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裘利安醒來時,發現已經十點過了。房門沒關好,樓下僕人們說話聲傳了上來,中國話在女人嘴裡發出像鳥唱,輕軟悅耳,在男人,在大聲喧嘩的男人嘴裡,像動物的吼叫。他發現這些僕人說的是當地土語,與閔說的柔軟的北京話很不一樣。但是哪一種他都聽不懂。
拉開窗簾,很燦爛的陽光。他發現自己穿著昨天的衣服,只是更零亂不堪。在樓梯過道望下去,僕人巫師和田鼠正對著留聲機的龐大喇叭不知怎麼辦。
巫師抬頭瞧見他,說,先生,系主任夫人差僕人送來的,說是給貝爾教授的。昨晚貝爾教授走時,她忘了讓僕人送過來。
裘利安讓巫師把留聲機送上樓,一疊唱片放在一個木漆盒裡,也被送上來。
他從木漆盒裡取了一張有中國字的唱片,放上唱盤。二胡聲在房內響起時,他走進衛生間,梳洗完畢,穿好僕人洗燙過的內衣襯衫。回到臥室,二胡聲裡號角齊鳴,四面都是伏兵,沒逃路,而月正是最圓最亮時。裘利安一點也不想吃早飯,馬上就該是中飯時間了,就又倒在床上。音樂使他想起昨晚的細節,心跳在加快,而且下面又緊張了,他幾乎需要用手解決壓力。
昨晚回家報信的僕人,來得及時,解了閔和裘利安的尷尬。鄭那兒沒大事,學生的態度和緩下來,放低了要求,讓她回來告訴太太。裘利安趁這時道了晚安,幾乎是逃走了。回家就開始喝真正的蘇格蘭威士忌,直到酩酊大醉,倒在床上,只有月光山影看著他胡鬧。
二胡聲淒涼憂傷,他希望這奇怪的音樂能盡快停止,起碼不要這麼單調。
他對付女人未傷過腦筋,該歇手時就歇手,從不會相思成病。他的初戀,是在大學三年級。沒有到手之前,他有幾夜都難以成寐。他發現把性弄到手,一點也不難。而且浪漫的神秘,很快被確實的性破壞,一次經驗後,他就明白了:沒上床之前,男人會頭腦荒唐,因此,絕不能把荷爾蒙的衝擊當做真的價值判斷。
他不是每次都很清醒,每次還是有一段糊塗時間,只是越來越短。那第一次最長,是他追求女人,以後反轉過來,幾乎總是女人鍾情於他,弄得生活中一波剛平一波又起。之後他就學會毫不留戀地撒手而去。
有時他想,或許,他無法與任何女人感情保持長久的原因,不一定是他用情不專,如他的父親,而是他對母親范奈莎的感情。誰能在智慧才華上與母親並列?甚至相貌上也不能比——他還清楚地記得二十多年前母親驚人的美麗。這是他愛情上的障礙——他從來沒遇到這樣一個女人,或許永遠不可能找到他母親之外惟一的女人。
弟弟昆丁對男女之事一聲不吭,秘而不宣,而他每次都鬧得滿城風雨,或是讓對方鬧得人盡皆知。他沒有誇耀的意思,不知為什麼總是到這種地步。
裘利安想起這些事,就開始寫信。他給母親寫信從來都是毫無保留,坦陳細節到別人看了會發窘的程度。但寫信者收信者覺得很自然。從他第一次性生活開始,他都詳細告訴母親。而母親對他的坦率和信任,非常感動,把它看成他們母子情深的證據。
這樣做,並不是故意的。
他一向聽到母親和阿姨在那批知識精英大學問家的男人堆裡,說到什麼「性交」、「高xdx潮」、「肉慾」、「勃起」等等,百無禁忌,似乎在談家常,而且評論這個那個的性表現,就像評論歌舞表演。母親說過一件事,也是開布魯姆斯勃裡風氣之先。在他出生那年,一個春天晚上,她和弗吉妮婭阿姨坐在客廳,正在爭論,為剛發生的男女感情糾葛,心裡有氣。他們沒注意,歷史學家斯特拉奇正好進門,他手指母親白衣服上的一點跡痕,問:
「精液?」
一個詞就把他們的恩怨化解了,他們全都大笑起來,一種神聖液體把所有困難的人際關係抹順。自此以後,他們談性、談性滿足,就像談美的本質,就像談藝術。她們把自己變成自然而然不受人為拘束的人,她們證明可以按自己需要的方式生活。
但是這一次他的筆在紙上划動得艱難,他應當說已經與閔有肉體的接觸:她的Rx房豐滿結實,雖然他沒有探進她的衣服裡。但是閔遠遠不只是肉體感覺,在她的Rx房之後,她是另外一種東西。
難道我愛上閔?
笑話。
他從來沒有真正愛上過任何女人。這該死的中國音樂太纏綿了,把他弄得沒有必要的多愁善感。
走西伯利亞鐵路的信,十四天到倫敦,來回一個月;走海路的信更慢,但似乎保險一些。所以,他就給母親一周寫兩封信,一封海路,一封陸路。母親隔得那麼遙遠,這點也影響他的判斷力。當然母親向來不給他出主意,只是鼓勵似的說「真有趣」、「真想見見這個姑娘」,甚至說「身體這麼漂亮,我可要用作模特兒」等等。可是在青島,得不到母親這種起碼程度的迴響,他覺得更難決斷。
他幾步過去,停了留聲機。
房子裡沒了音樂,他的心和腦子都冷卻下來:只是喜歡這個女人。的確是他在誘惑她,但只是出於好奇,想知道和一個東方女人做愛是什麼滋味而已。
她是個著名詩人,有聲望。有個教授丈夫,兩人都是中國知識界知名人物,新月社的重要角色。外表上看,她多年的婚姻是成功的,外表就是婚姻的一切,在中國更是如此。那麼,他有什麼必要僅僅因為性好奇,去破壞這個婚姻呢?反正他絕不會和她結婚,即使結婚,也不會比她的現有婚姻更美滿。有什麼必要毀滅她明顯很滿意的生活呢?
僅僅是好奇。
如果如此,他想他可以抵制住這誘惑:他可以找個中國歌女做「妾」,有了結論,他心裡就安定了。
裘利安已經學會三百多個中文字,聽力好得多,會說一些最常用的話。這個好吃,那個不好看,等等,但是他也會拿起毛筆,浸上墨汁,寫任何中國字,都那麼美。中文字形的美,跟中國女人的誘惑,是一回事,一旦能勾勒外形,都會有一種強烈的感覺。
應該準備上課了,裘利安強迫腦子回到教學上來。他決定上課時講些什麼是真正的現代性,他的兩個父親的「形式意義論」。不過,中國學生還不可能接受形式比內容更具有意義,先跳過去。按原先計劃,現在應當講當代英語詩歌了。他從英國帶來的艾略特的《荒原》,甚至龐德奇異的《詩章》,這將是兩個炸彈,只是掉下時,不會爆炸。想想,他還是決定教容易些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站在講台前,他潛意識地掃了一下女學生的桌位,但沒有閔,閔已有好幾堂課未來。
敏感又懦弱,害怕生命浪費,又無奈於自己的生活之無意義,這個對愛情如此膽怯的「你」,是誰呢?當「你」被我邀請一起出去,
那麼我們走吧,你我兩個人,
正當朝天空慢慢鋪展著黃昏。
這時他看見閔躡手躡足走了進來,拿著預先發的油印稿。她一定聽到了這兩句,聽到他的講解。她會怎麼認為,是在說他自己,或是她?
這首詩是情歌,卻是一個患得患失者的自我折磨。在課堂上一講,這詩第一次打動他,以前他對艾略特並不心服口服。他自己是個詩人,詩人互相不佩服,全世界一樣。試圖超越公認的大師,是糾纏他的噩夢。尤其是父母輩過從的好友。此時,艾略特的這第一首發表之作,讓他徹底服氣了:點出了人在「文明社會」中的根本困境,昭然若揭。
「我可有勇氣,攪亂這個宇宙?」他想,一面念了出來,「在一分鐘裡總還有時間決定和變卦,過一分鐘再變回頭。」
面對閔,在他的講解中,這首詩就是在寫他自己。
他就是「我」。
「你」就是閔。
我已經熟悉了她,起碼接近熟悉她,可我還是不敢走得太近。難道我真會變成臨場膽怯的中產階級?我不準備向世界投降,那麼我憑什麼恐懼自己?
他把他差一點變成了普魯弗洛克,做了個入骨三分的分析,尤其是面對閔。
下課鈴聲響了。學生們夾著筆記本背著書包紛紛朝教室外走,閔在他們中間。他衝到門口,不是她。但他看見她進教室來過。為什麼他沒有見到她坐的位置,她能藏在哪裡?她就在他眼底下溜走了?
要追一定能追上。可是走廊裡全是學生,他止住了自己朝前的腳步,作為老師,他的行為本能地理智了一些,在這一剎那,他竟然有一種蒼老感。
為了擋開折磨人的慾念,裘利安準備去海灣對岸黃島散心,聽說那兒的的金沙灘海景怡人,輪渡班次也多。他直接步行下山,慢悠悠走,花了三十多分鐘到海灣渡口。離渡口還有一段路時,看見僕人田鼠手裡抓著大包小包坐在路邊石階上。他走了過去。
田鼠在那裡跟一個坐在矮凳上的老人說話。一定是田鼠和巫師分了工,一個跑外,一個包內。裘利安不想管他倆的事。但是他好奇田鼠如此認真地跟老頭說話。那人像是個算命的,長衫破爛,鬍子花白。他們倆回頭,一起看到了裘利安。
田鼠嘟嘟噥噥想解釋什麼。那個老頭止住了他,望著裘利安,對田鼠說了一大串話。
裘利安走下車來問,老頭在說什麼。
田鼠卻支支吾吾,不肯說。
裘利安叫他放心說。
田鼠說翻譯不出來,不好翻。
裘利安一定要他翻譯一個大概,他意識到老頭是給他面相,於是先把一把銅錢放在老頭跟前的盤子裡。老頭朝田鼠飛快地說著,說完,手有意識地敲著膝蓋。
田鼠這才無法可想,只有說出來:老先生講,先生雖是外國人,卻也是明白人。先生眉闊耳厚唇紅,鼻子大直,為富貴相,家底一定豐厚。
「說下去,」裘利安用中文催促。
田鼠嘰嘰咕咕,他的英文越來越不像英文,最後裘利安只辨認出:
可你面皮繃緊,
耳垂不大,
皺眉太深。
就得孤單,
不傷妻女,
但會——
「好,好,」裘利安感興趣地問,「告訴我,實話。」
「這些都是中國人講迷信,你別信,別信就無事。」
「為什麼不信?我信。」裘利安嘴角卻又是嘲諷的微笑。
田鼠支吾了幾句就跑開了,扛那麼多東西還是腳下生風。裘利安回過頭來,老頭也不見了,連同凳子和盤裡的銅子兒。老頭可能怕惹洋人的是非,他自己的命那麼慘,最好是別擔心別人的命運吧。中國有太多的人迷信,田鼠好像前幾天害怕地對他說過,花園裡的桃樹又開了花。裘利安問他是什麼徵兆?他只說這是秋天,啊啊,說不清楚。
既然說不清楚,害怕什麼?
裘利安覺得迷信是中國老百姓的一大毛病,不過好像迷信命運,並沒有妨礙他們革命,這中間有什麼聯繫嗎?雖然不當一回事,可他還是打消了去黃島,直接順棧橋走了一段,折上坡,回首遠眺浩瀚的黃海,彷彿四面來風,突然憂愁又從心中生,他便直接往北順著中山路走,想找家酒吧喝一杯。
舊日租界的幾個酒吧俱樂部,是西方人交際的場所,自然那兒歐洲的消息靈。但是裘利安想起該買個像閔那樣的書桌,就先去傢俱鋪子看看。
他一進門就瞧見了,一張形狀奇異的桌子:桌子很大,左右兩端像古代航海船,除了桌面,雕滿了玫瑰。還有一把椅子,高背,雕花式樣相同。店主說是明朝一王爺家的,本是一大套傢俱,有幾件毀於兵災,就散落民間。店主身著質地很好的長衫,英文也說得可以。市南區這地方,做生意的中國人,像樣的店舖老闆,大多會說英文。
「要價低廉,是一腿稍有損。」店主說。
裘利安這才仔細打量。
「先生要,敝號會修復如初,分文不取。」
裘利安不太明白店主如此坦白誠實的原因,但是桌椅一套二十美元整數,絕對不貴。他留下地址。店主答應一周內將船形桌送到寓所。
他心裡高興,買了好東西,以後運回家裡,肯定要把母親樂壞。明朝不明朝無關緊要,這桌子造型別出心裁,對母親參與的奧米伽工場的同仁必是一大啟發。家裡母親畫滿牆的裸女跟這古樸的色澤,黑黑紅紅,正配得上。況且,船就意味自己命運,永遠如願地飄泊。
他又進了好幾家店舖,量尺寸,選布料,做長衫。他還買了一對花瓶,瓶上男人們在田地上彎腰插秧,兩個富家女子站在花樹下,臉上掛著笑容。古裝的中國女人,身體總畫得像楊柳那麼纖弱,臉相卻有點像母親和阿姨。他很驚奇,老闆說這是上世紀專給洋人做的瓷器。
這時,他被很響的一聲「哈羅,英國佬!」叫住了。街上,三個和他一樣高鼻子黃頭髮的西方人,說的是英語,口音卻像德國人。
他們要他一起去喝一杯。
三個都是做生意的,的確是德國人。有個戴眼鏡的說要上帝國紅房子,問裘利安去過沒有?他們嘲諷裘利安是白來中國了,到青島不上帝國紅房子更算白來,那兒的白俄妞兒真是肉感十足。
帝國紅房子門面不大,進門有點昏暗,可能是故意的。店堂很深,好幾個廳,不太像法國咖啡館,也不太像英國酒吧。坐到吧檯後,果然是年輕輕佻的白俄女人在服務,Rx房撐得高聳,腰束得很緊,裙子短在大腿。看來是學的電影中柏林「藍天使」打扮。
裘利安要了白蘭地。
幾分鐘後有了感覺,這兒完全是歐洲情調,雖然不到晚上,卻是人進人出,很熱鬧。憑著一張西方臉,互相不用介紹就是熟人了。
陪他來的德國人見他初來乍到,就說,青島的繁榮興旺全靠西方國家。這裡的碼頭、鐵路馬路、醫院、工廠,都是西方人建的。中國人不識好歹,早就歐戰機會收了德、俄等國租界,好幾年前革命沖昏頭時,又發動工人武裝衝擊,收回了好些租界管理權,弄得共產黨現在只能托庇上海的西方租界做基地。
「沒咱們,青島就是窮光蛋,青島人都會失業。」
裘利安沒說話,他的工作是中國人給的。
酒吧裡掛著窗簾,厚重的紫紅色絨布窗簾擋住白晝陽光。各種語言的喧嘩,加上酒氣,使空氣渾濁。
「近來收集了多少勳章?」湊上來一個大肚壯壯的傢伙,像希臘一帶的混血人。
「數丟了。」一個老闆模樣的人,說了一口自引以為驕傲的約克郡中部土腔。但在這問題上卻謙虛了一下,「酒廠裡中國人太多。」
裘利安明白他們在談中國女工。他要了一杯又一杯,酒精在血液中增加,腦子卻很清醒。他們越說越起勁,然後各自講個做過的事。那個酒廠老闆吹牛自己一夜睡了五個中國處女,引起一片不知讚揚還是嘲諷的大笑。裘利安沒想到遇見如此一群極端無恥的殖民主義者。
一個老闆娘似的俄國女人看出裘利安的表情,走過來,湊著裘利安的耳朵說:「不要理這些混蛋。過來,讓我給你介紹安娜。」他身子往邊上一讓,看到老闆娘背部幾乎全部暴露的裝束,脖頸繞了三圈珍珠項鏈,化妝過了分,但只有這樣,才能掩蓋韶華已逝。
她身後跟著的姑娘,大概二十多歲,不難看,只是神情有點憂鬱。
「安娜是瓦西利耶夫伯爵的小姐。」老闆娘又說,「咱們市南區的探戈舞後,人人都想找她學呢。」
裘利安吻吻老闆娘和安娜的手指尖,說今天忙,改日來請教。他在酒杯下壓了紙幣,就走出帝國紅房子。
外面陽光亮得刺眼,他只得閉上眼睛,慢慢睜開,習慣了白日光線之後,街和房子卻依然模糊,歪斜,人也扭扭彎彎,不知為什麼有那麼多人。沒一會,他就吃驚地發現自己走進了一個遊行隊伍中,年輕的男人、女人,哦,是學生們舉著標語拉著橫幅在示威,有人帶頭,在喊口號。
裘利安舉起拳頭,也跟著喊。他只看到標語上寫的有「日本」兩字,聽不清整齊呼喊的是什麼話。不懂沒關係,他完全會同意這些口號。
隊伍突然亂了。
前排停住了腳步,人們往回退,或朝街兩邊躲。也有好些學生不退不躲,但是街中間人少了,於是他看見了對面幾百個穿黑制服頭戴黑盤帽揮舞警棍的警察
一得命令,警察就凶狠地呼喊著壓過來。
連不退不躲的中堅分子都開始往後跑。裘利安來不及想,他還是站著不動。警察衝到他面前時,他只是舉起一隻手,嘴裡重複著他也不知是什麼的話,他的頭猛猛地挨了一木棍,他眼一花,倒在地上。
裘利安躺在床上。他頭部被木棍打破,不重,當即送進醫院,未傷骨頭,縫了三針。沒跑得了的學生,不管是否受傷,全被先抓到警察局。
兩個僕人好像明白該是顯身手的時候,早飯是豆漿牛奶,小籠蒸包,加上一個荷包蛋米酒;中飯有兩菜一湯;下午也做清燉冰糖蓮子、蝦餃之類的小吃;晚飯則份量大些,牛肉米粉,魚是最新鮮的,剛從海裡捕來。
為了不讓好意的僕人失望,每餐勉強吃些,然後讓僕人把飯菜拿走,他沒胃口。不僅如此,沒有他吩咐,他們不得隨便上樓來,他需要清靜休息。有事他會搖鈴。
對他敢參加遊行,並與警察對打,巫師和田鼠流露出很帖服的神色。
在市中心買的兩個花瓶,還有桌椅,店裡都派人送了過來。他任花瓶擱在客廳地上,在什麼位置,他也不願去關心。桌椅讓人抬上來,放在臥室。
他知道他英雄行為的真相:他自己首先不關心自己,然後世界就不用關心他。因為遊行受傷,他的憂鬱症有了充分的理由。
可能揮木棍的警察,認出棍下是個外國人,來不及收臂,打中了,卻打得不重。他想,如果傷口得縫十針,而且像其他受傷學生一樣,先滿頭淌血地受審問,然後再讓去醫院,這才是平等對待他。現在他頭上的繃帶也像是假貨,裝樣的!
輕悄悄的腳步聲,有節奏地上樓梯。
巫師和田鼠沒這膽子。裘利安側耳聽著,腳步停了,像是猶豫。只隔了一會,敲房門聲。
他沒有立即應門,他的心猛烈地跳動起來。門外站著的只可能是那個人,他以為忘卻,正在忘卻的,卻一下子證明並沒有被忘卻。他知道馬上就會很想見到她,她就來了。
門開了。
他先看見她的袖子,有一個翡翠手鐲,手指纖細又鮮嫩,放在門把上,腳上藍平絨面的鞋子,跟不高也不低,沒繡花。褲口開得大,上衣很短緊身。很好,現在他看到她全身,似乎是有意打扮好來的,好像畫冊裡清朝宮廷女子的裝束。她的頭髮梳了條辮子,他沒想到閔竟這麼有意打扮給他看,而他真的看著了迷。如果拂去她額前的一排劉海,她的額頭一定高。他喜歡額頭高的女人,母親是,阿姨是。一個新的閔,渾身上下是淡藍與翠藍。
她走進房來,站在裘利安床頭,沒說話。裘利安心裡咯嗒一聲響,像什麼東西卡住胸口,突然落下去,覺得呼吸暢快了。
她走過去把窗簾拉上一半,不讓陽光照在裘利安床上。
裘利安習慣性露出嘲諷性的笑容。閔走近,她也有這樣的笑容,一學就會,不錯不錯,他心裡咕噥。有她在,他即刻感覺自己的憂鬱症變得沒有理由了。
她在床邊坐了下來,打量著裘利安。沒戴眼鏡,裘利安注意到,眼鏡在她手裡捏著。他看她時,她卻突然站起來去看他的船形桌子,他覺得她眼睛濕濕的。
他有個感覺,閔不像坐一會就要走的樣子,她會呆得很長。他的受傷成了個好理由,她是來照顧他的。
閔撫摸裘利安的額頭,繞過紗布下面的小傷口,輕聲道:「怎麼好像還有點兒發燒?」
裘利安想說什麼,可是閔把手指放在他嘴上,又把手指放在她自己噘起的嘴唇上,很像母親以前上樓叫他睡覺的樣子。她讓僕人把雞燉紅棗湯端上來,安靜地坐在一邊,看著他一口口吃。
閔在身邊真好,他要的其實很簡單,這刻要的就更簡單:安寧和溫暖。吃飽了,他有點神思模糊。幾天來精神和肉體的緊張鬆弛下來,疲倦和哀傷轉換成愜意的睡眠,他合上眼睛,感到自己在往下沉,潛入深深的睡眠中,平靜地呼吸,睡了很長很長的時間。
突然閔的聲音使他醒了過來,她站在窗前,滿臉怒氣。
裘利安懷疑自己在做夢。他定了定神,睡意全消,看清了,閔是在生氣,手裡拿著幾頁寫滿字的紙。他想起來,那是出事前,他給母親的信。寫完就攤在桌上,沒收起來。
閔聲音發抖地問:「Q是誰?」
裘利安從床上掙扎著靠床頭坐起,這樣說話使他喉嚨舒暢一些。「這是私人信件,請不要看,」
他停了一下,看見閔對他的鄭重抗議沒有反應,「好吧,告訴你,Q只是一個順序號碼。」
閔依然拿著信,沒有放回桌上的打算。望著裘利安,她立即明白了:「這是什麼意思?你的十一號?又是誰呢?」
裘利安想趕快解決這誤會,說:「Q不是別人,是你。」
閔的表情更吃驚了。
她又看了一遍信,非常快,因為她只看那一行,她把信往桌子上一擱,憤怒得聲音都在發抖:「我,你的第十一個情人,而且已經跟你有私情了。」她的英文不夠好,這時一下就顯露出來,激動的時候,不成句子。「太荒唐!莫名其妙!謊言!」
裘利安能感覺出她的情緒反應之強烈,他這才知道這句話「我跟Q已經有私情」,每個詞都深深地得罪了閔。這句在他眼裡簡單的話,每個字對這個中國女人都是刀子的利刃。她是第十一個!他已經有那麼多女人,才二十七歲,已經引誘了十個女人!
這麼年輕,這麼無恥。
「私情」這詞讓她受不了,最嚴重的詞還是「已經」。
她的臉色發白:「我和你『已經有私情』?」
裘利安承認他在寫信時誇張了一點,急了一點,他想讓母親知道他在中國一切正常而順心。當時他認為幾天之間必然成為事實,至少信到達英國之時,肯定是「已經」。
但對閔來說,這不只是假的,而是他居心不良的證明。
「你上床來,不就馬上『已經』了嗎?」裘利安對付生氣的女人,一向用厚顏的辦法,他讓出床的一部分來。
「你這人毫無廉恥!」她吼了起來。
裘利安只好硬著頭皮說:「相信我,我從來不如此,只有想起你時,只好不顧廉恥。」
閔從桌上拿走眼鏡,還是捏在手裡,臉朝著他,一句話不說。
她的沉默,沒能停止裘利安,他臉上浮起了淺淺的笑意:「第十一個,最後一個總是最好的一個,我會向你證明,我是世界上最好最了不起的情人。」
閔滿是委屈和受恥辱的感覺,突然低下頭,戴上眼鏡,側著身子,從他房間裡消失了。瞬息之中。他一片茫然,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下樓,關上房子大門。
大霧籠罩,他走在其中。他是在海灣邊,渡船停了,兩岸都是穿藍衣的中國人,似乎在等他。
等他做什麼呢?
他們的臉上都有神秘的笑容。臉背著海上的燈塔。
他回頭發現身後是閔,他轉身向閔走去,閔卻消失在霧幔之中。誰在那孤獨的燈塔裡?他看著那燈塔,淚水突然流了一臉。
他醒來,發現眼睛還是濕濕的。
他是想像力豐富的人,尤其是夢裡。他的才華來源他的情感,而情感總在某一階段和某個女人聯繫在一起。母親是惟一持續在這情感裡的。他來到東方,不是為了尋找像母親這樣的一個女人。比如閔,不能給他快樂,相反,這關係還折磨著他。
這麼一生氣,這麼一折騰,他的燒退了。
夜晚到了,裘利安望著窗發呆,試著把胡亂的想法整理出一個頭緒,沒料到閔又來看他,不過和她丈夫一起。她還是那身打扮,但披了件白絨線衣,又變成公眾場所的系主任夫人。
鄭教授問裘利安好些沒有?聽說傷得不重,這是幸運。他說他們帶來一些補品,讓僕人在樓下蒸。「要什麼請儘管說,你不要擔心,傷好再上課。反正學生正在罷課抗議鎮壓遊行。」
鄭很清楚分寸,不偏不倚,不捲入爭論,言談中,沒有一點輕微的責備,他也沒有指責裘利安不應該到市南區街上跟學生一起遊行,只是說不應當直接和警察發生衝突。
既然如此,裘利安覺得沒有必要為自己作任何解釋。
「我們得對你的安全負責。請以後千萬小心,」鄭說,「市南區英國領事館派人來打聽你的情況,說是慰問。」
「領事館!」裘利安呻吟了一聲。他努力離領事館遠,越遠越好,從來不讓他們知道有他這個人。他一向不信任任何政府機構。而他今後想做的事,不會讓任何官員高興。
僕人給客人端來椅子。鄭坐著,閔只坐了一下,就站到椅子背後。她看上去心裡極亂,神不守舍,一定是丈夫要她一起過來,而她沒有理由拒絕。不過,閔的眼睛一直未離開他,雖然隔一會兒,她總會朝旁邊看。他很難判斷她心裡在想什麼,她始終沒有看裘利安的眼睛。
鄭不分明的態度使裘利安心裡不快。他不得不承認,中國知識分子,從西方學來的自由主義,只是高談闊論不準備實踐的自由主義。他們缺少的就是把信念付諸於行動,甚至政治行動的能力。恐怕這正是他在此真正能教的課,才對得起這九百鎊中國人民的錢。
鄭面對侵略的「冷靜」,閔面對愛情的「體面」,就是明證:中國還沒有成熟的自由主義。
明顯的,閔現在在與他有意保持距離。但是一天看不到閔,裘利安的心就會隱隱作痛。愛一個中國女人就得娶她,不用誰提醒,他懂得這點。他相信,如果母親親眼見閔,她肯定會很喜歡,閔會成為母親的好媳婦的。
想到這兒,裘利安忽然記起了一個早就在明擺著的數字:閔已經三十五,比自己大八歲。
真奇怪,他想,在西方人眼裡,閔看上去才二十出頭的樣子,無論是面貌還是身材。比起西方女人,她是小巧了點,沒有她們青春時代那樣誇張的性感。但是西方女人好年華易逝,他努力回想認識的三十多歲的西方女人模樣,的確個個眼角、嘴唇都起了皺紋,脖頸起了褶子,如果胖些,皺紋要少些,可腹部臀部變肥,連凱恩斯的芭蕾舞女妻子,雙腿也加了份量。那些和他年齡相仿的西方女人,像他的大姐。假若一個中國女人外表比他年輕,那麼,她就是年輕,「真實年齡」沒有什麼可討論的,形式才具有實際意義。
閔是一個有夫之婦,這對裘利安根本不是一個問題,對閔才是一個問題。這問題應讓閔自己解決,他只能接受她的決定。他並不認為與一個有夫之婦發生關係,是他的道德有毛病。相反,如果她決定愛他,而他因為她有丈夫,就顧慮,就拒絕,這才是缺乏道德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