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的父親
如果陳阿姨說的基本是事實,哪怕是她和老陳見到的事實,假定只是片面的事實--柳璀想,那麼她的整個出生,未免太骯髒,而且太暴力,太殘酷,不僅如此,裡面有一種最基本的不義,最起碼的顛倒。哪怕是革命年代無法避免的血腥,哪怕歷次運動中一向有錯案假案,都無法辯解這一種惡。
陳阿姨說,「你今天被關的那個拘留所,以前就是良縣武裝部關犯人的。」
柳璀看著陳阿姨,緊張地問,「你是說就是當年關押紅蓮和玉通禪師的地方?」
「就是,」陳阿姨回答道,「只是以前沒有那個停車的院壩。老陳就在那裡辦公。」
柳璀雙手捧住臉,心裡直在說,「真糟,真糟。」雖然她沒有想清楚究竟是什麼弄糟了。她的雙手卻禁不住發抖,但是她控制住自己,一聲沒響,不讓陳阿姨看見。陳阿姨似乎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抱著她的頭,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髮。
很久屋子裡也沒人說話,遠處有鞭炮聲,不知是喜事,還是喪事,那鞭炮聲持續了很長的時間,彷彿下城都安靜下來,為了聽這聲音。
還是陳阿姨說,「太晚了,回去吧,快十一點了。」她說著就把蚊帳拉開。
柳璀點點頭。她想問的問題太多,反而不知道怎麼問好。
她找地上的鞋穿上。如果有人應當懺悔,不是她,也不是母親,而是父親,但是父親早已不在人世,已成了江水和群山之外的魂。
柳璀非常哀傷,她看著窗外的黑暗,心裡叫道:父親,如果你的魂在這兒,你會不會懂為什麼我不肯哭泣?你是否贖清了罪,還清了債?
柳璀突然覺得,如果真有什麼人死有靈魂的話,那麼父親知道她現在到了良縣,或許會前來,帶領她看清楚她出生前的一些事。
她記憶中的父親,完全不是弄奸取滑的政客角色。相反,在省裡,在西南局幹部系統錯綜複雜的鬥爭中,他總是盡量躲開,他的政治生涯似乎避開了一切的糾紛。
父親並沒有步步高陞--五十年代初似乎升得挺快,從良縣到重慶市,再到省府成都,以後就老老實實做著他的省委宣傳部副部長,做什麼都沒有鋒芒,沒有稜角,一個灰色的人物。宣傳部這職務,的確最危險四伏。他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由於裝聾作啞,他才不是落馬最早的。
家裡有一張父母結婚時在重慶拍的照片,父親穿著軍裝,樣子有點土氣,神態憨厚,而母親卻是英姿勃發,一頭革命的短髮,也能剪得優雅,穿的是列寧裝制服,雙排鈕扣的那種,後來很少見到。的確讓人眼目一亮。從照片上看,父親應當非常愛母親。
後來有了她,又有一張在重慶拍的照片,母親抱著她,父親站在她身後,一家人看上去非常幸福。母親的模樣還是那麼清靜雅致,面容沒有露出一點倦意,她含著笑。反而是父親顯得僵硬古板,中山裝衣縫筆直,像剛漿燙過,掛在衣架上。他的頭髮大概剛理過,兩鬢剪掉太多,上面的頭髮筆直,像尺寸畫出來的。父親的樣子,在今天社會會被認為太土,絕對不像有本事或有野心,能耍政治手段的人。
在柳璀的記憶中,父親很寵母親,家裡凡事都聽母親的。她小時沒有多少機會見到父親,幹部子弟學校管理很嚴,只有星期天才准回家。父親星期天在家的天數不多,在家不看文件的時間更不多,能陪她出去玩的機會就少得可憐了。
她小時候心裡一直認為母親奪走了父親的愛,奪走了父親全部的時間。夜裡她偷偷走到父母的房間門口,但她推不開,門關得緊緊的。她就坐在門口的地上,有一次著了涼,父親問她,她才說。父親聽了把她抱很緊,那一晚,父親爬在地上讓她騎。
她非常想和父親到公園去,坐父親的小車。有一次她生日,父親直接到學校來,幫她請了假,帶她去杜甫草堂。那年成都總是雨天,四周都濕淋淋的。當她和父親走進茶館,雨就傾盆而下。荷花池已長滿荷葉,但是花一朵也未開。父親讓她背杜甫的詩,她背了一首又一首。雨聲打在荷葉上,周圍都沒有人,整個杜甫草堂彷彿都屬於他們。
有一年暑假,父親推掉外地的會議,帶著她和母親,三人一起去爬峨嵋山。那時她還在上小學二年級,爬了一會石階就不行了,要用手撐才能爬上石階。父親就讓她跨坐在肩膀上,扛著她走。他說,「小璀,現在爸爸還能扛你,再過幾年爸爸老了就扛不動你了。」
「沒關係,到時我扛你,爸爸。」她說,「我長大了要為你做好多好多事。」
她一句也未提母親,母親在一旁說,「小璀偏心眼!」
他們在峨嵋山頂拍了張照片,那以後就從來未有三人合影的機會。在山上的合影中,母親慈愛得很,沒有與她爭奪父親的感覺,父親站在中間,雙手攬著她和母親。整張照片差不多四分之三是群山起伏的背景,三個人只佔了一點畫面。
文革一開始,全是昏天黑地的日子。那時她剛進高中,參加了紅衛兵,沒有回家,沒有心思,也不想有這心思打聽父親的消息,或許潛意識裡明白打聽了不會有好事,她無法對付壞消息。
各派造反組織勢力起起伏伏,有時得勢有時失勢,她成天成夜住在隊部裡,抄大字報和標語。一直到有一天他們的組織發生政變,一批本來是下層成員的低級幹部子女,組成了新的「勤務組」,打進了司令部,說是要清除領導中的走資派子弟。一陣拳打腳踢亂罵之後,老總部的人被關押起來,一個個叫去說話。其實話都一樣:這個組織要生存下去,只有改變領導機構才能自救,不然永遠是「老保」,不能參與造反,大家一起完蛋。所以,必須讓老總部的人都退出組織,包括她這樣抄抄大字報的「工作人員」。
她被叫進去了。她說,她不是「走資派子弟」。
那個以前是部下的姑娘,繞過桌子跑到她跟前,關切地說,「你是真的還是假的不知道?你爸爸已經關進牛棚,好長時間了。兩天前他被抓起來,宣佈是省委牛鬼蛇神,省委大院裡有不少打倒你父親的標語。」
她說,她一直未回去過,真不知道。
那個女孩說,「去看看吧,去看看,仔細劃清界線,不要犯政治錯誤。」她也是幹部子弟,態度還是挺同情的。「不過,今天是省委的批鬥會,你爸爸可能會在台上。你今天不去也好。」
那天下午她好不容易忍住了不去看父親。那個下午,她心情如油鍋裡一樣翻滾,她一個人在護城河堤沒有目的地走,一邊走一邊哭。淚水也許就是在那個時候哭干的,以後她一輩子很少有痛哭的時候。全城都是傳單,包括她滿手油墨印的傳單,連護城河裡也飄散著傳單,不過那些匆匆走過的人沒注意她。
她也是參加過批鬥人的,但「保守派」紅衛兵一般都是批鬥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那些教授專家什麼的,女紅衛兵就要對教授夫人動手,抓住她們陪鬥,她也一樣對這些「資產階級」女人推推搡搡,雖然她從來沒有打過人,她不記得打過任何人。
她完全能想像父親在台上的樣子:頭髮剃掉一半,脖子上垂著沉甸甸的木塊,上面墨汁淋淋地寫著他的名字,胡亂塗了點紅槓子,前面加了各種最難忍受的形容詞。被造反派紅衛兵雙臂反剪,坐噴氣式飛機,她完全可以想像這一切,她並沒有覺得痛苦,卻感到十分羞辱。
她早就知道,省委一批批下台的幹部,有不少人恨父親,說他靠裝傻,才成為「不倒翁」,掌著大權。父親的「不捲入」,最後成為被人往死裡整的最重要原因。
那天直到夜裡,她才偷偷回去,她想至少可以見到母親。但是家裡被貼了封條。她走到院子另一側,找老警衛員。那個警衛員算是參加了省委造反組織。見到敲門的是她,警衛員馬上用手指噓了一下,讓她別作聲。
警衛員幫她小心翼翼打開門,揭開掉落一半的封條,準備之後封上。
昏黃的燈下,家裡什麼都沒有了,大部分「政治上錯誤」的書撕爛撒了一地,尤其是父母心愛的線裝書,無一倖免,瓷器統統砸爛在地上。傢俱被毀壞了,連她自己的房間也不剩下一件完整的東西。警衛員說,他的房間沒有被抄,因此家裡一些日用品暫放在他那裡。
柳璀問父母在哪裡。警衛員也不知道,他只能做到自保。但是他告訴柳璀,她的母親也被造反派抓走了,但是父親偷偷留了一張條子。
父親的信裡說,讓柳璀看到信後,就趕快離開成都,到北京去找他的老上司李伯伯,李伯伯依然在部隊裡,情況會好得多。警衛員拿出兩百元,說是父親留給她的。
她捧住錢和信,鼻子一酸,差點哭起來,但還是毅然轉身走了。
她從此再沒有回過家,哪怕得到父親自殺的消息,李伯伯也不讓她回成都。母親卻被送去幾百里外省委的干校勞動,她也沒有讓女兒回到成都。那個時候,柳璀已經成為李伯伯的「養女」,去內蒙古草原軍墾農場,等於半個軍人,後來就直接到了部隊裡。參軍是幹部子女當時首選的道路,她從心裡感激父親棄絕人寰前,給了她一條幸運之途。
後來,省裡整父親的那一派垮了台,父親的問題得到「平反」,母親也恢復了工作,由於父親已經「沒有問題」,那年柳璀也進了大學。柳璀的記憶中,從沒好好和母親一起生活過。母親很晚才想辦法調到了北京。
她們真正全家重新「團聚」,是在新省委給父親正式舉行追悼會。共有一千人參加,李伯伯一家也專程去了。但就是那個時候,她還是不敢細問父親究竟遇到了什麼政治問題,竟然走投無路到如此地步。
父親終其一生,不過是政治鬥爭的犧牲品,哪怕在文革前,也是謹言慎行,小心翼翼,從來沒有火氣。有機會與女兒談話,也只是反反覆覆教導她「聽話」。聽誰的話?柳璀當然清楚。
父親怎麼會是陳阿姨說的那樣的人?
不過,她沒有理由懷疑陳阿姨會對她說謊:沒有任何動機可言--一切都已經隨風消失,該忘記的早就被忘記,這一代男人都走進墳墓,寡婦都在墳墓邊上等待,有什麼必要重新編織那麼複雜可怕的一個故事?
她想起母親再三要她到良縣來見這個陳阿姨,幾十年不想往來的人,難道母親對事實真相,對陳家的苦難,肯定有點感覺,卻不敢自己面對,讓她這個作女兒的來承受過去的重擔?
這時候柳璀想起她今晚來陳阿姨家的直接目的,覺得十分尷尬:這個時候拿錢出來,算什麼呢?贖什麼舊帳,示什麼恩惠?她不願意聽陳阿姨說,「把錢收起來吧。你陳阿姨餓死,也不會到你們門前討口米湯喝的。」當然,陳阿姨至今沒有說過這麼刻薄的話,對幾十年受的苦,她盡可能輕描淡說,除了怨自己的命不好。
不過,又有什麼理由不拿出來。這不在於誰家欠誰家的,沒有誰家該還情的意思。這是她本人的,與上一代人沒有關係。
可是她怎麼樣也說不出口,她離開時,還是帶著那個公文皮包。
與丈夫在一起
柳璀一閉上眼睛,就看見一群少年在打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把他按在牆上,拳打腳踢。那人倒在地上,不停地求饒。他們還是用腳對著他的臉猛踢,沾著血,沾著肉塊,骨頭卡嚓斷的聲音,最後地上是一個大血團。
在文革中,她好多次看見有人上吊跳樓的慘狀,但是始終沒有與父親的死聯繫起來。她從來沒有想像父親死時是什麼樣子。雖然她一直後悔未與父親見最後一面。父親自殺後,李伯伯沒有馬上告訴她。當然,她如果趕回成都,也未必能見到父親的遺體。
母親對自己那段日子不願意多談,也從來不太願意提父親的死亡,母親說,父親被連續轟炸性批鬥後,精神終於承受不了,神志混亂後跳樓自殺。
留在她心裡的父親,鬢角頭發出現了花白,說話聲音也不高,做事仔細耐心。他看女兒的眼神,總是帶著愛,帶著慈祥。最後一次見父親,是她從學校回家,突然下起大雨,刮起大風,她躲在街角。這時父親打著傘頂著風雨出現了,對她說,就知道她被雨堵在這兒,他的笑容親切,他的步子顯得有些笨重,穿了件皺巴巴的短衫,背有點駝,眼角有皺紋,不過更像她的父親。她情願保留這個記憶。
她翻了一個身,整個臉陷在柔軟的枕頭裡。陳阿姨說的那冤死的和尚和妓女,一直在她腦子閃現。行刑隊的槍舉起來,眼睛充滿無名的恐怖。烏紅的血流了一大坡,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多的血,像開自來水管似的。那兩具屍體被破草蓆捲裹起來,扔進坑裡,鏟上泥土,埋了。陳阿姨說這兒的人總繞著路,不經過那個半山腰的壩子,說是殺死過人的地方,連太陽都不照著那塊地,怕惹來一身倒霉氣。後來那兒成了一所中學操場,坡土剷平蓋上水泥,架起圍欄,成為籃球場。本地人,老輩早就忘了這案子,小輩人聽過也如耳邊風,沒人記得這事。但是她還是不願走那裡。
昨夜陳阿姨陪她回酒店,到酒店門口停住腳步,說她這樣打扮的老百姓不便進去。她對柳璀說,「好好睡一覺,你也讓我擔心,就像擔心月明一樣,月明性格細緻,雖然不會照顧自己,卻是非常孝順。他是我這一輩子的最大安慰!」
「難道……」柳璀心裡疑惑的話,幾乎要衝出口來。
陳阿姨看著柳璀,握著柳璀的手,突然說,「是紅蓮來報我的恩--當年是我幫她逃走的,沒想到把她送上死路。我一直不知她是恨我還是感激我。現在,我知道她是感激我的。」
陳阿姨的話,柳璀聽得心驚肉跳:看來陳阿姨深信不疑月明是紅蓮轉世。照此推理,她就應當想到自己……不過這也太荒唐了。
她剛想說話,陳阿姨已經走遠了。
父親的骨灰後來送回他的家鄉河南安陽,安葬之後,柳璀再也未去過那裡掃墓,她所有與父親相關的記憶都是和四川聯繫在一起的。
她覺得天已經亮了,雖然這種旅館的窗簾向來厚到不透一點點光線,她知道,天終於亮了,可是她的眼睛就是睜不開,彷彿有什麼膠粘住似的。應該會有什麼人來敲門,或是電話鈴聲,或是來做清潔的旅館人員來敲門。這樣她就可以完全結束這場冷汗不斷的痛苦睡眠。
但是始終沒有等到。她還是躺在床上,那些水裡全都是腐爛的東西,更多的是頭髮絲,纏在一起,不知是死人的還是活人的,那些烏黑的頭髮絲在水面上,她要分開這些頭髮,才能浮出水面來。但是她未能辦到,她又落到水裡,那些亂得不成形狀不成邏輯的細節,又來找她,要她進去看個清楚。
她覺得只有一個人能聽懂她這些苦惱,能夠是誰呢?她想來想去,只有李路生,她的保護人,多年做她的哥哥、後來做了她丈夫的人。她試了一下,用盡力氣喊,「路生!」
她聽到了回音。
終於睜開眼睛,一摸枕頭,全是臉頰流下來的淚水。李路生果真在房間裡另一端,側面坐著,開著一個檯燈,想必在看什麼文件。
她第一次發現李路生戴著眼鏡,想必是老花閱讀鏡。這個永遠的少壯派也到了眼光不靈之時?這個問題把她輕易地拖回現實中來了。
她坐了起來,「路生,你在這兒?」
李路生趕快把眼鏡摘掉,說:「我昨夜進來,你已經睡著了,沒有驚醒你。」他穿著內衣,但披了一件睡袍。
她覺得自己嗓子沙啞,好像嗝著什麼東西。她揉了揉眼睛。
「這已經是幾點啦?」
李路生看了一下手錶。說,「快九點了,你昨天肯定累壞了。」
「昨天?」柳璀想,「昨天怎麼啦?」
「你被這個鬼地方的人關進拘留所。」李路生坐到她床邊。「真是抱歉,我至今還沒好好問你是怎麼一回事?」
「噢,那個小事!」柳璀從床上蹦起來,「早忘了!」她走進浴室,開了熱水沖澡,頭髮也洗了再洗。她覺得一身是味,不是昨天在那個臭熏熏的拘留所弄的,昨晚上床前她已經仔細地洗過了。她讓水沖下來,想洗乾淨剛才浮出頭腦的那些血腥。她倒完幾個小瓶裡洗髮液,弄得腳底堆起一厚層白色的泡沫,開大水量。過了兩分鐘,嘩嘩的水聲停止。
她用根乾淨大毛巾當胸一圍,繫好,便在浴室裡吹頭髮。
妻子的不計較,讓李路生高興起來,他站在浴室門口,笑著對柳璀說:「真是,不跟這種七品芝麻官計較。」
「我這種小老百姓已經忘了,你這個大官兒怎麼還記得。」柳璀關了電吹風,用梳子梳頭,她將頭髮往後梳,沒有留一點劉海,這樣她的額頭顯得挺高。
「就你大度。」李路生裝著生氣地走回桌子邊看文件。柳璀看著他的背影,不知他昨夜睡了幾個小時。她回到旅館都快十二點了,因為沒有出租車,也沒有公共汽車,有摩托車,但是她不敢叫。覺得夜裡摩托車路子野,一看就明白她是外地人。走路回酒店,黑地裡可能找不到那條近道。有一個酒鬼,正在亂唱亂罵,往階梯下的房子扔石子。她正在猶豫時,陳阿姨拿著電筒追了上來,一直把她送到旅館,才自己走回去。她打開房間,已非常疲倦,倒頭就睡。李路生恐怕一點後才進來,那時她已睡得正熟。
也不知道這個人早晨什麼時候起來的。她知道現在的幹部,上午做不了什麼事,夜裡忙個不休,早晨補個懶覺。只是李路生,上午用來看一堆報告資料。
李路生把窗簾拉開了,房間裡湧滿了陽光。柳璀這才看清他的臉,覺得丈夫真的老了,至少最近憔悴多了,左臉頰生出了兩粒斑痣。她自己在他眼裡,恐怕也是這樣,不同的只是她無法認出自己的變化。
柳璀說,「把窗簾合上一些。」
李路生笑了,指指窗外,只有陽光下的長江急波湍流,對岸的層層青山。那個小島上,樹影中的小平房。
「怕誰看見?」他調皮地眨了一下眼。他又回到他的桌子前,戴上眼鏡。
她不應當讓上輩人的混亂干擾自己的生活,她想了想,決定不用告訴李路生她見到陳阿姨的事,更不想與他談那些陳年舊事,她不願談這些。於是她說:
「怎麼今天上午他們放過你?沒人來抓走你,也沒電話催命?」
「我把電話線拔了,手機關了,門外掛了『請勿打擾』,看他們怎麼辦吧?」李路生說,轉過身來看著柳璀。
「好,從此君王不早朝!」柳璀笑了。
「那就要看貴妃每晨出浴才行。」李路生走上來。
柳璀用手指刮他的鼻子,說,「不要荒唐。」
但是她身上的毛巾,被李路生一碰就掉下來了。她趕緊上床,用床單罩住自己。她一向不喜歡裸著身子,她不知別的女人,只明白她自己,她喜歡遮住身體,彷彿這樣會使她覺得更安全。不過當李路生上床後,她的臉紅了。這張雙人床很大,而且這房間的床是大雙人床,和其他房間的雙人床不一樣。不過這房間是她要的,並不是丈夫的陰謀。
李路生抱住她,吻她。貼著她洗過帶香味的頭髮,他輕聲說:「你把我涼在一邊涼苦了。這麼久才有一次。」
柳璀這才想起,她急匆匆從壩區跑到這良縣來的原因,是一個神秘女人的身影,雖然她沒有證據,而且至今對追問這事不感興趣,但是這個李路生也不能如此裝假--純潔得好像一隻羔羊。她推了他一下:
「等等,說清楚,你真的那麼潔身自好?」
李路生反而把她抱得更緊,說:「絕對,絕對乾淨。你知道的,剛才我在讀文件,廈門遠華案的內部通報,幾個副部級被拖下水,心裡就想,在我這個位置上,一過手就是多少億,如果老婆稍微有一點點,哪怕一點點私心,我肯定會弄不清楚,自己再當心也會被人咬住。」他狠命地吻她,「我的老婆真是讓我從心裡服氣!」
柳璀明白,他是答非所問,但是她不知道他是有意躲閃,還是的確聽錯。李路生拉開她蓋著的被子。
「看,不就是一乾二淨,毫無瑕疵。」他突然看見了她的膝蓋,「搞成這樣?」
她不想說,但他已猜出來是怎麼一回事,聲音聽起來很有情緒,很心疼似的:「這地方上的人怎麼亂來?讓你受苦了!不過更顯得無瑕疵。」
他的這一席話觸動了柳璀。到底問不問下去呢?問下去有點太酸。李路生已經脫掉衣服,鑽進被單裡。國家的錢乾淨廉潔很重要,李路生這麼說也是好事。
至於那件事,當然要弄清楚,她並不是那種由丈夫擺佈的妻子。不過這個特殊時刻,她不知怎麼辦才好。
李路生已經進入她的身體,她的肉體卻自然地激動起來。但是我並不想和他--她想說清,不過等這之後再說,她對自己說,有時間好好拷問他!
她的身體一下就好受些了。李路生和柳璀幾乎同時達到了高xdx潮,兩人身體分開時,已經汗水淋淋。
李路生從浴室拿了一把熱毛巾來給柳璀,然後自己去沖了一下。等人出來,柳璀對他說,「你休息一會兒,我給你守門。」
李路生聽話地回到床上,瞧著柳璀拉上窗簾。「沒人敢來,你昨天已經讓他們嘗到了厲害。」他連連打了兩個呵欠,笑著說,「我想我們明天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
「去哪裡?」柳璀問。她從冰箱裡取出一紙盒桔子汁,倒在兩個玻璃杯子裡,遞了一杯給李路生。
他喝了一大口,說:
「回我們在壩區的家嘛!你的假期不會只有三天吧?」
「那裡不還是旅館。」柳璀不太高興地說,她拿著杯子,心裡隱隱感到不情願這麼快就離開這地方,雖然她不知道什麼原因。
「借了一套房子給我。」李路生看了一下柳璀。「壩區在號召職工買房扎根,但我知道你不會願意。」
柳璀沒有說話,喝著桔子汁,她知道李路生也不等她回答。她在科學院那套房子,算是他們的家,雖然家的氣氛不夠。廳裡臥室裡都放著書,像個圖書館,一間房放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另一小間就擱了一輛她的自行車。鍋碗杯子一套,冰箱裡全是超市的速凍食品,微波爐一熱就行了。他們雙方都有責任,她可能責任大些。但是她的事業,不是願意犧牲就能犧牲的,好幾個國家研究計劃掛在她的實驗室裡。
李路生把杯子擱在床頭櫃上,躺下閉上眼睛。「先別想別的,今天晚上的重要宴會,不知道怎麼弄的,那些港商台商,都知道我的『夫人』在此,一定要在宴會上拜見,他們都帶著眷屬。我想,忙了那麼多天,這最後一關,請你幫個忙,出席一下,不知能否得到『夫人』應允?」
柳璀走到窗台前,在沙發上坐下。這才回答:「什麼了不得的事,非要我出席不可?你知道的,我不喜歡宴會,吃個飯累得慌,裝幾個小時笑容,值得嗎?」
李路生坐了起來,拾起床邊的衣服,穿了起來。「我還一直沒有機會跟你說。三峽的資金不靠計委,那裡麻煩人太多。其實也不必靠國家投資,我們自己發行平湖債券,自己融資,完全可以做到借雞生蛋。港商台商兩個融資團,有意投資,其實錢好辦,還有別的來路,政治意義更重要。今天白天良縣這邊人陪著去參觀,下午準備簽意向協議,意向能否鞏固,經驗是晚上宴會要開得好。」
「原來你要我這『夫人』為你湊戲!我擱下實驗是來做這種事嗎?」柳璀有意誇大她的不快。
「就露一會兒,一會兒,將就一次。何況你的長相一等。我看那些富商的老婆珠光寶氣,一個比一個難看,遠遠及不上你一個腳趾。」他穿襪子,眼睛卻盯著柳璀的光腳。「微服私訪露了身份的是你自己。本來我可不肯展覽自己的嬌妻。」
柳璀跳起來去拉窗簾的繩子,簾掛很靈,窗簾幾乎自動開了。
「露一次就露一次,又不是上殺場。但是這個酒店的經理是特務!是他偷聽我們的電話,又引來那個汪主任!怎麼是我自己露了身份?」
李路生噓了她一下,叫她靜下傾聽。
門外有腳步聲,很急。「又有人偷聽!」
李路生與柳璀相視一笑。「開,還是不開,這是個問題。」他說。
像是回應他的話,輕輕的,帶有試探性的敲門聲響起來。
李路生把柳璀一把抱起,放在床上,拉過被單蓋上。「我這就出去,你再休息一會兒。」他在柳璀嘴唇上吻了一下。「晚上六點在樓下宴會廳,我五點三刻上來接你--謝了,今天夜裡再好好謝你。」
他看看手錶,皺了皺眉頭。走到門邊,站在穿衣鏡前端詳了一下自己。忽然轉過身對柳璀說,「你瞧,我不吃唐僧肉,恐怕我就是唐僧,這些人想吃我!」他臉上有一種嘲弄庸眾的傲慢,「唐僧也有幾拳腳,恐怕就沒有那麼容易就擒吧?」
這話大概算是回答了她特務之類的說法。他一向說話這樣神神秘秘,不屑於講清楚。敲門聲又響起,他稍打開一點門,閃身出去。
混亂的局面
做夫人,一天就等著晚上開宴。這算什麼生活呢?
柳璀不太能理解這樣的女人,但是這樣的女人能讓男人高興吧--例如李路生,以前老說她是個當妻子的好材料:「上得廳堂,下得廚房。」這樣的女人當官太太,實在太理想,李路生也會對她更好。
偏偏她上不了廳堂,也下不得廚房。在做菜和吃方便麵中作選擇,她總是要後者。這麼多年來,她沒有做過一頓像模像樣的飯給丈夫,家裡從來沒有招待過任何客人。以前在父母家,後來在養父家,都一直有阿姨,她不用做任何事,實際上她幾乎一輩子吃食堂。只有到美國後,靠可憐的國家公費獎學金過日子,才只好自己做飯,大多是李路生做廚師,她給他打下手,洗菜洗碗。後來柳璀有了實驗室助研費,才一下子寬裕多了。但是他們平日依然節省時間專心學業,如果兩人嘴實在饞了,一般都忍忍。
只有等到考試成績不錯,才去慶祝一下,開車到城中心吃餐館。和其他中國留學生不同,他們不去中國餐館,而是選不同國家不同風格的餐館,一一嘗過來。她最喜歡意大利烤茄子和紅辣椒,再來一份生火腿肉沙拉,剛出爐的麵包,真是盡善盡美。
這麼一想,柳璀感到肚子餓了,還是昨晚在陳阿姨那裡吃的泡菜下飯。她匆匆在行李箱裡找衣服穿,就聽到門口有敲門聲。
「早走了,」她不耐煩地喊了一聲,敲門聲停了。
過了半分鐘,那響聲又來了。
這門真可憐,沒有安靜時刻,總是被人敲打。柳璀走過去嘩地一下把門拉開。一個陌生男人在門口,她仔細一看,原來是金悅大酒店的鄭經理,那個把汪主任引來的傢伙,他換了件灰色西服,沒有打領帶,遠遠沒有昨天那麼神氣活現。
她簡略地對門外的經理說,「早走了!」就想關上門。
「柳教授,」經理也學了汪主任對她的稱呼,不過聲音放得較低。「我能否跟你說幾句話?」說著他就想進房間。
柳璀伸手一攔,「對不起,我昨天就對你們說清楚了,我不管李路生的事,正像他不管我的事一樣,找我是白找。」
經理抬起頭,她看見他一臉疲倦,眼睛佈滿血絲,一夜未睡的樣子。
「請柳教授聽我幾分鐘的話。」他哀求道。
「不是我的事,一句也別跟我說。昨天你們設計陷害我。我還沒有找你們算帳!」柳璀聲音大起來。嚇得經理朝兩邊看,生怕走廊有客人聽見。
「不是你的事,是我的事。」經理說,「我個人的事。請你聽一下,可以嗎?」他的樣子可憐,幾乎像一隻無家可歸的小狗。
柳璀攔著的手放下來,她轉身一邊往裡走,一邊說:「好吧,請說精練一些。」
經理在一個軟椅上小心翼翼坐下。在他與沙發間是圓桌。他開口說的話卻嚇人一跳,「汪主任被抓起來了。」
柳璀坐在桌前的椅子上,驚奇得眉毛一揚,她明白這個經理又要做什麼,就聳聳肩,諷刺地說,「抓人者被人抓,怪。」
「市紀委今天上午動手的,汪主任雙規,關了起來。」
柳璀想,這可不就是,如果心裡沒鬼,鬧那麼多名堂幹什麼。但是這種情況,她還是情願裝糊塗。她搓搓手,說汪主任能有什麼問題?有什麼,向組織上說清楚,不就行了?挪用公款,退出來不也就得了。柳璀當然知道事情不會那麼簡單,現在正好刺激刺激這傢伙。這個窗明几淨的豪華旅館實在骯髒,她有意將話遞給他:
「不過,這與你有什麼關係,你昨天為什麼把姓汪的引來,今天又來替貪污犯說話?」不用說,這兩人肯定合夥貪污,現在一個要牽一個出來。這城市惟一的大旅館經理,送往迎來,一切從他手裡過才方便。這些舒適雅致的房間,不知幹過多少鬼名堂。
不料這個經理被她一刺,反而臉色激動得通紅,口氣也變得理直氣壯了,拚命也要和柳璀講清理似的。「不能這麼說,我們是政策變化的犧牲品!」
「我不是紀委,不懂政策。行了,」柳璀站起來,對他下逐客令。
經理坐著不動,看著那左角桌上的黃玫瑰,這讓柳璀想起這玫瑰還是旅館送來的,昨天晚上她回來就放在房間裡。這叫她一下想起拘留所那尿臭熏熏的房間。
經理說,「是李總改的政策。他體諒下情了嗎?他做清官好人,我們按政策辦事成了罪犯--我知道,他昨晚會議上關照,讓市紀委等他明天走了之後才關押汪主任,自己可以脫盡關係,不至於給人弄成惹了夫人就動手的印象。但是市紀委就要在他鼻子下做這事,大家拉破臉皮。」
柳璀坐了下來,經理這一番話一口氣說下來,如機關鎗一樣。如果她再要他走,似乎是她害怕聽真相。
「我可沒有本事叫抓誰就抓誰。」柳璀看著他從衣袋裡掏出香煙和打火機,但馬上又放回去了,朝她說了聲抱歉。她注意到他的牙齦發黑。「到這陣子我也不明白,為什麼你們把我捲進來?」
經理似乎鬆了一口氣,現在柳璀態度不如以前那麼強硬了。他解釋,其實幾句話就可以把事情說清楚:遷移費的確是個大數字,全良縣八萬就地後移,四萬遷出。這麼大一筆資金,不可能全部一下子交到移民手中。總部如果分批把錢發下,倒也罷了,偏偏一下子全發給良縣,說是資金提前到位,可以先用來投資地方工商業,只要我們能及時回收,辦妥遷移即可。
柳璀說,「這就對了,及時發放就行了,人民和領導都沒話說了。」
「問題就是什麼叫『及時』?」經理歎氣,咬了一下嘴唇。「投資要有一定時間才能回利。李路生--李總--去年到中央奏了一本,說是『非自願移民』,不會有好效果,到異鄉白造了不少房子,農民還是回流或盲流。不如直接發錢,讓失地農民拿去做小本生意,自願遷居。」
柳璀想到自己以前當知青的經歷,覺得丈夫的想法有道理,思路比較開闊,不是拘泥於『管民』老路子。
她攤了攤手。「這樣,大家不就省事?」
「不錯,」經理看了看她。「但是錢呢,投資說拿回就拿回了嗎?」
柳璀開始覺得自己不是干政治的料,她完全不必繼續這種談話。「總給你們一定的時間的吧?」她不太有把握地說。
「給時間也拿不回!受資企業一看這局面,就明白他們完全可以拖著,讓我們這些人先倒霉。拖一年就是一年的利。中國人現在個個比耗子還精,人人為錢狂,見到錢,別說熟人,就是親兄弟也照樣出賣。」
「那是他們犯法。」
「那是我們違反合同,我們提前索款。」
原來有這麼個亂局在裡面!她說,「難道良縣市政府不知道,庫區總部不知道?」
經理咬牙切齒地說,「當然知道,所以市裡這次提出要求,購買三峽債券--用未能回收的遷移費賒購平湖公司債券,金邊債券高利,企業會樂意接受,總部幫一把,錢就轉回來了。」
這是柳璀今天第二次聽到平湖債券這個詞,她不明白李路生弄出來的這些紙片,怎麼會比鈔票還值錢。
經理好像明白她怎麼想,就說,「名義上是公司債券,實際上是國家保證,水庫大工程作抵,當然值錢。但是李路生偏偏不賣給我們市,要我們先弄清遷移款。」
「不能說沒道理,連環債有什麼好處?」柳璀話是這麼說,心裡有點糊塗了,這裡肯定有些沒有說出來的名堂。
「偏偏遷移費只有靠債券才能補救局面。」經理長歎一口氣。
柳璀對自己的無能急了,如果是路生在這裡,兩句話就能把這經理嚇走。她決定不再聽下去,想一言擊中要害:「你是說李路生害了你們。」
「對了。」經理也不再迂迴。
柳璀想了一下,平靜地說,「你叫我柳教授,就是與李路生獨立而論的。我既然是教授,就請不要低估我的智力。」她站了起來,經理也站了起來,兩人臉上都沒有一點好顏色。柳璀說,「你是這個酒店經理,跟遷移辦沒有關係,卻一口一聲『我們』,就證明錢去路就是不對,你們用來做生意了!姓汪的會把你交出來,你就到這裡來嚇唬我!」
「我們會上訴,批評李路生隨便改變政策,搞亂庫區建設,煽動移民鬧事。」經理一步也不讓,一副既然撕破臉不在乎的樣子。
一說「鬧事」,柳璀馬上全明白了,這些人兩天來賊頭賊腦弄什麼名堂?她一把把花瓶裡的玫瑰抓起來,扔在腳下。「你們就是想把公事私人化。弄出一大套事,就是有意把路生拖進去。」她轉過身,不看經理。「今天的談話,我不會向李路生提一個字,你也好自為之吧!」
經理反而高聲吼起來,「我告訴你,就是你幫助李路生煽動移民鬧事:你如果不說,我們向李路生說,我們有證據。鬧事者中有個陳月明,是你們的親戚死黨!看你們怎麼說清楚!」
柳璀猛地拿起那個花瓶,把裡面的水全噴到這個男人臉上。她從來沒有如此生氣過,她激動得嗓子都著火了,差點氣都透不出來。
這瓶水把經理淋清醒了一些,他停止吼叫,用手抹了臉上的水,有風度地甩了甩頭,含笑說:「柳教授,你既然明白人,就不妨跟李路生說一句:自己陞官,也給下面留一點活路。弄個你死我活,狀子滿天飛,不管有多少根據,他都升不成部長!」
柳璀手朝門口一指,沉著地說,「你可以滾了。」
等那人走出去,門在他身後關上。她走到床邊,躺下來,一轉身把臉埋在枕頭裡,壓住自己在發抖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