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灰星期三的太陽升起來了,熱鬧的狂歡節結束,四旬齋開始。
清晨,在波德林府邸頂樓的一座小室內,塞吉奧獨自一人跪在窗前,面對不存在的神像往自己頭頂傾灑聖灰。
「……我本是灰土,將來仍要歸於灰土。請主寬恕我們這些無知的凡人,求主原諒我所犯下的過錯。」
急促的腳步聲突然在門口響起,隨後,傳來敲門聲。
「進來。」塞吉奧站起身,撣了撣身上的灰,「什麼事?」他看著那個慌慌張張的管家,皺起眉頭,「怎麼,朱塞佩還沒有找到麼?」
「出大事了,老爺!」管家一路跑上樓梯,上氣不接下氣,「剛剛接到電報,威尼西亞號在印度洋海域遭了風暴,整艘貨船沉沒。只有幾個船員僥倖逃生……」
「你說什麼?!」塞吉奧跳起來,一把拉住管家的胳膊。
「船沉了,我們的貨全沒了,老爺!」
「這,這怎麼可能……」塞吉奧倒退幾步,一下子跌坐到後面的椅子上,喃喃自語,「多少年來,我波德林家的貨船從來就沒出過意外!」
「老爺……」管家猶豫著,神不守舍地問道,「是不是因為那件事情……」
「住口!」塞吉奧低聲呵斥,「你胡說什麼!」他盯著管家,「貨船的事情下人們都知道了麼?」
「幾個管事的已經知道了,老爺。」
「叫他們先不要聲張,」塞吉奧強作鎮定,「你去和他們說,兩件事毫無關係,讓他們不要慌亂。此事只是個意外——誰家都會發生意外!」
「知道了,老爺。」管家戰戰兢兢地退下去,關上了門。
塞吉奧一個人留在房間裡,他想給自己倒杯茶穩一穩心神,但是手剛碰到茶壺,一個沒拿穩,那只昂貴的青花瓷壺跌落在地板上,摔得粉粹。塞吉奧長歎一聲,癱倒在椅子上,呆呆地注視著天花板。
門外又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什麼事!」塞吉奧一拳捶向桌子。
門開了,剛才的管家去而復返。他哭喪著一張臉,露出一副比沉船更加絕望的神色,身邊跟著一個驚惶失措的年輕人。塞吉奧認得,這孩子原本是裡亞爾托橋下波德林瓷器店裡的夥計。
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了塞吉奧,「店裡出什麼事了,菲利波?」他盯著那個孩子。
菲利波滿面煙灰,他囁嚅著不敢開口,突然一下子跪了下去,全身抖個不停。
「到底出什麼事了?!」塞吉奧拍桌子站了起來,他看向管家。
「店裡……起火了。」對方勉強從嘴裡擠出這幾個字,牙齒格格打戰。
「起火了?」塞吉奧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一把揪住管家的衣領,「到底怎麼回事?現在火勢怎樣?有什麼人在那邊?我們人手夠不夠?」
「就不知道是怎麼回事……」說話的時候管家膽顫心驚,「今天早上二夫人還在店裡看著,按理說根本不可能出現任何差錯……現在火勢還很大,二老爺正帶領大家滅火。」
「火是怎麼起來的?」塞吉奧轉向仍在一邊瑟瑟發抖的菲利波。
「不,不知道,老爺。」菲利波哆嗦著,根本不敢抬頭。
「不知道!我是白付你工錢的麼?!」接二連三的噩耗讓塞吉奧一反平日裡溫文儒雅的形象,他扭曲的臉孔猙獰可怖,衝著這可憐的孩子放聲大吼。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老爺!」菲利波哭出來,「沒人知道是怎麼回事。店裡的人都說,我們波德林瓷器定是遭了天譴……」
「胡說八道!」塞吉奧沉下了臉色,「一派胡言!我波德林得主庇佑,一貫生意昌隆上下平安。這謠言到底是誰散佈出去的?!」
「可是,可是……」菲利波囁嚅著,「今天連二老爺都這麼說了……大家全信了,還要稍後一起去教堂裡禱告呢!」
「二老爺?」聽到馬森的名字,塞吉奧狠狠擰起眉頭,「他在哪裡?」
「還沒有回來。」
「多派些人去店裡幫忙,」塞吉奧對管家下令,「立刻讓馬森回來見我。還有,」他想了一下,面色陰晴不定,「去看住少爺,最近不要讓他隨便出門。」
夜幕降臨了裡亞爾托橋。
經過整個下午的搶救,波德林瓷器行的大火終於被撲滅。濃煙籠罩在裡亞爾托橋下,昔日富貴精緻的門面已經成為一片廢墟。幾個瓷器行的夥計還在灰燼裡忙碌著,看是否還能搶救出任何貨品。一些路人在遠處指指點點,發出嘖嘖歎息。
幾米之外的一座青灰色建築物中,一個表情淡漠的中年人正臨窗眺望著濃煙密佈的裡亞爾托橋。
「真是愚蠢,」他歎了口氣,搖了搖頭,「波德林家族真是愚蠢至極。」
「這只是開始,諾威。他們惹怒的可是吊人長老。」另一個人輕輕一笑,端起一杯紅酒。
「你看起來還真是悠閒,」巴斯托尼轉過了頭,「那麼,上面交待的事情到底辦得怎麼樣了,我的騎士大人?」
安德萊亞淺啜一口,搖晃著酒杯,「長老找到了,可是他卻不願和我回去。」
「因為『威尼斯之石』?」
「是,」安德萊亞凝視著杯中殷紅明艷的液體,微微皺起了眉頭,「我至今也弄不清楚,『威尼斯之石』到底是什麼。長老因為它而滯留在波德林家的地下室,一困就是四百多年。」
「負責情報和聯絡的『聖盃』居然也有一籌莫展的時候麼?」巴斯托尼輕輕一歎,似乎意有所指。
安德萊亞抬起頭,表情似笑非笑,「若是此刻『權杖』想插一腳,我絕不阻攔。」
巴斯托尼平板的臉上突然露出了少見的笑容,他看著安德萊亞,「我在威尼斯還算半個市長,在你面前卻只不過是小小的『權杖九』,試問我何德何能,敢與騎士大人爭功?」
「如果你知道什麼,還是說出來的好,」安德萊亞轉著杯子,良久,臉上露出了理解的微笑,「好吧,我們來做個交易,」他說,「你想要什麼?」
「威尼斯。」巴斯托尼直直望進對方的眼睛,「我要威尼斯獨立出意大利。」
安德萊亞愣了一下,然後突然明白了什麼,「上次那個叫塞萊娜的女孩,」他試探著問,「薩伏依王朝派她去查探波德林叛國謀反的證據……但其實波德林家族是清白的,對不對?」
巴斯托尼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狡黠的笑意,端正嚴謹的紅棕色鬍子翹起來,使他的面部表情生動了很多,看起來完全不似以往不苟言笑的「影子市長」。
「沒錯,」他點了點頭,「愚蠢的波德林家族根本什麼都不知道。」
「權杖啊權杖,」安德萊亞歎了一口氣,「我們永遠都無法準確估量你們的智慧。」
「現在還不晚,騎士大人。」巴斯托尼微微躬身,「我和你們不一樣,我只是卑微的人類,生死由命。我知道你對這些看得很開,但是對我來說,功名權勢就是我畢生追求的一切。在我有生短短幾十年間,我只要威尼斯,求騎士大人成全。」
「以『威尼斯之石』做餌?」安德萊亞放下了酒杯,「諾威,這是你多少年的苦心經營?」
「屬下不敢,」巴斯托尼恭謹地回答,「只是成大事,需大氣量與大智慧。還有耐心——這是權杖國王的教導,屬下時刻銘記在心。」
「奧斯卡那條老狐狸,」安德萊亞長歎一聲,「我不得不佩服你們的心機!」
巴斯托尼一笑,「此事對騎士大人全無損失,何來歎息?」
「成交。」安德萊亞再次歎了口氣。
「感謝騎士大人成全。」巴斯托尼深深行了一禮。
「那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了?什麼是『威尼斯之石』?」
「屬下不知。」
安德萊亞瞪著他。
「屬下的確不知道『威尼斯之石』的真面目,但是屬下卻探聽到確鑿的消息,它和一口水井有關。」
「水井?」
「是,一口威尼斯城內的水井。因為此事太過機密,屬下在得到消息之後也不放心派人下去探查。如果騎士大人方便,我們現在就可一同過去。屬下也急切地想知道在那水井之下究竟埋藏著怎樣的秘密。」
「那口井所在何處?」
「請隨我來。」權杖九諾威·巴斯托尼看著對方,一貫嚴肅的面容再次露出了微笑。
幾乎同一時間,聖瑪爾塔區,波德林府邸。
裡亞爾托橋下的大火讓所有的人心驚膽寒,家僕們私下裡都在議論紛紛。塞吉奧心裡煩亂,獨自用過晚飯後,一個人走到二層東側樓梯的拐角處。他的手隔著壁掛撳在地下室的開關上,猶豫良久,直到額頭和脊背上都冒出了汗,最終,他把手縮了回去。
樓下大門處突然傳來了一陣騷亂,塞吉奧聽到聲音,是馬森回來了。他隨手招呼一邊剛剛下樓的家僕,「讓二老爺到議事廳見我。」
塞吉奧還未坐定,議事廳的大門突然被撞開。馬森像一陣風一樣衝了進來,他披著一件外套,裡面的衣服已經被燒得七零八落,連頭髮和鬍子也被烤焦了一半,看起來極為狼狽。他的臉上全是煤灰,細小的眼睛完全紅腫起來,不知是被煙熏的還是剛剛哭過。
塞吉奧皺起眉頭,「你這是……」
「朱利亞死了!」馬森吼,聲音裡帶著哭腔。
「上帝啊……」塞吉奧呆住了,「弟妹她……怎麼會這樣……」
「怎麼會這樣!這是我要問你的!」馬森歇斯底里地喊,他上前一步抓住塞吉奧的領子,把他從椅子上拉起來,「你昨天晚上到底做了什麼!」
「我做了什麼!」塞吉奧甩開他的手,死死瞪著他,「按照我們之前的約定,把朱塞佩作為祭品放下去——這不是我們事先商量好的嗎?!」
「『他』接受了祭品?」馬森急切地盯著塞吉奧的眼睛。
「沒有,」塞吉奧垂下眼簾,「後來那孩子毫髮無損地出來了,神色間看不出任何異樣。」
「『他』沒有接受!因為他知道這是個騙局!」馬森激動起來,用手胡亂撕扯著自己的鬍子和頭髮,「他知道我們騙了他,天啊!他知道我們違背了契約!!」
「……不可能,不可能的……」塞吉奧失去焦距的眼睛直直目視前方,口中喃喃。
「……這就是『他』的報復!他在向我們施加報復!」馬森一把抓住塞吉奧,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他的臉孔瘋狂地扭曲,他的手哆嗦著,「我們波德林家的商船從來就沒有出過意外!」他瞪視著塞吉奧,模糊的淚水從紅腫的眼睛裡淌下來,「店裡的大火起得更是蹊蹺,連朱利亞都死了!恐怕下一個就輪到你我!再不想點辦法,我們就……哥哥——!」
「……你想怎麼做?」塞吉奧一時間六神無主,他求助地望向馬森。
「把迦科莫交給他!」
「不行!」
「這是我們現在唯一的辦法!」馬森冷著臉色,一雙細小的眼睛裡精光閃爍,他撲上去抓住塞吉奧的手,「我的朱利亞已經死了!你還想怎麼樣?!捨掉一個迦科莫就可以平息他的怒火,可以拯救我們全家!」
「我絕對不會答應!以我們這樣的家世,你想要什麼樣的女人都有!但我可只有這麼一個兒子!!」塞吉奧怒氣勃發,他一把推向馬森,把對方狠狠撞倒在地板上。
馬森紅腫的眼睛裡噴出了怒火,他爬起身,順手抄起身邊一隻大青花瓷瓶,回身砸向了塞吉奧。
嘩啦啦一陣清脆的碎片撞擊聲,花瓶在塞吉奧的頭頂碎裂,幾片鋒利的瓷片插了進去。殷紅的鮮血立刻噴射出來,塞吉奧一聲慘呼倒地,馬森嚇傻了,跌坐在地上,扔下了手中斷口鮮血淋漓的瓶頸。
塞吉奧在地上掙扎,白皙的面孔已經完全被血液染紅,看起來可怖至極。
馬森癱倒在地板上,向後一點一點挪著,他沒有想到自己一失手竟然殺害了親哥哥!他懊悔、恐懼,被眼前的景象嚇得雙腿發軟站不起身,直到,議事廳的大門突然被另一個人撞開。
「父親?」剛剛回家的迦科莫聽到家中出了事,趕緊跑上了樓,誰道剛開門就看到了如此慘狀。他驚駭莫名,一下子撲到氣若游絲的塞吉奧身上,「父親!」
迦科莫的闖入反而讓馬森迅速冷靜了下來,他眼珠一轉,悄悄站起身,從一邊桌子上拿起那只沉重的鐵藝燭台,猛擊向迦科莫的後腦。
此刻迦科莫正背對著馬森伏在塞吉奧身上,根本沒有注意到馬森的存在。偷襲之下,他連一聲驚呼都沒發出來就倒了下去,直接倒在他父親的血泊裡,失去了意識。
「就是這口水井?」安德萊亞站在羅馬廣場一處不起眼的井口面前,往下看去。
時間已過午夜,沉沉的濃霧落下來遮掩了一切,那個圓圓的孔洞彷彿地獄的入口,黝黑深邃,從裡面源源不斷地散發出冰冷的霧氣,緩慢地爬到人的臉上,濕冷而粘滑。巴斯托尼面上似有懼意,他打個哆嗦,向後退了一步。
「就是這裡了,」他肯定地說,「威尼斯主島的形狀像條大魚,而羅馬廣場這口水井的位置正是魚眼所在。」
安德萊亞點點頭,撿了塊石頭扔下去,側耳傾聽。
石塊砰地一聲墜地,骨碌碌滾了開去,撞上了井壁。
「這口井很深,但是裡面卻很乾燥,沒有水,」安德萊亞挑了一下眉毛,「我先下去看看。」他作勢要跳,巴斯托尼拉住他,「這樣安全麼?要不我先去找幾個人……」
安德萊亞一笑,「你都說了,這等機密大事,怎可讓外人知曉。你在這裡替我把風就是了。」
他縱身躍入了井口。
夜幕之下,巴斯托尼鬆了一口氣,他凝視著腳下黑洞洞的井口,方才恐懼懦弱的神色已經完全從他臉上消失。他衝著前方的黑暗招了下手。
一隊黑影,突然在濃霧裡閃現了身形。十二個人,身穿一模一樣的黑色緊身衣,動作整齊劃一,乾脆利落。他們手中持著一隻閃爍的金屬網,在夜幕下悄然出現,然後分成四隊,每隊三人,持著那隻金屬網悄悄逼近井口,然後,猛地覆蓋上去。
一人持網,一人持釘,第三人持錘,十二人一齊動作,瞬間將整張金屬網釘死在井口上方。一陣風吹散了霧氣,明亮的月光灑在金屬網上,拇指粗的欄杆閃現出璀璨晶亮的光!一副純銀打造的牢門,緊緊嵌扣在井口上方,四周露不出一絲縫隙。
「諾威?你在做什麼?!」
月光透過銀色欄杆的網格投射到井底,把黑暗切成整齊的光斑,安德萊亞的聲音裡第一次出現了慌亂。
巴斯托尼走到井邊,負手踏上純銀的金屬網,靜靜地凝視著困於井底的吸血鬼。
「離太陽升起還有三個小時,好好享受你最後的時光吧。」
「這口井?」安德萊亞瞪大了眼睛,滿面驚詫之色,「難道你今天晚上和我所說一切都是個騙局?」
巴斯托尼輕輕一笑,「讓你上鉤並不容易。」
「給我一個理由,權杖九。」安德萊亞靜下來,他仰起頭,冷冷地直視巴斯托尼的眼睛。
「我想要的不只是威尼斯,安德萊亞。我要得到這一切。」巴斯托尼並沒有躲避對方的眼神,他直視井底,「我們都知道,誰擁有『威尼斯之石』,誰就得到了世界。而『威尼斯之石』的守護者正是吊人。換言之,」巴斯托尼頓了一下,閃亮的眼睛裡閃爍著瘋狂的光輝,「誰能控制吊人,誰就控制了整個世界!薩伏依王朝算什麼,奧匈帝國又算什麼?!到時候整個世界都會在我腳下,歐洲的戰火只是冰山一角。」
「你瘋了!就憑你一個小小的權杖九,也想控制長老?」
「就憑我,今天這口小小的水井就是騎士大人您的葬身之地。」巴斯托尼的聲音徹骨冰寒。
「你逃不掉的,」安德萊亞向上凝視月光,看著井口的黑影,「殺了我,上面的人不會放過你。」
巴斯托尼突然爆出一陣大笑。「放過我?他們為什麼要放過我?你以為今天這件事還會有第三個人知道?」
安德萊亞死死地盯著他。
「您真可悲,騎士大人。」巴斯托尼靜靜地開口,聲音沒有一絲漣漪,「你今天的對手,不是忠誠愚鈍的寶劍,不是利慾熏心的錢幣,更不是你神權至上的聖盃!我是權杖,通八方,擅辭令,玩弄權謀於股掌,而你竟然認為我的計劃會忽略細節和善後?」
「再見了,安德萊亞。好好享受你人生中最後一縷陽光吧!」巴斯托尼冷笑一聲,獨自離開了羅馬廣場。身後,十二個黑衣人圍住井口,標槍般立於亮銀牢門之外,彷彿十二尊亙古不動的石雕。
東方,濃霧逐漸散去,黎明就要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