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他把他劫持了

    包京生再一次出現在我們的視野裡,已經是六月中旬的事情了。天氣熱得不能再熱,就連早晨起來,你都會發現芭蕉的葉子、泡桐樹的葉子,還有草的葉子,都是蔫的、卷的、灰心喪氣的,沒有露水,沒有生氣,就像大象們總耷著的大耳朵。我是在上學的時候,在校門口看見包京生的。他正攔著朱朱在說話。看見我過來,他笑笑,說,朱朱這姐們不仗義,一點不幫助我重新做人。朱朱說,人你是每天都在做的,誰能難為你?可你想做的是學生,學生是老師管,老師是校長管,偏偏我沒法管啊。朱朱說,風子,你說對不對?
    我說,對不對我說了有什麼用呢?
    我看著包京生瘦骨嶙嶙的樣子,心裡有些發酸,我說,包……包大爺們,你還好吧?
    我還好,他說著,咧了咧河馬一樣的大嘴。他又說,我其實很不好。我父母從西藏寫了信出來,說如果我繼續上學,他們就供養我,如果我不上學,我就自己供養自己。他們以為我是在逃學,泡網吧或者泡妞呢,天曉得我是一個好學上進的乖孩子,只不過報國無門罷了。幫幫我……活出一個人樣來,我父母年齡老大不小了。
    我說,我願意幫你,只怕我也沒有活出一個人樣子。
    朱朱沉吟一小會,說,能幫忙自然是幫忙,只是怕……越幫越忙。唉,學校的事情,已經亂得不能再亂了。
    包京生說,我就是想上學。學校再亂,學生還是要上學,對不對?
    我說,都不要婆婆媽媽了。你要我做什麼呢?
    包京生說,給學校的領導說,我要唸書。再給阿利說,放學的時候,我在河邊等他。
    朱朱說,不要把阿利牽進來。
    我也說,不然,你要後悔的。
    包京生說,好吧。與阿利,與你們都沒有關係。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我說,你那天為什麼會去跟……他的遺體告別呢?
    這個,包京生說,連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聽說他死了,就想去看看他。包京生的樣子是有點黯然神傷的,他說,一個人連命都不要了,我還是很佩服的。他低了頭,看著自家的腳,他唉了一聲,說,操……
    早晨的陽光從樹葉間落到包京生的大臉上,特別明亮、特別溫暖,而且特別誠實。這張大臉上顴骨高聳,除了疲倦和皺紋,看起來真的就只有溫暖和誠實了。
    我不敢去找蔣校長,因為我很怕他。這種怕來自我對他的無知。我可以說,所有的人,泡中所有的老師和學生都懼怕他,因為所有的人都對他一無所知,可他卻通過小樓上爬滿青籐的窗口,把我們都看得清清楚楚。這就是一個人讓所有人懼怕的根源吧?
    但我還是去了那幢小樓。我答應了包京生,我就應該去履行我的諾言,對不對?在高二?一班,我已經沒有誠信可言了,我用不著去跟他們囉嗦,我自己知道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我現在一直都帶著我的刀子,將軍的千金也好,灰狗子的女兒也罷,我沒有給過誰臉色,我不怕誰給我的臉色。我徑直走進了蔣校長的私人城堡,陰慘慘的綠色迅速地就把我吞噬了。
    然而,我差一點就在小樓裡迷失了方向。因為狹窄的走廊是彎曲的,向前走的時候,你發現走廊不知不覺就變成了樓梯,像升降機一樣把你升到了更上的一層。要命的還在於,走廊兩邊的小門全都一模一樣,全都虛掩著,全都沒有牌號、也全都沒有暗示,看起來它們全都客客氣氣,說,請進吧!可操他媽的,這才是真正的拒絕呢。你推吧,你好意思一個一個門地推?你敲吧,門本來就沒有關。我根本弄不清蔣校長藏在那一扇門背後。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扯開嗓子喊,蔣校長!蔣校長!我吞了口唾沫,真的就這麼喊起來了:蔣校長!蔣校長!蔣校長!……!
    一扇門澎地一下開了,就像被風猛然吹開的一樣。一個人站在門框裡,嚴肅地看著我。這不是蔣校長,也不是任主任,而是一個中年男人,穿著深色的襯衣,淺色的長褲,沒有任何特點,一個典型的中年男人,他唯一的表情就是嚴肅。他說,什麼事情?
    我不知道他是誰,但他肯定是我唯一能夠叫出來的人了,因為所有的門在我的吶喊下都沒有動靜。我簡單講述了包京生的請求,我說,給他一個機會吧?
    他說,我知道你是誰。進來吧。
    他的房間裡只有一張辦公桌和一把椅子,他坐下來,其它人就只能站著了。我站在他的對面,他坐下來在一張紙上不停地寫,我想他是在記錄我的請求吧。他寫得很慢,一字一頓,就像中年人恪守的穩重和原則。他終於寫完了,把那張紙朝我一抹,紙就滑到了我的面前。我沒有想到,桌子還會這麼的滑刷呢。我把紙拿起來還沒有看,他的筆又接著滑了過來。他說,如果沒有意見,你在下邊簽個名。
    我沒有弄懂他的意思,趕緊讀了兩行,目光掃過中間的一大段,逕直就到了結尾,我再笨也明白了,這是代我寫的一份退學申請書,如果我一簽字,即刻生效。也就是說,我馬上就得提起書包滾蛋。我問他,並且努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我說,憑什麼,憑什麼你要這麼害我呢?!
    那個中年男人站起來,眼睛望著窗外的操場。很奇怪,操場從這一扇爬滿青籐的窗口望出去,變得綠蔭蔭的,跟美國電影裡的校園一樣漂亮和幸福。從我們的教室望出去,操場是和鹽鹼地差不多的。難怪,小樓的人會對泡中那麼熱愛呢。他說,嚴懲一個害群之馬,挽救泡中全體學生。他說,泡中滑到今天這一步,就是蔣校長太菩薩心腸了。你去給包京生做伴吧,我不怕你們幹什麼。
    我壓了一口氣下去,把那張紙悄悄在手裡揉成了一個小團,一隻小蛋,一粒丸子。
    走出小樓,走到八九點鐘火辣辣的太陽下,我還是不明白他是誰。我現在也只曉得,他是蔣校長的一個狠將,他什麼都不怕。
    鐵柵欄門已經關上了,我想出去給包京生說句話也不行了。隔著柵欄,我看見他坐在街對面的河岸上發呆。我本來想扯開嗓門吼的,可吼了對誰都沒有好處。灰狗子很快就把我趕走了。我才發現,泡中一下子變得假模假樣的了,把自己包裝得跟一中和二十四中似的,好像裡邊關的全是乖孩子。
    我只好去跟朱朱說。朱朱倒是是神色不變,還笑了笑,說,我早料到了,誰像你那麼天真爛漫呢。
    噢,原來我在朱朱的眼裡一直都是天真爛漫的。可她居然對她父母說,是我在一直保護她。天!
    我說朱朱,當班長真是委屈你了。朱朱說,那我應該當什麼呢?我說,聯合國秘書長。為什麼,朱朱說,為什麼不是美國總統呢?我也學她的樣子,婉爾一笑,說,美國總統是到處示強,聯合國秘書長卻到處示弱。
    朱朱忽然正色說,你在罵我?
    我罵你,我說,天下那麼多人都想當聯合國秘書長。那個中年人是幹什麼的?
    朱朱做出冷笑的樣子,說,泡桐樹中學新來的秘書長。他崇拜曾什麼番,說了好多次,要亂世用重典。
    重點?我都想嘔了,我說,泡中是狗屁個重點!
    到了中午,鐵柵欄也沒有打開。任何學生,除非持有班主任的條子,都不得跨出校門一步。至於吃燒烤嘛,那簡直就是妄想了。不過,賣燒烤的傢伙都轉移到學校背後的小街上去了,他們每天都在堅守崗位。他們說,我們決不下崗,我們要看誰能堅持到最後。他們說的那個「誰」,多半就是泡中的「秘書長」吧。這一天真是苦了我,我沒有替包京生辦成事情,而且還要讓他苦等。伊娃說過,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一個人等待另一個人。噢,是的,包京生今天就成了世界上最痛苦的人了。但是,反過來講,伊娃又這樣寫到,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莫過於等來了另一個人。那麼,今天包京生是等不來任何人的了?
    但是,包京生還是等來了一個人。這是我和朱朱都沒有想到的,他居然在校門外等了整整一天,也就是說,他可以把出來的任何人都當做他要等的那個人。放學的時候,陶陶自然是眨眼工夫又蒸發了。朱朱挽著我的左手,阿利走在我的右邊,就像兩個護駕的侍衛。在任主任的侄兒自殺之後,校園裡罩上了一層肅殺的氣氛。雖然時令剛到盛夏,卻跟秋天似地冷得讓人揪心。沒有人把任主任侄兒的死和我聯繫在一起,他們反而自這件事之後,把注意力從我身上卸下來了。只有朱朱不時要在我跟前提到兩句,她暗示我,她曉得我應該對任主任侄兒的死負責,但她什麼都不會說。我也懶得跟她去囉嗦,我說,我簡直不知道應該怎麼感謝你,我就當你是我的教母吧。需要我再找一個教父給你做伴嗎?朱朱老氣橫秋地歎口氣,說,你怕把我氣不死啊?
    她挽著我,看起來是鬆鬆地挽著,我才曉得她用的勁有多麼大,我把胳膊抖了抖。她說,風子,你不要沒心沒肺。我笑笑,罷了。你為什麼不去找個男孩來挽呢,我說,滿校園色迷迷的眼睛都落在你身上,你就沒有一個動心的?朱朱說,都是些臭男人。她側身向著阿利,說,阿利除外,阿利是乖孩子。
    阿利靠著我,我覺得他的身子一直在輕微地發抖,我說,你哆嗦什麼呢?阿利說,我心裡有些發慌。我怕要出什麼事情了。
    我說,你不會出什麼事情的。阿利嗯了一聲,再不說話。
    出了柵欄門,我們還可以往右同行一小段路,到十三根泡桐樹下再分手。阿利說,先別散吧,我請你們去吃麥當勞,或者,燙火鍋?紅泡沫?朱朱笑道,算了,去我家玩吧,我把嫩蛋炒西紅柿讓給你們吃。
    我沒說話,兩個人好像都在等我的意見。這時候,一隻冰涼的手叉在了我的後頸窩子上。
    我試圖回頭,但是那手叉著我又走過了好幾棵泡桐樹,我帶動著朱朱和阿利一起走,我聽到朱朱在喝斥,包京生,你瘋了!
    包京生把手鬆了,風子,我等了你一天了。包京生的聲音怪怪的,他說,風子,我不吃不喝,等了你一天了啊……
    我怔怔地看著包京生,說不出話來。如果說早晨見到他的時候,他的瘦削讓我吃驚,現在他的疲倦則讓我發酸。他像一棵被曬蔫的青菜一樣,脫了水,萎靡、憔悴,就連河馬大嘴的嘴角,都爬著血泡,結著血痂,滿臉都鬆弛了,看不出一點點生氣。他的聲音是啞澀的,但還是和藹的,他說,風子,我沒有吃飯,沒有喝水,我等了你一天了,你知道嗎?
    我想給他說我去找蔣校長的經過,可這個經過比起他的一天又算什麼呢?我歎口氣,什麼也沒有說。
    朱朱說,包大爺們,你以後不要再來煩她了,她有點心事就丟不下,你等了一天,她也苦了一天。你們之間什麼關係都沒有了,知道吧?
    包京生說,我想回來上學。
    朱朱說,不可能。
    包京生說,我去求他們。
    朱朱說,不可能。
    包京生說,我去賄賂他們。
    朱朱說,不可能。你沒有錢,你什麼都不可能。你還沒有吃飯、喝水,是不是?
    包京生笑了一下,是那種慘然無助的笑。他笑著,慢慢地,他的眼睛卻放出光來了,炯炯有神,冷得刺人。他的眼睛落在阿利的身上。他說,阿利,好兄弟。
    阿利退了一步,他說,我該回家了。他對我笑笑,對朱朱笑笑,他沒有接包京生的目光,他埋了頭,說,我爸爸還等我一塊兒赴約呢,我得趕緊走了。阿利一邊說著,一邊往街邊退。包京生把手長了長,差一點抓住他的後頸窩。阿利說,我明天請你們吃西餐吧。他揮了一揮手,一輛黃綠相間的出租車吱呀一聲停在他跟前。他跨上去,朝我們擺擺手,說,明天見。
    我和朱朱也擺擺手,熱汽從河上蒸騰起來,把我們的衣服、頭髮都弄濕了。阿利坐的是副駕,他一上去就把門澎地帶上了。隔著玻璃,也隔著了兩個世界,我們在蒸籠裡,他在冰箱裡,他擺擺手,車就開了。
    就在這時,包京生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我、朱朱、十三根泡桐樹下等車的人全都目瞪口呆的舉動,他猛衝幾步,追上正緩緩啟動的出租車,並堅定地拉開後車門,一下子鑽了進去。
    我和朱朱在泡桐樹下傻站了半天,車子就跟河水一樣從我們眼前流過來、流過去。直到金貴在我們肩上分別拍了一下,我們才回過神來。金貴說,波,波是在等我一起吃晚飯?金貴亂蓬蓬的頭髮下,已經找不到一點緊張不安了,他總是掛著些微笑,抄著手踱步子,鄉巴佬的厚嘴唇看起來居然很時尚,顯得我們都有些鄉氣了。我忽然想起來,難怪金貴面熟,金貴的樣子貼在所有藥鋪的外邊,我天天走過、天天看見,他不是一個印第安人,而是一個印第安人的酋長,舉著洋參雄獅丸的、紅皮膚、高顴骨的酋長。不過我只是覺得熟悉,卻沒有想到他就像金貴。金貴怎麼會是酋長呢,我急了只會罵金貴是鄉巴佬。
    我說,我等你媽的……。我想罵一句髒話的,忽然罵不出口了。
    朱朱說,包京生把阿利劫持了。
    我說,放屁!可我還是沒有說出來,我看著金貴發呆。
    朱朱說,趕緊,金貴,趕緊去報警啊。
    金貴轉身就走,走了幾步又折回來。他說,你們先把事情說清楚好波好?
    *第十部分
    我和朱朱相對搖頭,我腦子裡晃過那個戴金絲邊眼鏡的男人,但晃過也就晃過了。我不想把事情弄得更複雜,我寧願相信誰也沒有見過阿利的父母。就是開家長座談會,黑壓壓坐一片,也不知道誰是誰的老爹或者老媽。甚至我們都不知道阿利家的電話,他從沒有給我們留過電話。只有宋小豆知道,因為學生必須在班主任那裡作登記。

《刀子和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