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詞人信手去推一扇窗戶,窗戶一陣干吱吱的澀響後,卻沒有打開。她沒有想到潮濕的江南,也會聽到這麼乾燥的聲音,乾燥得如同兩根收了水的骨頭在相互磨擦。一大張新糊上窗戶的宣紙,被一格一格漆水黯淡的窗欞分割成無數的小方塊,而宣紙已曾為某一個黃昏或者黎明的雨水打濕過,點染出了幾朵泛黃的雲。
她把雙臂抱在胸前,定定地隔窗望著,窗外的陽光,花草,樹木,還有蟬鳴和寂靜……都化作了斑斑駁駁的色暈,在宣紙上悠悠地移動。被她雙臂擠壓的柔軟的胸部,正一點一點地變得腫脹和堅挺……堅挺起來,又慢慢蔫下去還原成綿綿的一大團,就像正午時分的大海上,無聲無息翻捲的浪頭。
女詞人覺得,只要一推開這窗戶,就能看見那一年晚春自己繞著柳堤徘徊的情景。她感到自己的臉上現出了一絲冰涼的笑意。
隔著一條水渠,倚在院門框上的女詞人就看見趙郎回來了,她看見趙郎不是一個人回來的。趙郎順著水渠的那一畔走著,不像以往那樣腰板挺直,一舉一動帶著趙氏清正廉明的官宦世家氣宇。趙郎走得很急促,頭頸往前探,背脊微微彎成了弓形,他還得一邊趕路一邊用握著折扇的手去撥開拂面的柳枝,這就顯得他的方寸完全地亂了。
在趙郎的身後,保持著三棵柳樹遠的距離,走著一個清瘦高挑的年輕女子。年輕女子穿著一件淡藍的長袍,外面罩著墨綠色的背心,不緊不慢地走著,手裡拈著一條鮮紅手絹,隨著步子有節拍地輕輕抖動著。趙郎和年輕女子在翻越院門前最後一道魚脊般的石頭拱橋時,忽然從女詞人的視線中消失了。沒有人的晚春風景,一瞬間變得異常的寬廣和靜謐,清冽的渠水沖刷著幽深的橋洞,就是那種聽不見的水聲,讓女詞人感覺到了自己心脈平靜的跳動。她轉身往屋裡走去。
趙郎從背後叫住了她。後來在江南的日子裡,她面對那扇宣紙被雨水一次次淋濕的窗戶,怎麼也想不起當時她和趙郎之間到底說了些什麼。她只記得自己站在院中間,背著雙手和趙郎說話,一直到沒有什麼可說的時候,她問,這位妹妹怎麼稱呼呢?
趙郎說了一個名字,她覺得這個名字很拗口,也很不好記。她從近處打量面前的年輕女子,發現與她從遠處看到的沒什麼區別。她說,妹妹這麼年輕,這麼漂亮,就叫青梅吧。有一首詞上說,青梅如眼柳如眉,這是一個好句子。
趙郎說,夫人,你好像把古人的詞記錯了。
錯了嗎,錯了就算是我的詞吧。她笑笑,青梅,你喜歡這個名字嗎?我很喜歡,夫人。青梅的發音非常古怪,她說的是北方官話,但是是用幾種南方話甚至遙遠偏僻的南方話拼湊出來的。趙郎爺當初要我的時候,就說我的眉毛和眼睛特別的好看。
女詞人再次看了看青梅,這才發現在她微黑的皮膚掩藏下,一雙眼眉確實長得嬌美無比。青梅輕輕舉起手絹,一團鮮紅遮住了她的鼻子和嘴唇,在接近透明的黑色中,她的細長眉毛、凹陷眼窩中的眼瞳,都發出了幽幽的青光。
女詞人轉頭對著趙郎,我早就說過,你確實是一個很有品位的人。
趙郎說,我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是說,你總是樂於給我們設置許多百年不解的難題。我們婚後的第一個春天,王將軍陪你用整整一車古董換回了一張白麻紙,至今我們都不能知道它到底是不是王羲之寫的《喪亂帖》。如今我都快老了,都沒有力氣替你去考證堆滿幾屋子的瓶瓶罐罐,整理那些裝箱上鎖接近霉爛的書本了,你又帶回一個青梅妹妹,她講的混合方言,她的胡人一樣的皮膚、眼睛,也許可以把她的家世追溯到幾百年或者幾千年以前吧。我是再不能幫你了。
趙郎說,夫人,你把事情說複雜了。其實,青梅是很簡單的。
我不過說說笑話。女詞人真的笑了,青梅只是一個女人。她走到青梅跟前,在青梅臉上輕輕擰了一下,青梅臉上的肉光滑而又結實。晚飯後,女詞人去了書房。
書房整潔到無可挑剔。太陽的餘暉從西窗照進來,紫檀木地板光可鑒人,帶抽屜的書櫃,從地面聳及屋頂。還有無數博古架,在一方著書立說的空地後面,分為兩行整齊地排列下去,中間一條通道,消失在夕陽不及的地方。女詞人脫了鞋襪,赤腳對著書櫃,愣愣地站了很久。
書櫃上的抽屜,都貼著女詞人親手書寫的編號和書名的第一個字。她不僅熟悉每一個數字符號和每一個字所代表的書籍,而且能夠背誦出哪一本書在哪一行說的是什麼事。但是當她現在面對這一堵書牆時,晚春的寒意正悄悄從腳掌心升起,一點一點地越過腳踝,小腿肚,沿著大腿內側向上浸著……她一動也不能動了,她感到那侵襲的寒意,就像小蟲的爬行,冰涼而又酥癢。她半張開嘴唇,深深地噓出一口氣來。
女詞人定睛去看那牆體一般的書櫃,她發現抽屜上所有的編號和單字已經組成了一篇巨大的文章,它在全面展示的同時,卻又拒絕著釋讀。她認識這篇自己親筆寫下的文章,甚至認識它的一筆一畫,但是它已經不再屬於她了。她覺得這篇意義混雜、文字不通,充滿虛構、隱蔽和錯亂的文章,映現的正是自己千尺深潭般的心境,而自己面對它,就像一個旁觀者,永遠也沒法洞悉或認識。她迷迷糊糊盯著頭頂一個「山」字,心裡念著:《山海經》。抽開抽屜,裡面躺著帶插圖的手抄本《楚辭·山鬼》。
女詞人搖搖頭,高舉雙手輕輕捧出《山鬼》。《山鬼》只有薄薄的幾頁,薄得彷彿用雙掌一搓立刻就會變為粉塵。書末用很細很秀的字跡,很有力的筆觸,寫明它出自五胡十六國時期,金陵「白雲寺」一個叫「靜觀老尼」的手跡。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何況「白雲蒼狗」,瞬息萬變?女詞人曾和趙郎反覆考證過手抄者的身世,都不得要領。最後女詞人把橫七豎八堆滿兩張書案用來索引考據的家什一收,她說,反正錯不了她是一個女人。
過了七八百年,手抄《山鬼》的紙張泛出不正常的白光,在整齊排列的蠅頭小隸之間,無規無矩塗抹出來的山鬼形象肆意破壞著前定的秩序。女詞人翻開第一頁,一個裸體披髮的女鬼騎著一隻虎,向月光下的山谷和煙煤敗黑的字跡深處,悠然踱去。女鬼回過身子面無表情地望著歲歲不同的讀者,雙手托著耷拉的Rx房,口裡橫咬著一根牧虎的短棍……女詞人將書放進抽屜,順勢一推,長長的抽屜在被送回書櫃的過程中,帶著一種意外的優雅和滑潤。
女詞人呆了片刻,蹲下去拉開了書櫃右下角的抽屜,一大片紅光粲然地照亮了她的雙眼,抽屜中滿當當地塞著一件紅色絲綢大袍,並發出一種微微讓人眩暈的香味。這是他們所有的藏品中,唯一一件由女詞人自己做主,從大相國寺買回的東西。賣主說,這是從南唐李後主的宮中流出來的。女詞人並不相信,但她買下了。她穿著紅袍對著鏡子和趙郎顧盼著。趙郎惋惜地笑了:
要是你生在唐朝就好了。大宋崇尚的美是清瘦削,女人最好是像一根弱柳。他抱歉似的連連搖頭。女詞人迅速脫下紅袍,轉身塞進抽屜。有一會兒,她蹲在那兒片刻沒有起來,她交叉雙手撫摸著自己的肩頭、胸部、肚腹、大腿和膝蓋,它們無一不是渾圓、碩大的,厚實得指尖找不到一絲骨頭的觸感。她知道自己從臉到脖子全紅了。她對自己說這是紅袍映紅的。那一年的晚春,趙郎買回了《喪亂帖》,趙郎的父親以吏部尚書右遷宰相,女詞人的父親因元佑黨人案從禮部侍郎任上罷出京師,一件李後主宮中的舊紅袍子無聲無息地潛入了他們夫妻最易遺忘的角落。女詞人把這一方遺忘了二十多年的角落再次推了回去。她走出書房,天已經黑盡了,月亮還沒有出來。走著走著,她才發現自己還是赤腳。她在闃寂無人的庭院中走得一身冰涼,不是寒冷也不是酥癢,是那種透入骨髓的清冽感。趙郎的房中燭光暗了一下,隨即傳來青梅發音古怪的呻吟。
青梅的呻吟持續不斷地響著,呻吟中夾雜著歎息和突然爆發的尖厲呼喊。女詞人向那扇窗戶走過去,她沒有窺視者的羞恥感,她只是滿懷詫異。透過晦明不定的燭影,她首先看到了青梅蹲在床上的騎姿。青梅奮力地搖撼著趙郎,並高高舉起一隻手臂。
手臂高出了窗台,像一根波濤上的桅桿,上面握著一條飄揚不定的鮮紅手絹。女詞人看出這手絹是一面信號旗,青梅為之亢奮的不是趙郎,是她自己的旗幟。女詞人想起許多年前的深秋,她束著男裝披著甲冑隨王將軍潛入軍營的冒險,她揮動著王將軍遞給她的紅色信號旗,策馬馳過大小營帳,所到之處,她與三軍將士一同山呼雷動。馬蹄有力地揚起地上的枯草,天空和大地變成了兩片一閃即逝的虛線。她激動得汗流滿面,她明白自己婚後從沒有這麼興奮過,她隨即發現自己為之興奮的就是這面能夠呼風喚雨的旗幟。她斷定,青梅的旗幟是一個贗品,它沒有魔法,也沒有神力,它只是一個偽裝和矯飾,一條紅手絹而已。她想起青梅馭下的丈夫,她想他應該為這一個夜晚流下淚水吧。
一小滴圓東西順著女詞人眼瞼滑落下來,她想我流淚了。她用小指尖去揩,卻是一隻瓢蟲。在汴京郊野生長的這種瓢蟲,深色的背殼上長滿弧形的紫青條紋,一圈套著一圈,在黑暗中閃爍著層層疊疊的光芒。女詞人曾聽人說,這種瓢蟲生於早春來臨時,死在初夏到來前,它的生命只有一個季節。她吹出一口氣,看見一道綠色的拋物線從自己寬厚的掌中飛向院外的柳堤。
女詞人信步向柳堤走去。風沿著渠道吹來,勁力充足而又溫煦。專為這座小小莊園開鑿的渠道,去冬才剛剛整修過,春天來了,柳枝垂拂,反倒顯出頹敗的氣象了。女詞人撫著一棵合抱粗的柳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她的掌心觸到粗裂乾燥的樹皮,心裡有一種踏實和熨帖的感覺。新婚之後,她就是隨趙郎從這條渠畔的小路走到莊園來的。
當時任吏部尚書的公公把這座莊園作為禮物送給了兒子。公公說,莊園後面有良田十畝桑園一頃,頗能躬耕;宅院裡有書房一間,可以發憤。汴京多風雨,幾十年前我買下了這座莊園,已記不清是一時興起,還是若有神助,它解了我半生憂勞。
趙郎說,父親定下的規矩,去莊園三里外要棄轎步行,方可得耕讀的真趣。渠道兩旁的柳樹不知是否系公公買園時手植,女詞人第一次看見它們時,它們已像現在這麼粗,這麼老了。在她的印象中,北方的柳樹從來就沒有年青過。在她看清楚莊園以前,她先看清了掛在門楣上的黑漆陽文大匾,刻著公公的手跡:「歸去來兮」。
她問趙郎,很多官宦人家的別墅都掛著這幾個字,我一直不知道,到底意在「歸」還是「去」呢?趙郎說,你還年輕,你怎麼會知道呢。
他們的年齡相加,不到四十歲。
現在,她一人就活過了這個歲數。她倚著一棵柳樹回望莊園,月亮剛剛浮出烏雲,莊園已淹沒在正茁壯拔節的青紗帳裡了。風把無邊無際的青紗帳從月華中喚醒,齊整而莊嚴地搖曳起來。她再次想起「歸」還是「去」的疑問,她仍舊不知道真正的用意應該落在哪個字上。
她只是明白,匾上的意思儘管永遠也難以釋讀,但他們恐怕離「去」之日已經不遠了。前幾天,王將軍狩獵時曾順道來小憩,他說金人正準備大舉南犯,天下就要大亂了。
天下一定要亂,她自忖也沒有什麼可以牽掛的。趙郎的父親死了,她的父親也死了。她在「歸去來兮」住了這麼些年,但「歸去來兮」並不是她的。趙郎閉口不言亂字,天下於他是不能亂的:那些能裝滿一百架大車的書本和古董,亂得起嗎?
她用手掌摀住自己的臉,月光和涼風從指縫中滲進來,她感覺到腳下的北方大地在帶著她一塊旋轉,眩暈和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