的!」
張偉認出了這兩個人,頓時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不吭聲了。
「說,你怎麼會在這兒?」馬笑中凶巴巴地問。
張偉低聲說:「我和朋友在望月園玩,看見警燈一路閃進小區,就從坡上滑溜下來看看出了什麼事情……採訪警務新聞是我的工作。」
「呸!」豐奇啐了他一口,「你也配採訪,你個幫兇!所長,甭聽他的。大半夜的,哪個好人還在公園玩?撒謊也不編圓點兒。我看八成就是這孫子殺的人,先銬上他再說!」
張偉大吃一驚:「什麼?有人被殺了嗎?」
「豐奇你閉嘴!」馬笑中呵斥道。他轉頭看著張偉,腦子裡像騎車遇到岔路似的,一下子拐到了另外一件事情上:「好久沒有小郭姑娘的消息了,聽說她休假去了,回來了嗎?」
張偉搖搖頭:「我也不知道,聽說她今天回來,但是我在報社沒有看見她。」
看看夜色中兀立的高樓,想想老甫驚恐欲裂的目光,蹲在地上抖得像秋風中最後一片樹葉似的女人,還有詭異的房間裡那具死不瞑目的女屍,以及司馬涼陰冷的眼神,馬笑中的心底浮起一個念頭,這念頭猶如被雨刷反覆擦拭的車窗般越來越清晰:這起命案隱藏著太多的謎團,僅憑自己的能力,絕對不能堪破其中的真相,必須馬上找一個高手來幫助自己。於是他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
聽筒裡,薩克斯曲《回家》剛剛響起,就被一個甜美的、似乎又略帶一點煩惱的聲音打斷了——
「喂,您好,我是郭小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