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說,夫人,你不在的時候,小潮音寺的無淨法師來過了。
喔,王將軍,真難為他還能來拜訪我們孤家寡人。
他是來辭行的。
他要走?
他說,他等到秋涼了,就要去尋潮音寺。
我沒有聽懂。
就是去找大潮音寺。
女詞人想起了小潮音寺山門外立的一截斷碑,還有大殿內外如同布下十面埋伏的煙霧與梵音……她笑了一聲,上吊找大樹,出家也要找大廟呢。
無淨法師說,他去尋潮音寺,是為了尋一個人。無論尋得到尋不到,他說他都不回來了。不回來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到處去走一走,看一看。
王將軍要做雲遊天下的托缽僧了。女詞人心裡估算著王將軍的年齡,她算去算來沒一個確切的數字,反正他已經很老了,她噓出了一口長氣。王將軍沒說他要去尋的人是誰嗎?
只說是一個故人吧。青梅把剛點燃的銀燭台移到女詞人的面前。兩管長燭靜靜地燃燒著,清晰地映出女詞人一臉的倦怠和皺紋。青梅退到燭光照不到的陰影中,她說,夫人,趙爺也算無淨法師的故人嗎?
女詞人從兩管長燭之間望著窗外,天空正由幽藍轉為深黑色。青梅今天反覆向她提「趙爺」,她現在覺得青梅怪頭怪腦的發音中,潛伏著一種女巫般的直覺。她不回答青梅的提問,她用長時間的沉默反過來讓青梅不知所措。
女詞人提起燭台向書房去了。
她把燭台頓在書案上,卻老想不起自己來這兒是要尋什麼。很久以來就是這樣了,她想,我也到了該到處去走一走,看一看的年齡了嗎?
但她隨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她之所以忘記想做的事,是因為她根本就無事可做。同時她想到自己年復一年、歲復一歲地打發掉了那麼多漫長的白天和漫長的夜晚,覺得簡直不可思議。
女詞人踱到牆角的古董堆邊蹲下,兩隻手無意識地在瓶瓶罐罐中翻揀起來。
「彭」的一聲弦響,她摸到了一張已經五音不全的古琴。女詞人的心裡忽然雪亮起來了,她找的其實只是一句話而已。
王將軍對太學生趙郎說,女人其實就是一張琴,沒有美與醜,高貴與卑賤,聰明或者愚鈍,也無論幼稚還是年長,男人會彈奏,她們就會發出讓你心神蕩漾的聲音。現在被稱為無淨法師的那個男人說,永遠別責
怪女人,一切技巧都在我們身上。
趙郎在新婚之夜向她轉述這句話時,他躬身替她脫下鞋子,把她的一雙大腳輕輕攬進懷裡。
趙郎的心眼太實,她想,偏偏就是這句話把他壓垮了。
她的手耷下來,七根絲絃發出高低不齊的嘶啞之聲。遙遠的湖面上,飄來一管氣若游絲的蘆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