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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州市委接連召開了幾次會議,主題都是圍繞著大討論進行。齊鳴書記和程一路副書記,也頻繁地出現在各個會場上。雖然基本上都是同時出席,可是他們講話的內容和講話的方式是有區別的。程一路講的是具體工作,而齊鳴重點講認識,講思想。
程一路感到:齊鳴書記的思想,正進入一個井噴時期。他有一種強烈的表達慾望,也有一種強烈地希望別人接受的慾望。
一個主要領導,在思想上開始下功夫,那說明他是有目的的。齊鳴的目的明擺著,全南州人都知道,他是想到省裡去的。考察結果遲遲不得出來,大討論就適時地掩蓋了對考察結果的關注與焦慮。但是,內在裡,程一路更清楚,齊鳴必須要合適的時間離開南州。當年,任懷航適時離開,也可以算是全身而退了。中國人有同情弱者的習慣,一個官員,他在當地再張狂,再有錯誤;如果組織上調他走了,且安排的位子並不太理想。那麼,大家的眼光,就會從以前的憤怒,稍稍向同情轉移了。再有就是,他調走了,且高昇;甚至升到了高得有些「威嚴」的地步,人們的情緒也會發生變化的——這給人一個信號:一個有問題的幹部不僅不出問題,還能重用。這說明了組織上對他是肯定的。個人大得過組織?既然組織上都肯定了,那不就……
全市大討論第一階段總結大會,是在黨校召開的。為什麼選擇黨校?這是齊鳴書記的主意。南州市委黨校地處郊外,齊鳴書記說這裡安靜,而且黨校本來就是黨員幹部受教育的地方。在這地方開總結會,讓大家有更加莊重和嚴肅的感覺。
程一路代表市大討論領導小組,先就第一階段的大討論作了總結。重點談了三點:一是認識得到了提高。二是氣氛得以初步形成。三是全員參與,形成了關心南州發展的共識。接著,又就下一步大討論向調研轉舵提了三點要求:找準方向,強化調研目的;針對實際,提出解決問題的思路;擬定規劃,力求大討論取得實效。
這個稿子是張宜學部長那邊拿過來的,程一路讓胡聞稍稍看了看。因為時間緊,也沒有認真地修改。程一路讀著,就感覺套話多了,空話多了,能用的意見少了,摸得著的東西少了。不過好在大討論本身就是一場務虛運動,也不是靠這一個報告就能解決的。下面的人,並不是聽報告的內容。他們關注的是誰來作這個報告。同樣的報告,省長作的,就是高屋建瓴;鄉鎮書記作的,就是空洞無物。當然,如果要放到平民百姓來讀,那就只能是瘋人囈語了。
地市一級最微妙,不上不下,在中間,正好。雖然這報告空洞了些,但是聽報告的人依然鼓掌。四個縣的書記都來了,這時也鼓掌。縣級同市級最大的關係,現在已經不是經濟,而是人事了。人事拿在市裡,縣市的關係就不得不緊密了。
「下面,請齊鳴同志給我們作重要指示。」注意,張宜學部長這次用的是「指示」,而且加了「重要」來修飾。剛才程一路副書記叫「作報告」。這裡面的用詞是很有學問的。曾經就有人建議在中國的大學裡開設一門課程,叫會議學。會議學博大精深,學問無窮。且到邊到角,每一個環節都充滿著玄機。同樣是說話,有的叫「指示」,有的叫「發言」,有的叫「報告」,有的叫「表態」,還有的叫「交流」。還有的乾脆就直筒筒地叫「講話」。無論是怎麼叫法,意義都一樣。但對應在後面的人一定不會一樣。比如在這個會場,從政府秘書長過來的張宜學用詞就十分到位。這也可見他對官場辭令的把握和運用,已經是爐火純青了。
齊鳴先是喝了口水,又朝下掃了一遍,然後才開口「指示」:「剛才一路同志已經就大討論前一階段的工作和後一階段的佈置講了很多了,我都同意。宜學同志要我再講講。其實,我也沒什麼可講。我也是大討論中的一員,那就談談我對大討論的認識,來和大家共同探討,共同進步。」
程一路望了眼齊鳴,他知道齊鳴書記將要講什麼。最近一段,齊鳴的思想很活躍,這樣的場合,他一定會講的。不僅講,程一路估計,齊鳴書記不會講得太少,而且一定會講得情緒激昂,洋洋灑灑……
果然,齊鳴的聲音提高了:「首先,我想來回答很多人一直憋在肚子裡的一個問題:那就是為什麼要搞這個大討論?是不是為了造勢?或者為了其他目的?我告訴大家:都沒有。目的只有一個,為著南州經濟社會的發展。可能有很多同志到現在還躺在功勞薄上,吃著老本,坐井觀天,自在得很。可是,外面在發展,人家不等你。南州已經要從江南省的高地變成江南省的鍋底了。當然,市委是有主要責任的。但下面的縣、區,還有市直部位,更應該反思。你們為南州的發展作出了多少貢獻?」
一連幾個反問,雖然沒有人回答,可是力度挺大的。會場裡鴉雀無聲,針落到地上都能聽見。
「有些同志,因為做了一些工作,出了一點成績,就向組織上提條件了。自己也似乎成了縣域經濟的頭號功臣,這就是思想認識不到位,就是本位主義思想在作祟。我們的大討論,首先就要解決這個問題。」齊鳴停了下,下面有人低著頭。這個時刻,會場上的人是不會互相望的。你朝別人一望,也許就是懷疑別人是齊鳴書記點到的人呢?這多不好,容易引起誤會。最好的辦法就是端坐,或者低頭。甚至在後排,有人正在閉目。
齊鳴接著就此問題展開,一氣講了一個小時。大會議室裡雖然開了空調,但是地磚是冰冷的,剛剛三月的天氣,在這裡面一直坐著,腳就有些難受了。下面出現了連續的用腳在地磚上敲打的聲音。張宜學也看了看表,程一路卻一直沒動。中間除了出去接了回電話,他幾乎是沒有什麼表情的,認真地聽著齊鳴書記的「指示」。
「我也講得不少了。最後我想講大家都關心的一個問題,廉政問題。聽到這個問題,有的同志可能不以為然。廉政,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大家都知道,還有什麼可講?的確是的,我也希望有一天,這個詞彙都不需要再存在了。可是現在,我還是得講講。我們知道,南州近幾年也有很大重點工程建設,比如我們的南線工程。市委、市政府一直高度重視,拎在手上抓,可是最近根據省裡審計組的初步結果,還是出現了腐敗問題。讓人痛心,引人深思啊!」
齊鳴這話一出,全場都很驚訝。特別是程一路,向前聳了聳身子,側眼望了眼齊鳴。這麼大的事,市委根本還沒有作過研究,齊鳴同志怎麼能在幹部大會上直接說出來呢?你要舉例,可以舉以前,但不能說還沒有查實還沒有定性的。這話一說,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訴大家:趙守春市長在南線工程上有問題的嘛?
「當然羅,這事也還沒有最後查實。因此,誰也不要在會後對此進行議論了。」齊鳴大概也知道自己說過了,補了一句。底下卻是一片說話聲了。
齊鳴又喝了口茶,然後恢復了正常嗓子,道:「廉政問題是個長期而艱巨的問題。大家都是領導幹部,頭上要時時懸著這把劍。我覺得,在大討論中,要把廉政勤政,也作為一個內容,深入探討。」
「好了,我也說得不少了。大討論嘛,那就敞開一說。到此為止,謝謝。」齊鳴一結束,掌聲立即響起來。掌聲中,張宜學開始作最後的會議總結。
程一路這時起身,拿著手機到休息室去了。
電話是林曉山打來的。林曉山問:「南州怎麼搞的?省委考察組帶回的情況不太好啊?」
「是吧?我也不太清楚。」程一路含糊道。
「不清楚?一路啊,齊鳴同志在南州現在威信難道就這樣了?這個結果對他很不利啊。很不利!」林曉山歎了聲。
「啊!」程一路捂著話筒,應著。
林曉山繼續道:「昨天齊鳴同志找了衛東書記,衛東書記對此也很不高興哪!南州的班子怎麼搞的?」
「是吧,啊,是吧?」程一路聽見會場裡人流走動的聲音了。
「不過你的很好。」林曉上復了句。
程一路說:「謝謝。我正在會上。有空再向你報告。」
齊鳴書記已經推門進來了。程一路收了電話,說:「曉山同志,很關心南州的事。問我省委的考察怎麼樣。」
「啊!」齊鳴應道:「正月初四,我同曉山同志還談到南州的班子。他是很關心,所在在南州呆過的同志都很關心哪。越是關心,我們越有壓力啊!」
劉卓照進來,請領導們到餐廳。時間不早了,也該解決肚子問題了。
黨校的常務副校長阮明理,因為生病請假了。所以劉卓照只好走到前台。在黨校的三個非常務副校長中,只有他是從官場上直接過渡過來的。其他兩個,都是教授提拔的。阮明理身子不太好,索性將黨校的行政上的事,大部分都摔給劉卓照了。
齊鳴在前,程一路在中間,然後是張宜學,還有組織部的常務副部長劉楓,跟著劉卓照往小餐廳。路上,齊鳴問劉卓照:「在黨校還適應吧?」
「適應!一開始我還有想法。現在我可是特別感謝組織上的安排了。黨校就適合我這樣的人哪,一方面受教育,一方面教育人。一方面做點工作,一方面養心怡性。」劉卓照邊說邊笑,程一路卻看了他一眼,心想這個老劉,看來是真的在桃花園裡呆久了,說話也更加沒有顧忌了。
「適應了就好。卓照啊,本來我還想把你動一下,既然適應了,就這樣吧。一路啊,是吧?」齊鳴轉身問道。
程一路笑笑,說:「卓照看來是真心喜歡上黨校這個好地方了。也不錯。清淨得好!」
「其實要說清淨,也不是太清淨。但總比縣裡好。縣裡是醬缸,這裡就是一支小醬瓶子,當然清淨多了。每日裡工作,看書種花,有意思。齊書記啊,如果有興趣,飯後我請領導們去看我的小花園。」劉卓照說到這,眉宇間都是笑意。
程一路看著,竟然心生羨慕了。這種眉宇間的笑,只有真正快樂的人才能笑得出來。黨校雖說事情少些,但麻煩事其實也不少。常務副校長又常常不在,劉卓照按理說,也不是他自己說的那麼悠閒。可是,關鍵是心淨了,心一淨,什麼事都想開了。這才是人生的大快樂。以前到南州禪寺時,在那木魚聲中,大和尚就曾說過:心淨則悅,佛我相生。
心淨則悅,佛我相生。就是啊,就是!
下午離開黨校後,程一路和齊鳴一道回到了辦公室。上樓梯時,齊鳴說:「一路啊,你上來下,我有事找你商量。」
程一路說:「好,我就到。」
進了辦公室,放下包和茶杯。程一路又坐在沙發上稍稍歇息了下。他知道此刻齊鳴正在等著他,但是,他沒有急著去。齊鳴找他,無非兩個問題,一個是南線工程的事,一個是省委考察的事。而這兩件事,對於程一路來說,都是不可說的。既不可說,那就讓齊鳴書記多等會兒吧。
窗外有風,三月的風,古詩上說是似剪刀,不知這剪刀到底剪下了什麼?站到窗前,香樟樹的紫芽兒開始往上冒了。這些芽兒,只有從高處才能看到,從樟樹底下是根本看不見的。從高處看,這些芽兒更像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兒,嫩嫩的,怯生,青春的,美麗的。這讓程一路想起簡韻了。簡韻本來決定上周回南州的。可是到了週五,她說學校有事,就不回來了。程一路聽了,只是讓她保重。他隱約有種感覺:簡韻似乎找到了更適合於自己的生活。就像劉卓照所說的那樣,也許北京的生活,北京的人,比南州比程一路,更加適合於簡韻。既然這樣,何必再……
回到桌子前,程一路一眼就瞥見《瓦爾登湖》,湖綠的封面,依然是寧靜的。可是……
時光真的會一點點洗去這湖綠嗎?
程一路搖了搖頭,出門上樓,到了齊鳴的辦公室。齊鳴正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見程一路進來了,就睜開眼,道:「坐,坐吧,一路。」
坐下後,齊鳴忽然笑了下,說:「那個劉卓照很有意思的啊。我可真的想把他動一下的,現在看來……」
「他看來是想得太通透了。那就隨他吧。」程一路也笑道。
齊鳴拿出支煙,點上,又吐出口煙圈,望了程一路一會兒,「一路啊,你說守春同志這事,到底該怎麼辦哪?」
「這個,我看還是市委集體研究一下為好。」程一路很原則地答了句。
「我也是這麼想啊。可是,一研究,問題往往就複雜了。因此我想,我們得先有個意見,研究時也好統一思想。」齊鳴順手遞給程一路一個小盒子。
「這是……」程一路接過來,齊鳴說:「打開看看吧,人家送我的,你用得上。」
程一路一打開,是一副眼鏡。不過這副眼鏡製作得相當精緻,小巧,琺琅架在柔和的檯燈光上,閃著淡黃的光澤。
「這太貴重了吧,人家送你的,我怎麼好奪人所愛?」程一路哈哈一笑,又把盒子放到了桌子上。
齊鳴站起來,把盒子重新放到程一路面前的茶几上,道:「守春同志的事,我看這樣吧。雖然是有問題,但畢竟不大嘛。何況人也已經走了。我想找一下省審計組,到此為止。你看怎麼樣?」
「你這樣想,當然可以。不過,今天你可是在大會上說了這事的。我怕這會在南州引起反響啊。還是要慎重!如果真有問題,應該處理;如果沒有問題,也要消除不好的影響。」程一路其實知道這裡面的名堂,可是他不能說,只好順著齊鳴的話,往下敷衍了。
「大會上說嘛,哈哈,那是我有意的嘛。不就是這點事兒嗎?索性說開了,免得大家猜疑。也好為下一步不再查打點基礎啊。外面傳言很多,不正視聽,不行哪!」齊鳴將煙頭使勁地按到煙灰缸裡。走過來,在程一路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了。
程一路把身子稍稍向外側了側,「守春同志到底有多大問題,這個要事實說話。要事實說話嘛!」
這話說得有點激動了,齊鳴笑笑,「一路啊,咱們不說這個了。邊走邊看吧,我已經找審計組談過了。前一段省委來考察,結果也沒出來。我也很急啊!有人說我是在急我自己。其實我無所謂啊。我是替你著急啊,這次機會多好,再不抓住,以後可能就……」
「這個謝謝齊書記了。」程一路有意識地用了「齊書記」這個稱呼,齊鳴反而有點不習慣了,笑道:「謝我?早了。等結果出來再謝嘛。不僅僅要謝,還要好好謝謝。我們也好長時間沒有痛快地喝一回了,到時好好喝上三大杯。」
程一路點點頭,齊鳴換了話題,問溫雅怎麼沒打招呼就走了。
「這個小溫?唉。一聲不吭,拍屁股走人,太那個了吧?」齊鳴又點了支煙,程一路發現最近他的煙癮大了。
程一路道:「我也是前兩天才知道。公司正常的人事變動,可能是時間太倉促了吧。我也不知道。」
「哈哈,我以為你知道呢。一路啊,現在小溫離開南州了,我才說,她跟你可是很般配的啊。而且,對你也很欣賞哪。」齊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向後仰著身子,繼續道:「我可是在很多場合為你辟過謠啊。有人甚至把這事說到了省裡。反正都過去了。不過,說實在話,我覺得還真行。」
「什麼真行?哈哈,不就是還能談上幾句嘛。這說明溫雅的素質高。我們南州的很多企業家,也得向她學習啊。」程一路話轉了個彎兒,跑到企業家的素質上來了。
齊鳴也哈哈一笑,兩個人相視了下,又笑了。
笑完後,程一路說我下去了,還有點事。又拿起眼鏡盒,說:「我謝謝了。這可以讓我的老眼看得更清楚了啊!」
回到辦公室,程一路一邊看文件一邊想,這齊鳴果然是老道。這事他上午在大會上先拋出來,這會兒就來和副書記商量。聽他的意思,是在為守春市長好。彷彿一步步的,他都想好了,只等著把這個問題解決。他這層障設得好,設得巧妙。反正趙守春已經死了,為一個死人說話,是不會有多少人不同意的。可是誰知道,他這樣做只是為了他自己。如果事情真像莫天白所說的那樣,南線工程查到最後,也許將是一個無底的深淵……
誰最後將沉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