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記得阿累生前曾經不止一次地說「死亡是一種解脫」,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脫之後,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頭還要清醒地領略到這句話的意思。
砰的一聲!
好像一個麻包被推倒,裹在被子中的小青直挺挺地撲倒在通鋪那又冷又硬的床板上。
三角眼掄起手中的木頭板凳,準備照著小青的頭顱再次砸下。就在這時,黑暗的囚室裡像被扔進了一顆照明彈一般,突然被炸亮,所有人都如同被扒開洞穴的鼴鼠,呆呆地瞇縫著眼,不知所措。外面傳來一陣急促的開鎖聲,還有一個女管教嚴厲的呵斥:「6號監捨的所有人,都面對牆,蹲下!」
女囚們像簸箕裡的豆子,嘩啦啦地都滑到了牆邊。三角眼也不例外。她把板凳往茅坑邊一扔,對著牆蹲下,手指尖耷拉在腳後跟旁邊。
鐵門打開了,一個年輕的女管教走了進來,她一眼就看見通鋪上的被子裡裹著個人,上前把被角拉開,露出小青血淋淋的一張臉,不禁大吃一驚:「這是怎麼回事?是誰把她打成這個樣子的?號長呢?!」
三角眼轉過身,舉起手說:「報告李管,我是號長。這新收的『炸號』,大家才動手調教她一下,可能下手重了一點……」
「這是下手重嗎?這是下死手!」李管生氣地說,「誰打的?自己站出來!」
沒人吭聲。
李管冷笑道:「都跟這兒裝啞巴是吧?等我把她揪出來,一準兒讓她站籠子。」
三角眼低聲說:「李管,當時黑燈瞎火的,大家一擁而上,誰也沒看清啊。」
那個不等式忽然湊過來說:「報告李管,我看這女孩兒被打得不輕,還是先給她止血吧。」
李管這才想到當務之急是別出人命,對不等式說:「你,把她背到醫務室去。」然後惡狠狠地對三角眼說:「今晚你們6號都別睡了,集體背監規!」
鐵門匡啷一聲被鎖上了,燈卻沒有關。三角眼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
醫務室的醫生給小青檢查了一下,她身上傷痕纍纍,這還在其次,最要命的是額頭上被開了個口子,先給她包紮,又打了破傷風針。小青漸漸清醒過來,從嗓子眼裡發出一陣陣痛苦的呻吟。
李管讓不等式先回號裡,然後自己扶著小青在病床上躺下,問:「是誰打的你,為什麼打你?你跟我說,別害怕,要說實話。」
小青看她雖然年輕,但目光很正,於是把三角眼怎麼騷擾自己,自己反抗後遭到了群毆的情形細細地說了一遍。李管越聽臉色越難看:「你右臉太陽穴上好像有塊燒傷的地方,也是她們燎的?」
小青搖搖頭:「那個是以前留下的……」
李管給她蓋上被子說:「那還好,不然就要徹底搜查監捨了,窩藏打火機可是大事……今晚你就睡在這裡吧,其他的事情我會處理的。」說完關上燈,走出了醫務室。
再次沉浸在黑暗中,依舊不能入睡。
額頭劇烈地疼痛著,有如一把大號改錐撩開了被鮮血染紅的紗布,在傷口的中心不停地鑽著、鑽著,殘酷、冷峻而富有節奏地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小青咬緊牙關忍耐著,閉上眼,腦海裡回想著剛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圍毆,雖然她什麼也沒有看見,但她能想像出那些女囚瘋狂的拳腳和變形的嘴臉。本來她以為自己會被活活打死,特別是昏死前的一刻,在聞到了口鼻中噴出的鮮血的腥氣時,她的舌尖還舔到了口腔裡濃淡不一的鹹味。她想,這下我可以死了。她唯一驚訝的是自己心中竟然沒有一絲一毫的恐懼,反而感到無比舒暢。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早就渴望著被這樣虐殺,她記得阿累生前曾經不止一次地說「死亡是一種解脫」,可是直到阿累真正解脫之後,直到此時此刻,她才比用冰水洗頭還要清醒地領略到這句話的意思。
但她還是沒有死。
一切,都像夢一樣,恍惚地開始,惆悵地結束,中間有無數或模糊或清晰的片段,一律不堪回味……
馬路邊上,有一具小狗的屍體,毛和皮上都沾滿了巧克力醬似的血漬,從它攤開的情形看,很顯然是被車子軋死的。小青慢慢地蹲下,看著它,想像它活著時歡快、可愛的樣子,喜歡奔跑,喜歡搖尾巴,甚至能用兩條後腿站著打圈兒討主人的歡心,但是死神被車輪挾帶著,風一樣呼嘯而來,一秒鐘之後它就成了血肉模糊的一團。
而它的主人卻拋棄了它,任由它躺在這裡,自然地腐爛。
「死亡是一種解脫。」阿累說。
「你真殘酷。」小青抬起頭。她這才發現他看著小狗的目光,完全不像他的語氣那樣平靜和理性,而是充滿了哀痛。
他真是個怪人。
「走吧。」阿累向前面走去。
小青站起身,匆匆地跟在後面,兩人很長時間都沒有說話。
深秋的天空,沉甸甸的。一眼望去,樹木無一例外地光禿禿的,像一群排著長隊,伸出瘦弱的手臂,向上天乞討的乞丐。
「你知道嗎?」阿累忽然說,「對於鏡子而言,其實我們每一個人都不過是過客。」
「嗯?」小青沒聽懂。
「我們家可能是國內收藏銅鏡最多的家庭了。」阿累說,「從小我就好奇,我爺爺、我爸爸成天拿著那些銹跡斑斑的鏡子翻來覆去地看,到底是為了什麼?上面到底有什麼值得他們癡迷的地方?翻開一本銅鏡專著,也許會講銅鏡承載著的文化博大精深、豐富多彩,其形制特徵、類型特點、紋飾發展、銘文演變當中蘊涵著豐富的歷史文化……但是這些話太冠冕堂皇了,就好像一層漂亮的包裝紙,而我關心的是,具體到個人——比如我自己,一面鏡子究竟能讓我迷戀它什麼?
「後來我爸爸病死了,我媽媽總捧著他生前最喜歡的一面銅鏡,淚珠子吧嗒吧嗒地掉在鏡面上。我開始以為她是睹物思人,漸漸地我才明白不是這麼簡單。因為那面鏡子裡曾經留下過我爸爸的身影、面容,而我媽媽拿著它的時候,她的身影、面容也會映照在上面。這是他們兩人唯一在陰陽永隔之後,又能重合的空間。
「那以後,我也開始喜歡上了鏡子,尤其是銅鏡,你有沒有計算過,一面2000年前的漢代銅鏡,曾經映照過多少人的多少種生活。想一想就會令人心旌搖蕩。特別是在閱讀史書的時候,身邊擺著一面銅鏡,你能想像,昭陽捨的連弧蟠螭紋方鏡中,趙飛燕在水晶盤上翩翩起舞;你能想像,李白望著蟠龍紋鏡,吟誦『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你能想像,22歲的辛棄疾對著湖州鏡整理自己的盔甲,然後昂首走出軍帳,策馬揚鞭,直入敵陣,端個氣吞萬里如虎;你能想像,深夜,長著白鬍子的蒲松齡坐在簡陋的茅舍中,沐浴著蒼白的月光,望著一面古老的捉鬼圖紋方鏡,腦海中浮現出了聶小倩、嬰寧……」說到這裡,阿累不由得喝醉酒一般微笑起來,輕輕地搖著頭。
小青從小歷史就學得不好,對「端個」是什麼意思也不大懂,可是看阿累這麼高興,她的心裡也挺快樂的。
「可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我開始害怕銅鏡了。」阿累突然說。
「害怕?」小青困惑地望著他。
「沒錯。害怕。」
「為什麼?」
阿累停下腳步,站在一個粉盈盈的時尚飾品店前,擦得異常明亮的玻璃映照出他和小青的身影。「世界上有兩樣東西最冷漠:一個是時鐘,另一個就是鏡子。時鐘滴答滴答,分秒不差地為你的生命倒計時;而鏡子裡面,此刻是你的身影,彼時又是他的影像,它不帶任何感情地映照著每一個走過它的人,無論這個人生還是死,善還是惡,年輕還是蒼老,幸福還是痛苦,無論2000年還是4000年,10000年又怎麼樣?鏡子根本不在乎這些。它沒有生命,它永遠不會為曾經用它端詳過自己的那些人留下哪怕一道淺淺的痕跡,它在乎的只是現在站在它跟前的那個人。它太冷血、太勢利,那麼多人用它觀察過自己的生命和靈魂,最終它留下了關於他們的什麼?什麼也沒有!只剩一層象徵著腐爛的銅銹!」
阿累有些激動,凹進眼窩裡的一雙狹長的眼睛裡,躥動著火苗似的光芒。他把手掌狠狠地壓在玻璃上,像是要把自己的影像抹殺一般。飾品店的門打開了,一個看上去像是店員的女孩子走了出來,緊張而不解地看著他。小青知道再這麼下去警察很快就要被召來了,趕緊拉著阿累離開。
自從在阿累家見了一面之後,隔三差五的,阿累會約小青出來散散步、吃頓飯或者喝杯咖啡什麼的。他笑稱「算是對你把錢包還給我的感謝吧」,因為小青既沒有要他的錢,也堅決拒絕接受一面銅鏡的饋贈。
小青在酒吧裡混了這麼久,覺得大部分男人都只能分成兩種:出來買的和出來賣的。而阿累則完全不一樣,雖然他有點憨,笨嘴拙舌的,但是他的品行非常端正,就像一面佈滿了「綠漆古」的銅鏡,你可以說它迂腐,卻不能說它不潔。小青不是傻子,她知道阿累喜歡上了自己,可是他從來沒有做過任何想要親近她的舉動,甚至連親暱一點的玩笑都沒有開過。以至於小青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感覺回到了童年那「小貓小狗」的時代。
「我覺得你想得太多了。」小青說,「想得太多的人都不快樂。你看我,我沒你那麼有錢,更沒你那麼有學問,可是我想得很簡單,只要我能不受人欺負、自己養活自己就可以了,別的事情我都不去想。比如你要是送給我一塊手錶、一面鏡子,我肯定特別高興,因為我有了屬於自己的東西啊,至於這手錶是不是給我倒計時的,我才不在乎,反正它要給所有的人倒計時;這鏡子將來再去照誰,我更不操心,只要它照過我和我喜歡的人就行了……」
阿累看著小青那清純的臉龐,不由得笑了:「好吧,那一言為定,我就送你一塊手錶和一面鏡子。」
「不不不!」小青連連擺手,「那可不行,我就打這麼個比方,不是跟你要東西。反正,你別瞎想就比什麼都強。」
「嗯。」阿累重重地點了點頭。小青不由得撲哧一笑,他懵了:「怎麼了?你笑什麼?」小青說:「你的鼻子真大,一點頭就跟要掉下來似的。」阿累也不禁哈哈大笑,笑聲就跟在水缸裡似的,甕聲甕氣的。
「對了,小青,你有沒有男朋友?」阿累忽然問道。
「怎麼問我這個?」小青說。
「沒什麼,就是想到了,隨便問問。」阿累有點慌了,捏了捏鼻子,「你這麼可愛,這麼漂亮,追你的人一定不少吧?」
小青點點頭:「倒是不少。在家的時候就有,鄉下的小伙子都直接,騎個摩托車跟在你後面不停地搭訕,能跟出好幾里地,打都打不走。不過,我姐姐讓我好好學習,不許太早談戀愛。後來我跑到城裡,在酒吧找到工作,有好多特別噁心的男的想佔我便宜,對付這種人我能忍就忍,忍不了就動手抽他們——我靠彈琴唱歌掙錢,別的想都別想!還好我們酒吧老闆面子大,又挺欣賞我的,我每次惹禍他總能給我撐住,呵呵。」
阿累一面聽,一面默默地點著頭:「這樣好,這樣好。不過,你一個人在這大都市裡闖蕩,身邊還是有個人照顧的好……你有沒有喜歡的男孩子?」
小青凝視著他,半天才說:「有。」
阿累一愣,目光裡閃過一絲惆悵:「能告訴我是誰嗎……需要的話,我幫你撮合撮合。」
小青依舊凝視著他,歪著腦袋,把兩隻白嫩的小手往身後一背,撅起嘴輕輕一笑:「不行。這個世界上,我誰都可以告訴,就是不能告訴你。」
一陣秋風掠過,猶如一捧冰涼的雪水,將兩人之間的空氣擦得更加清澈、透明了些。縱然是阿累這般木訥的人,也聽懂了小青的話,不由得癡癡地微笑起來。
但是,小青永遠也不會忘記,就在那一片落葉之後,一切都變了。
一片落葉,枯黃得幾近發黑的落葉,從他們頭頂的樹杈上飄落了下來。它很有可能是這個深秋的最後一片落葉,那麼巧地,在兩個人對視的目光之間劃過,像用刀切斷了似的。阿累的雙眸本來放射出炭一般熾熱的光芒,而在那片落葉劃過他的眼際之後,頃刻間變得極其冰冷,甚至有點殘忍。他的嘴角抽搐著,彷彿剛剛嚥下了毒藥。
「阿累……你怎麼了?」小青有些驚慌。
「沒什麼。」阿累冷冷地說,「咱們走吧。」
那一刻,小青清楚地感覺到了冬天——提早來臨的冬天。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阿累沒有再和她聯繫。小青感到很困惑,把兩個人交往中的每個細節翻來覆去地想,實在想不出自己什麼地方得罪了他,最後脾氣上來了:你不理我我還不理你呢!也不給阿累打電話。每天板著臉在酒吧裡彈琴,歌唱得越來越少了,人也有些憔悴,眼圈黑黑的,一看就是覺睡得不踏實。
有一天下班後,透視裝倒了杯香檳,推到她面前說:「喝一點吧,比百憂解還有效。」
小青愣了愣,拿起來就喝了一口,金黃色的液體滑入口腔的一刻,清冽中又有那麼一點點酸澀,很像此刻自己的心情。
「他好久沒來找你了?」透視裝用修長的指頭壓住一枚硬幣,在紫黑色的實木櫃檯上滾過來又滾過去。
「你說誰?」小青裝出不知道的樣子。
透視裝一笑:「阿累。」
「他和我沒關係!」小青生氣地說。
「別裝了。戀愛就像你手中的這杯香檳,不管表面上怎麼平靜,心底泛起的氣泡還是一眼就能看得見。」透視裝摟住她的肩膀,「我說小青,阿累有老婆的,我告訴過你,就是那個樊一帆,你難道甘心當二奶?」
「我絕對絕對不會給任何人當什麼二奶!」小青嚴肅地說,「我和阿累是挺要好的,但只是普通的朋友,真的沒有別的關係。再說了,我上次去他家還錢包時,聽他媽媽正勸他趕緊離婚呢。」
「哦。」透視裝點了點頭,「也好,他壓根兒就不該和她結婚。」
小青忍了半天沒忍住,問:「阿累怎麼會娶樊一帆那種女人?」
「阿累就是一宅男,與世隔絕太久,難免傻傻的。」透視裝點起一根煙,抽了兩口說,「有一次他來咱們酒吧喝酒,正好趕上樊一帆和幾個人包了旁邊的卡座玩遊戲,那遊戲據說就是樊一帆自己想出來的,特別多蛾子,仰著頭往嗓子眼裡塞花生米,拿氣托著,不能嚥下去,最後比賽看誰塞得多。結果不知怎麼的,樊一帆把一粒花生米嗆到氣管裡去了,當時就直翻白眼。她那幾個朋友驚慌得「哇哇」亂叫,誰也沒辦法。多虧阿累以前在書上看過氣管有異物的急救方法——所以說讀書多了還是有點好處的。他從後面抱住樊一帆的腰,兩隻手握成拳頭,順著她的腹部用力向上擠,總算幫樊一帆把那粒花生米咳了出來,才沒鬧出人命。他倆就這麼認識了。」
「後來呢?」
「後來?後來樊一帆知道阿累家是玩古董的,特別有錢,就纏上了他。你也看見了,阿累永遠是那麼文質彬彬的,而樊一帆張嘴就是髒話,坐著的時候襠劈得那個大,簡直就是招男人上她,阿累根本就不想和她交往。但是樊一帆有個相當牛逼的軍師,名叫楊薇。你肯定不會注意到她,長得又瘦又矮,總穿著一身黑衣服,坐在樊一帆的身邊,臊眉耷眼的,很少言聲。這個人的鬼點子那個多啊,滿天星都比不上她。據說她為了幫樊一帆追到阿累,設計了一整套的策略,在言行、服裝上來了個大變活人!幾天不見,樊一帆再來酒吧的時候,真的不一樣了,穿得挺樸素、挺整潔的,雖然愛玩,但不胡鬧,對每個人都笑嘻嘻的,顯得特別真誠,偶爾冒出幾句髒話也可以視為直率和熱情,弄得阿累還真以為樊一帆是為了他而改變自己、重新做人,感動得不行。這樣堅持了三個月左右吧,樊一帆就成功地把阿累追到手了。」
「後來呢?」
「後來就結婚了唄。阿累那人特搞笑,上床就上床吧,還非要負什麼責,不顧他媽媽的堅決反對,把樊一帆娶回了家。」透視裝吐了一口長長的煙,笑著說,「據說這也在楊薇的策劃之內,她唆使樊一帆去補了個處女膜,讓阿累以為自己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哈哈,我聽說了差點沒暈死,阿累的眼睛真是長到腳後跟上了,樊一帆這種恨不得夜夜當新娘的貨色,就是上把鎖也擋不住她發浪啊!」
小青沒有說話,望著天花板發呆,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平時酒量蠻大的她,怎麼也不能理解,一杯淡淡的香檳,那天竟讓她醉得像溺水一般,久久不醒。
平安夜的晚上,酒吧門口掛滿了五顏六色的綵燈,裝點得喜氣洋洋的,兩棵聖誕樹上綴著金色鈴鐺、心形小甜餅、蠟燭,頂部的那顆銀色的伯利恆之星格外璀璨,寒風一吹,頷首彎腰,活像花枝招展的女招待在哆哆嗦嗦地賠笑。酒吧裡面,酒香和煙臭混成了一股刺鼻的怪味兒,每個人都喝得面紅耳赤醉醺醺的,交杯換盞之間,談笑聲把耳鼓撞得生疼。小青彈了幾首慶祝聖誕的曲子,一眼望去,根本沒有人聽,頓時感到孤零零的,剛剛溜到舞台下面,想去蹭杯Whisky暖暖身,遠遠看見透視裝擠過人群,來到她身邊,在她耳畔大聲說:「後門!去後門!阿累找你!」
小青一聽,愣愣地就往後門跑,一出門,北風如刀,襲得她打了個哆嗦,剛想回去披件外套,就感覺身上一暖,原來是阿累把自己的外衣脫下,裹在了她的身上。
「別凍著。」阿累甕聲甕氣地說。
小青的眼眶登時就濕潤了,咬著嘴唇,一言不發地盯著阿累。
阿累呆呆地望著她,像分別了一萬年似的。
小青忽然發現他的目光有些混濁,彷彿被風沙扑打過的河面,於是本來生硬的一顆心頓時又變軟了,說:「怎麼……這麼久都沒有你的消息?」
「你能幫我個忙嗎?」阿累忽然說,沒頭沒尾的。
小青冷冷一笑:「原來是用得著我了,才來找我。」
阿累似乎沒聽見她的話,還是問:「你能幫我個忙嗎?」
「你說,什麼忙?」小青不耐煩地說。
阿累傻呵呵地站了好一陣子,彷彿想不起來求她幫什麼忙了,老半天才說:「最近,你見過樊一帆嗎?」
「沒有!」
「那……那要是她來了,你幫我看著點兒她都跟什麼人在一起,都幹了些什麼,然後打我的手機告訴我,好嗎?」
「打住!」小青很煩躁地說,「這個忙,我幫不著。我一來不是特工,二來不是你雇的,三來怕也算不得你什麼朋友,你另找別人幹這事兒吧。」
「哦……」阿累想了想,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再懇求,沒有表情的一張臉像戴了面具似的僵硬,慢慢地轉過身,走掉了,灰色風衣的下擺一曳一曳的,像拖著一塊生鐵。
小青的心中突然一顫,快步跑了上去:「阿累你等一等!」阿累沒有轉身,還是往黑暗中走。小青急了,嚷了起來:「阿累你站住,你為什麼走得那麼慢?你走路為什麼不甩胳膊啊?你怎麼變成了一塊石頭似的?!」她追上阿累了,伸手去抓他,但是抓到的只是虛空,彷彿她的手穿透了他的身體……
「起來!起來!」一隻手使勁地推搡她。
小青睜開眼,身邊站著那個進看守所時見到的、眼袋特別大的女管教。
「誰讓你睡醫務室的?」大眼袋厲聲責問道,「給我下床!回監捨!」
小青慢慢地從病床上坐起來,額頭還是像被火燒似的疼,全身上下一點勁兒都沒有。
旁邊站著年輕的李管,臉漲得通紅,對大眼袋說:「昨天夜裡她在監捨裡被幾個人毆打,您看她額頭上的紗布,血都浸透了,差點死了。我才讓她在醫務室裡住一宿。現在您讓她回去,萬一她再挨打怎麼辦?」
「她不是沒死嗎?沒死,就該回哪兒回哪兒!」大眼袋對李管說,「還有,聽說你把三角眼關籠子了?馬上放了,讓她也回監捨。」
「這怎麼行?!」李管一下子急了,「我調查過了,就是三角眼動手打的小青。她出手這麼狠,罰她關籠子是輕的。現在把小青放回監捨,再把三角眼放回監捨,那小青還有命嗎?」
大眼袋瞪了李管一眼:「三角眼是號長,教訓教訓不守規矩的新收人員,是她該干的活兒,下手重了,下次注意點兒不就行了。」
三角眼在籠子裡被關了半宿,躺不能躺坐不能坐的,可是苦壞了,回到6號監捨,一頭趴在通鋪上,讓滿臉紅皰的女人順著脊背給她按摩,從胸腔裡不停地發出哼哼聲,像一頭豬似的。一見小青進來了,眼睛裡就放出狠毒的光焰,齜著黃黃的牙齒說:「小逼敢陰我?你等著!」
小青靠著牆角慢慢坐下,望著鐵窗外那片窄小而陰沉的天空,一聲不吭。
夜幕很快降臨了。
熄燈後,監捨裡有兩個人沒有睡,一個是梳著不等式髮型的秦姐,她依舊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也沒人敢管她;另一個就是小青,還是那麼默默地坐著,彷彿和冰冷的牆壁長在了一起。
黑暗突然腫了起來似的。
幾個人形的物體站在了小青的面前,呈半月狀將她包圍。
小青一動也不動。
一個人形的物體蹲了下來,三角形的眼睛放出蛇芯般狠毒的光:「小青,你害得我被關了半宿籠子,這筆賬,咱們該算算了吧。」
「跟丫廢什麼話!」是紅皰凶狠的聲音。
小青還是沉默著,目光漠然,彷彿眼前是一片虛無。
「喂喂喂……」三角眼獰笑著伸出手,撫摩著小青細嫩的面龐,「你怎麼不說話?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啊?是不是怪我昨天下手太狠了?所以記住,下次要乖乖地讓我享受,不然的話——」
啪!
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三角眼狠狠抽了小青一個耳光。
啪!
比第一聲更響!不過這一次,誰也沒有想到,一直緘默的小青,掄圓了胳膊回抽了三角眼一個耳光,疼得三角眼摀住腮幫子,氣急敗壞地喊道:「操!給我動手!」
一群瘋狗撲了上來!小青蓄積了一下午的力氣,這時也猛地爆發,拳打腳踹,活像是一隻受困的母狼,奮勇搏鬥著,狹小的監捨剎那變成了角鬥場,擊打聲撕裂聲喊叫聲哀號聲,還有牙齒咬碎般咯吱咯吱聲,混成泥漿似的一團,幾乎要把牆壁擠裂!
畢竟寡不敵眾,沒多久,小青就被卡著喉嚨仰面躺在了地上,嘴角往外呼哧呼哧地噴著血沫,兩條雪白的腿被兩個人劈開,要被輪姦似的。
小青驚恐地閉上了眼。
呼——啪!
一隻手,突然斜裡伸出,攥住了三角眼的手腕。
三角眼回頭一看,是不等式,張口就罵:「姓秦的,你他媽的少管老娘的閒事兒!」
「今天這個閒事兒我就是要管。」不等式平靜地說,「你這一下子,會把這女孩毀了。」
三角眼的手腕使勁掙了兩下,沒想到不等式的握力如此之大,鐵箍一般,居然沒有掙脫,氣得正要接著罵,監捨裡所有人都沒想到的事情,猝然爆發!
趁著兩個按著她的腿的人走神的空當兒,小青鉚足了力氣,雙腿拚命一蹬,不僅擺脫了按壓,而且正好踹在三角眼的胸口上,踹得她一個仰八叉倒在地上。小青連揮幾拳,將三角眼的幾個幫兇打倒或逼退,然後站起身,看見三角眼也已經站起,和她面對面,眼睛裡一片血紅。
狹窄的監捨裡,一時間靜得像上了膛的槍口。
「嗷」的一聲怪叫,三角眼握著牙刷,猛地刺向小青的心窩,小青將身子一閃,牙刷柄鋒利的尖端從她衣服的側面劃過,刺啦割開一道口子,小青揮掌切在三角眼的手腕上,疼得三角眼一哆嗦,手一鬆,牙刷就掉了下來,說時遲那時快,就在牙刷下落半空時,小青啪地接住,握在了自己的手中,三角眼見凶器被敵人奪了去,又一聲怪叫撲向小青!小青本能地握著牙刷在胸前橫向一劃,只聽撕紙一般非常輕微的嚓一聲,三角眼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匡地靠在牆上慢慢坐倒,脖子上撲地噴出一腔鮮血!
頓時,監捨裡瀰漫開一股濃重的腥氣。
所有人——包括小青在內,都呆住了。
「殺人啦!」
不知是誰,帶著哭腔叫了起來!
外面傳來一連串的腳步聲,監捨的燈乍亮,然後是鑰匙插進門鎖的聲音。小青還呆呆地看著身體不斷抽搐的三角眼,不等式一把從她手裡奪過了作為凶器的牙刷。幾乎就在同一時間,沉重的鐵門嘩啦一聲被狠狠推開,帶著風。
大眼袋帶著兩個挎槍的武警走了進來,一眼看見全身是血污的三角眼,趕緊讓一個武警送到醫務室急救,然後惡狠狠地問:「誰幹的?說!」
小青想:現在,我就是說我從來沒有殺過人,也不會有人相信了,不禁淒慘地一笑,剛要站出來。一個人搶先一步舉起了手中的牙刷柄:「報告管教,是我和三角眼鬥毆,失手傷害了她。」
這一回,不要說小青,不要說全監捨的人,就連大眼袋也目瞪口呆!
舉著牙刷柄「自首」的那個人,居然是紅皰!
「你……你不是一直跟三角眼的嗎?」大眼袋瞠目結舌。
「她太欺負人了,我看不過,和她幹起來了,她想拿牙刷插我,我操我不能等死啊,奪過來就給了她一下子。」紅皰說得跟真事兒似的。
「給她上腳鐐!」大眼袋對剩下的一個武警說,「今晚讓她住籠子去!看三角眼有沒有生命危險,要是死了人,紅皰,你自己拉屎自己吃。」
上了腳鐐的紅皰,一拖一拖地慢慢走出監捨,到門口的時候,她回頭朝不等式眨了眨眼。小青看見了,心中頓時一片雪亮——原來是不等式——秦姐讓紅皰替自己頂了缸。
大眼袋指派秦姐當了號長,走出了監捨,鐵門匡的一聲重新關上。
這麼短的時間裡,古怪而震撼的事件接連發生,滿監捨的人被唬得一個個呆若木雞。小青走到秦姐面前,嘴唇嚅動了半天,想說什麼又說不出來。秦姐微笑著拍拍她的肩膀,對眾人說:「大家都累了,早點休息吧。」
小青知道,這裡不是表達感激的地方,所以,第二天一早,趁著放風的時候,她來到水房。水房裡只有秦姐一個人正在水泥池子邊洗臉,小青上前說:「秦姐……昨天夜裡,真的謝謝你。」
秦姐用毛巾把臉擦乾淨,笑著說:「沒什麼。」
「要不是你,我昨天晚上死定了。」小青壓低了聲音,「我心裡明白,紅皰替我頂缸,是你安排的。」
秦姐歎了口氣:「也苦了她了,挨了一夜的籠子……不過,聽說三角眼雖然失血過多,但是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了,我想,紅皰很快就能放出來了。」她仔細看了看小青,溫柔地說,「這幾天,你也受了不少折磨,臉都發污了。」一邊說一邊用自己的塑料盆打了滿滿一盆清水,「快點洗把臉吧。」
小青心裡暖暖的,點點頭,來到臉盆前,在鏡子一樣的水面照了照自己蓬頭垢面的模樣,頓時不好意思起來,笑著對秦姐說:「哎呀,我變得好醜……」
話沒有說完。
她的心一寒。
不祥的預感。
因為她清晰地看到:秦姐嘴角浮現出詭異的一笑。
接著,彷彿一塊巨石砸向了她的後頸!半秒不到,她的臉就被完全按壓進了水盆,驚惶中的急促呼吸,使大量的水順著鼻腔湧進了肺裡,她痛苦地覺得自己的身體乃至四肢都要被脹裂了!她拚命掙扎,但是按著她後脖子的手,和昨晚攥住三角眼手腕的手一樣,如同鐵箍,她根本抬不起頭來。
水面上,小青的頭髮像瀕死章魚的觸角,從劇烈的顫抖、痙攣,漸漸化為無力的飄蕩。咕嚕咕嚕,大量的氣泡冒出,旋即破裂。
嘩啦啦!
秦姐抓著小青的頭髮,把她的頭從水中提起。小青大口大口地喘息著,一張一合的嘴唇猶如剛剛被撈上岸的魚,一串串的水珠順著她的髮梢、睫毛、鼻尖和下巴流淌。
秦姐把自己的臉貼在小青濕漉漉的臉上,獰笑著說:「小青,三角眼根本不知道你的價值,而我知道,所以我不會讓你那麼快就死去的,我要讓你享受更多的折磨,慢慢地要你的命——除非你老老實實地告訴我,阿累臨死前交給你的那面鏡子,現在在哪裡。」
「我……我不知道。」小青劇烈咳嗽著說。
「很好,很好。」秦姐的手再次按壓在了小青的後頸上……
「小青,小青——」水房外突然傳來了年輕的李管的呼叫聲。秦姐無奈地鬆開了手。李管走了進來,一看這情景,皺起了眉頭:「怎麼回事?」
「小青洗臉不小心,嗆著了,我幫她拍拍。」秦姐一邊胡嚕著小青的後背,一面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李管懷疑地看了她一眼,對小青說:「你跟我來一下,有人來看你。」
小青跌跌撞撞地跟著李管往提訊室走,一路上,李管問她剛才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小青一言不發。
走進提訊室,一看坐在桌子對面的那個人,小青愣了一下。她記得這個矮胖子,他在Darkness酒吧為自己的歌聲鼓過掌,還曾經闖進分局,橫眉怒目地要求司馬涼給自己打開手銬……也許,他是一個想幫助自己的好人。但是就在剛才,一個自己信任並感謝的「好人」,差一點就將自己活活溺斃,而她的真正目的是想要那面阿累留給自己的鏡子……
誰知道這個矮胖子是不是也為了那面鏡子?
鏡子。
小青的眼睛模糊了。
這個世界上,除了阿累,我誰也不能信任,可是阿累……他已經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徹底的絕望。就像被扔進了一個糾結著千萬條毒蛇的黑暗洞窟,而洞口已經被封死。
「小青……你坐。」馬笑中說,聲音發澀,像咬了一口青柿子似的。
小青神情木然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馬笑中指著小青額頭上的紗布問李管:「這是怎麼回事?」
李管說:「她們監捨裡的號長欺負她,拿板凳打的。」
「我操!」馬笑中一下子火了,跟親妹子在胡同裡被小流氓劫了似的,「你們有他媽蛋用啊?!」
李管有點生氣:「馬所長,請你把嘴放乾淨點兒!」
凡是涉嫌刑事犯罪,且正處於偵查、審查起訴或公訴階段的犯罪嫌疑人,除了律師,任何人都是不能探視的。楊薇被殺一案,司馬涼是第一偵辦負責人,按照規矩,馬笑中要來探視小青,必須先獲得司馬涼的允許。但是他今天來純粹是出於一種自己也說不清的心理——從見到小青的第一眼,他就產生了莫名其妙的歉疚和愛憐,總想幫助她——壓根兒就沒和司馬涼打招呼,完全屬於自選動作,只好嚥下一口惡氣,用很溫和的口氣對小青說:「我是你所居住的地方的管片兒派出所所長,姓馬。我今天來就是想瞭解一下,對於你謀殺楊薇的指控,你……你有什麼需要辯解或反駁的證據嗎?」
「我沒有殺人。」小青冷冷地說。
「這裡的每個人都說自己是無辜的。」馬笑中嚴肅地說。
「但只有我是真的。」
「你憑什麼讓我相信你?」
「你不需要相信我!」小青把頭一昂,「你走吧,我也不需要你的幫助。」
「小青!」馬笑中焦急地說,「我的時間不是很多,如果你真的沒有殺人,請馬上告訴我有什麼對你有利的人證和物證,我應該怎麼做才能幫你洗刷冤屈?」
小青衝他淒慘地一笑。
就在這時,提訊室的門開了,大眼袋走了進來,不客氣地對馬笑中說:「馬所長,我剛剛跟司馬隊長通了個電話,他說您今天來,根本就沒和他打招呼,屬於違規行為,所以對不起,請您馬上離開!」然後吩咐李管:「小李,把小青帶回監捨去。」
李管把小青從椅子上拉起來,帶著她往外面走。
走到門口的時候,昏暗的室內和明亮的室外,被分割成了界限分明的兩個空間,有如黑夜和白天。難道我真的要永遠沉睡在噩夢裡?難道我真的不能做點什麼讓自己擺脫被囚禁、被凌辱的絕境?難道我真的要像阿累一樣受盡折磨後恨恨地死去?
一陣涼風掠過她的面龐,吹得她稍微清醒了一點。
我不能就這麼放棄自己。
她回過頭:「馬所長,您真的想幫我洗刷冤屈嗎?」
「小李!」大眼袋怒喝道,「馬上帶小青離開!」
「等一下!」馬笑中三步並作兩步,衝到門口,凝視著小青水汪汪的一雙眼睛說,「我可以向老天爺發誓,我絕對是想幫你——而且是沒理由、不要任何回報的。」
「你幫不了我。」小青苦笑著搖了搖頭,「我知道有個人能幫我,你能幫我找到他嗎?」
「成!」馬笑中重重地點了點頭,「你把他的名字告訴我。」
小青長歎了一聲:「他的名字叫——呼延雲。」
後腦勺彷彿被粗大的棒球棍猛地抽了一下,馬笑中身子一晃險些摔倒,腦袋裡嗡嗡作響:「你……你再說一遍,他叫什麼名字?」
「呼延雲。」小青想了想說,「就是這個名字,我應該沒有記錯。你認識他嗎?」
馬笑中愣了半晌,還是不敢相信:「你……你怎麼會認識他?」
小青說:「我不認識他,從來都沒見過他,只知道他的名字。他是做什麼工作的?他能幫我洗刷冤屈嗎?」
「也許吧……」馬笑中一時間竟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可是很難請得動他,就是請來,他也不一定肯幫你。」
「這個你可以放心。」小青很有信心地說,「只要你把他帶到我面前,他就一定會幫助我的。」
馬笑中還想說些什麼,小李已經帶著小青走遠了。
望著小青的背影,馬笑中呆呆的,目光像被她漸漸牽遠的一條線。大眼袋來到他身邊板著臉說:「馬所長,別嫌我囉嗦,您要是再不走,等會兒司馬隊長打電話來問,可就不大好看了……」
「哈哈哈哈!」
馬笑中突然放聲大笑起來,嚇得大眼袋一哆嗦,後退了兩步撞在門框上,以為這矮胖子瘋了。
「司馬涼算老幾?你又算老幾?」馬笑中大笑道,伸出右手的食指在她面前輕蔑地擺了兩擺,神情活像是剛剛打了雞血一般眉飛色舞,然後大步向看守所的門外走去,站崗的武警清晰地聽到他吐出的兩個字,那兩個字自信極了——
「擺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