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利安回來有七天了,學期已經開始,他卻請了病假。
這天,田鼠在廚房對裘利安說,鄭教授去火車站接他夫人,她剛從北京回來,帶了好多行李,說是親戚朋友送的禮物。
「回來了。」裘利安話不是答也不是問,他找牛奶喝。中國牛奶和飲水,都得消毒。田鼠已知道他的習慣,喜歡涼牛奶,一口喝半杯。每天早早將新鮮牛奶煮沸,放在那裡冷卻。
系主任夫人看上去年輕了十來歲,粉嫩得很。田鼠說。必是敬菩薩拜佛得福了,我在校門口碰見的,客氣得很,還給我打招呼,問你假期到哪裡去了?
裘利安端著茶碗回臥室,他也染上中國人每天不斷茶的習慣,而且專愛龍井一類的,淡雅清純,不像英國人喝的大吉嶺茶,賽如香料。他真正討厭田鼠,是從這一刻開始的,巫師看上去狡猾,但只是外表如此;田鼠則相反,樣子老實忠厚,卻到處亂竄,什麼都感興趣。
這傢伙他媽的混蛋。裘利安咒罵道。
他的中文足夠解雇這傢伙,重新雇一個稱心如意的僕人。不行,僕人能說英文,很難找。田鼠和巫師都是校裡特地為他找的。這兒每個人都對他說英文,他現在只會說三百個不到的中文詞,能聽懂多一些,差不多是個啞巴。
從北京回來,裘利安在床上整整躺了兩天,精疲力竭,真是精疲力竭,他原以為自己是「戰神」火星,身強力壯,對付女人能征慣戰,從無饜足。怎麼會這麼不堪一擊?他的症狀有點像流感,頭暈,無力,沒胃口,也睡不好,只能醒著乾瞪眼。
他至今還沒學會房中術,這不是由於他的無能,而是文化差別。一個民族文化很難與另一個民族文化交流,交合多少次也無用?
他讓僕人特別去集市挑了兩棵梅,開金花的東方梅,春天近了,容易活。按理說,他應該去花園瞧瞧,謝一下兩個僕人才是,田鼠說梅樹能煞桃樹的妖氣。可他就是沒心思這麼做。從小喜歡衣衫不整,現在頭髮鬍鬚也不理不睬,任其發展。他哪兒都不想去,總是躺在床上,經常是朝牆,也就是背門而臥——的確很累,同時他也想大腦靜靜,好好想一些事。
但是他發現自己全部時間想的,卻是閔什麼時候回來?現在他強烈意識到,她「回來」,不會回他這個家。不過走十分鐘路就到他這兒,至少感覺上近了。他在心裡想她這一刻會在做什麼,會想她嗎?他打開窗子,往她住的方向看一眼,便覺得心裡好受一些。
她的火車票比他晚七天。是她的安排——不是為了怕嫌疑,而是無法忍受兩人一起坐一天一夜車,目光相對,卻不能靠近。裘利安認為她這安排有道理,從另一方面看,她能控制,也是好事。
裘利安在火車上度過的二十四個小時,準確地說,火車走了二十七個小時,回來的這段獨居時間,越來越讓他明白他陷入之深。現在不是一個從身邊推開女人的老問題,現在的問題,是有沒有可能從心裡推出閔。
母親的信擺在桌子上,他給母親寫信的密度,又回到每星期至少兩封長信。詳細講一切,像請母親看他的日記一樣。這次北京之行,事情發生得又急又密,在北京寫信時間不多,沒有可能把所有的細節全講。現在講,倒是一個回頭看一下的機會。但是,他發現,以前他與母親親密無間,沒有禁忌,現在卻有很多不便講的事情了。
母親若收到閔送的那些中國最漂亮的絲緞,一定會驚喜,一定會讓絲緞掛滿她的畫室,高高垂落下來,不停地對朋友客人說,瞧,這是裘利安從中國寄來的,瞧,來摸摸這平滑舒適,這些東方奇異藝術品,就夠讓整個布魯姆斯勃裡記住他了。他很希望閔喜歡母親,更希望母親喜歡閔。
他走到窗前,關上窗子,可是沒隔兩分鐘,他便推開了一點窗,讓風吹拂他的身體。能看到的視野裡沒有閔,這種既想見到她,又怕見到她的心情,糟透了。她一回來,他們不可能像寒假前那樣無邪地相處,也不可能像在北京那樣自由。而且,由此,就無法不討論他們一直不討論的事——把關係正式化:離婚,結婚。而在這之前,就得明確表示專一的愛情。
僅剩下的另一個方案是,從此不理睬這個女人,而這幾乎是不能想像的事。
第一批矢車菊冒出了頭。山上的水仙都開了,這種英國到處都可見到的花,通常種得整整齊齊,在這裡卻只在水塘邊小溪畔。
裘利安突然對閔的分開走,明白她的安排可能另有想法:閔可能因為北京新月社朋友一大堆,不可能不見,就推遲了時間。尤其是中國的新年,她不能不擺出清白,進行社交。他感到自己受了冷落,又在生病,於是給母親寫的信中吐著怨氣:「放心,不會結婚,結婚將是大災難。」母親讀信會站在他一邊,母親總是擔心他多情而糊塗,最後做錯決定。寫了這句話,他感到又有了自由。他能夠平心靜氣地想念閔了。就算是她不在意我,我在意她,也沒有什麼不妥的?裘利安自嘲地笑了,他哪像以前那個自己:冷酷,無心肝!
信寄出第二天,他收到母親一封信。不是對他的男女之事有所評論——她總是很高興他能享受人生。而是一件他幾乎忘卻了的事——他的書稿。
他評羅傑·弗賴思想的美學論文,與C·台·路易士論辯的「無產階級與詩」,與福斯特討論的「戰爭與和平」,通過母親轉給伍爾芙夫婦,想在他們開的荷加斯出版社出版,弗吉妮婭阿姨拒絕了。在電話裡母親朝阿姨發了脾氣,來信中只是安慰了他幾句。但是他懷疑是弗吉妮婭又在與母親鬧彆扭。
房子連著一個大花園,父親克萊夫在喊什麼,大約在問咖啡壺在何處?弗吉妮婭阿姨則在房子裡寫什麼;母親心不在焉地在花叢中沉思,被叫喊聲弄得抬起頭來;母親的男友鄧肯則暈頭轉向地溜躂,身上這兒打個結,那兒扎個帶。這種和諧恐怕再難有了。
猜想又是阿姨的小說《奧蘭多》裡那個原型維塔·薩克維爾-韋斯特。阿姨會瘋狂地愛上女人,心裡卻在嫉妒母親,最吃酸的是母親為他這個兒子驕傲的神色。這兩個有名的布魯姆斯勃裡女性,對外是最完美的姐妹關係,但依然逃不了最簡單的人與人之間免不了的糾葛。
他現在明白,雖然他在中國當堂堂皇皇的教授,實際上沒有明確的專業。他想兼任第二代布魯姆斯勃裡詩人和政論家。兩年前,他的詩集《冬之動》出版後,受到朋友和家人不少鼓勵,弗吉妮婭阿姨還寫了兩封長信仔細推敲評論,但是報刊迴響很少。
在歐洲思想界風潮推動下,他對很多問題——美學,政治,文學與政治都很關心,轉向評論。他的幾篇長文都以長輩為論戰對象,他的父輩很年輕時,比他還年輕時,就是絕對狂傲包攬天下的,一寫就是大題目:莫爾《倫理學原理》,列奧納德姨夫的《社會主義與合作運動》,父親的《文明論》,凱恩斯的《貨幣論》,福斯特的「演講」《小說面面觀》,都是壟斷一個學科的傘狀巨著。這個壓力使他坐立不安。竟然這些人並不想賞識他們集團的子輩的挑戰。
好吧,他想,你們英國老牌自由主義者,終將被取而代之,你們敢為自由主義而同性戀,或反戰。我們新的自由主義者敢嘗試,甚至學會東方房中術,敢為理想主義而到東方打仗,咱們走著瞧!
但是,這樁被他最親密的家人退稿的事,依然刺痛了他的自尊心。發狠之餘,他開始懷疑自己能否成為一個布魯姆斯勃裡的人物,難道他沒有父輩的智慧?還是時代不再需要這種知識分子?或許,他想,我還是應當好好寫詩。他相信他的現有詩作,某些應當能夠傳世。
這個早春,裘利安已經二十八歲。他剛享受了人生最大的福氣,使他回味不止;但是與這個中國女人的關係,當他不得不正視時,卻越想越複雜;而此時又不得不考慮自己的一生事業,更覺得彷徨不知所措。
有可能,他只是不習慣這麼想念一個女人,由愛生怨,反而變成了這樣那樣的不滿。涼風一吹,他打了一個噴嚏。身體變得嬌氣?生病就更虛弱。他樓上樓下轉悠著,像個被驚動的鬼魂。轉悠累了,斜躺在床上。
忽然,他感覺閔的氣息在他的房子裡了,他一下從床上跳了起來,正是傍晚太陽剛下山,還未上燈時分。裘利安想,幸虧今天他感覺好一點了,沒躺在床上。他聽得見閔輕巧的腳步聲,一步一步上樓。
閔是聽說他生病,送藥來了。見裘利安衣衫不整,頭髮亂蓬蓬地站在臥室門口,就當著僕人的面請他快回床上去。她還帶來一張從北京朋友那兒找來的唱片《陽關三疊》。她說,「睡下聽吧。」他只得乖乖地睡到床上,蓋得嚴嚴的,看著閔在房子裡忙東忙西,走來走去,他突然覺得,這真像一個家,一個他自己的溫暖的家。他讓閔放唱片,她就把片子從紙殼裡取出,放到盤上放起來。
聽著聽著,他就睡著了。從北京回來後,第一次睡得這麼好,也不知閔什麼時候離開的?
第二天,裘利安很晚才醒來,太陽升過屋頂。閔不知什麼時候來的,做好了湯、稀飯、菜,都是除了油膩,對感冒有效,講究營養的。她就像對待家裡親人一樣,關心仔細,但保持距離。僕人上上下下隨她差使,他們非常聽這個系主任夫人的話,她的舉止十分自然。她專心致志,也不關心其他事,甚至一句不提北京的事,也沒一句親熱的話,她是真在意他的身體健康。
裘利安有點埋怨地看著她。閔好像看出他在想什麼,說:「中國人說,病來如山崩,病走像繭抽出生絲。」
她莫非是在諷刺我?不過不同文化總會從話裡聽出不同的象徵。
她繼續說:「人得順其內心,凡事都好商量。也會有好結果。道就講心平氣和,順其自然才是真智慧。」
但她是言不由衷。裘利安明白,她只是想表現她的耐心。閔回青島後來探望裘利安的這幾天,他的思想一直在轉圈,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在懲罰這個愛著自己的女人呢,還是在懲罰自己?也弄不清楚他是不是陽氣被吸光,不再有性慾。以前性慾沒滿足,妨礙他判斷愛情;現在沒有性慾來判斷愛情:純的愛情,似乎更難。惟一無可置疑的是,他無法否認他想閔,只是不知如何解釋這種一生也沒有過的苦甜相混的滋味。
幾天之後,他完全病癒,坐在客廳沙發裡,閔才提起他們之間的事,她沒問裘利安想不想她,她只是說,與裘利安分開七天,就像七年。說完這話,淚水湧滿她的眼睛。她調開頭去,手堵住嘴,努力忍住。
裘利安很想一把將她抱在懷裡。但他控制住自己,他在心裡演習這個攤牌時刻已經很久,暫時不願衝回到神志瘋狂的愛情裡去,儘管在那裡他非常快樂。他是從閔的眼神中,看出她愛他,愛得很深,而且是超出性慾的愛。他覺得害怕這種眼神,他還不能作出不可挽回的決定,也未想出意義模糊的得體話。
這時,她轉了話題,說她見了一些朋友,行李太多,主要是她決定挑選一些做閨女時穿的那些鮮亮衣服,因為裘利安喜歡:有水袖,有布扣,有鑲邊的旗袍,大都是民國初年那些過時的樣式,但對裘利安可能不過時。
裘利安覺得她玩愛情這套遊戲明顯比他高明。他說,「那就太好了。」
由於僕人不在,閔漸漸朝他靠近,但是沒有真正碰到他。她仰起臉一動不動地看他,她渾身上下都洋溢著愛,就對他一人。
他從來沒見過一個人,有如此強烈的感情。這使他感到很不安,他就害怕女人愛上。愛上,會彼此製造痛苦,結果無聊透頂,起碼以往他的經驗是這樣。但如果不愛呢?就不會浪漫,會有他們在北京那麼強烈的性快樂嗎?
結論是:愛到一定程度就夠了。
餘下的問題:讓愛情停止在什麼程度?而且又讓對方同意停止在那個程度上。
他滿臉迷茫的神情,使閔坐了回去,現在是她看著他憂心忡忡的樣子。
裘利安的感冒好了,重新上課。但他還是未痊癒,有些症狀未消盡,這樣閔還是常以看病的名義來。關於他倆的事,閔盡可能不談,好像知道他怕說清楚。不清楚雙方都有自由,還可隨意決定繼續,或是不繼續。現在的局勢已經弄到他無法單獨決定,他幾乎想寫本諷刺自己的小說,現成的標題:《哈姆雷特在中國》。
這天閔走進房間,在桌旁沉靜了一會兒,突然說:「如果你再不到花園裡去坐一坐,我就把這兩個花瓶扔到窗外山溝裡去。」她一手抓一個瓷花瓶,她的威脅使他笑了。
她沒笑,但把花瓶小心地放回桌上。「若你生病我可常來,這正是好借口。但一直生病下去,對你身體損害太大。」言下之意,閔對他的「病」,心裡是知曉的。這時,是不得已才向他點明,她看來要說什麼。
他們來到花園裡坐著,僕人送來茶和點心。兩株梅生機盎然,裘利安瞧著,便覺心情好多了。閔今天的臉色,不像以前那樣一味嬌縱他,而是有一種決心。在花園裡,閔低聲說,「我們需要一個新的時間方案。」
裘利安馬上就明白了,閔指的是什麼:既然他不願明確表示愛情和結婚意願,她想先維繫他能接受的「私情」。他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使兩個鬼精的僕人不至於晃蕩在眼前,他的私人生活被干擾,但他的生活又缺不了他們。除非和閔上山裡去野合,暖和的季節還未到,不存在這誘惑的危險。
他沉默,就是讓閔說。閔站了起來,在花園很煩躁地走著,腳上的高跟皮鞋和玫瑰紅的衣裳,使她看上去比平日高,裊裊婷婷。她穿什麼都好看,什麼顏色都適合,只是玫瑰紅太性感,特別是在陽光下,而且婚前的衣服現在穿,緊了些,就勾勒出誘人的身材。
從外表看上去,她是有點嬌弱不堪的。她停下來,轉向他。
她的聲音很輕很慢,但表達得一清二楚。與他在一起,尤其是在北京的這段時間,幾乎天天說英語,她的英語已經與初相識時完全兩樣。
她的方案非常簡單,但大膽:裘利安早上讓兩個僕人都去買菜,九點後回來。她丈夫作為系主任八點在辦公室,她在這個時候到裘利安的房子來。有一個小時安全時間。
她的臉緋紅,但不是害羞,而是覺得受到委屈和冷落。裘利安有意保持距離,已經使她忍受到了極限。他知道她此時的心情:她從北京到家沒幾個小時,就來探望生病的他,她以為他會不顧一切地重續北京的狂熱,她不能肯定他愛她,但至少沒什麼理由中止他們的關係進一步發展,現在她只能主動要求上床,這是她的最後一招。
裘利安知道這個方案,是不平等的。他是在一個陌生國家,一旦發現,他無所謂面子。閔冒的險大得多,一個中國女子頂著跟洋人私通的臭名,難以生存。在這個國家的知識界,甚至標榜自由主義的新月社也不贊成這種行為。但是她肯定知道,對裘利安來說,一旦性消失了,愛情不會持續。
裘利安很想同意這策劃,他本來就喜歡有一點危險,尤其是有一點危險的性。但重新開始?他不想立即答覆。
閔憂傷的眼神祇能離開他,沒等他說話,她就直接從花園裡走到山路上去,走得飛快,他真擔心,她的高跟皮鞋會讓她跌一跤。一個衝動,他喊道:「Yes!」閔回過頭來,笑了,笑得那麼燦爛,那麼甜,使他心裡很難受:他是否太殘酷了一點?
裘利安一夜睡得極其不安。前一晚他就吩咐兩個僕人一早去菜場買幾樣特殊的菜,九點後才允許回來。他知道這麼命令有點可笑,但管不了那麼多了。一旦有了性愛的可能,他又開始想念閔的身體,他的身體已經比他的心熟知閔,而且不由他控制地渴望閔。好幾次,北京的一幕幕又回到他頭腦裡,使他的器官硬脹得痛。
他只好坐起來給母親寫信。以前給母親寫信,可以把無法排遣的慾念說出來,有時是整理一下過分混亂的思路,現在卻只能用對一個女人的眷戀來抵擋對另一個女人的情慾,盡量使這火焰冷卻下來。當他寫著的字並不是從心底流瀉出來,他開始懷疑自己是否在背叛母親。
當閔建議他們繼續,就是一個命令,他無法抵禦無法抗議的命令。他和她的關係的苦思冥想,在她的幾句話面前就徹底崩潰了——她要繼續,他就得繼續。
索性不睡了,他去洗澡,洗頭髮。將多天故意不處理的鬍子仔細刮了,那鬍子的確使他變醜。渾身上下收拾一番,才上床。他睡覺一向不穿衣服,就在被子裡等著。他意識到是中了魔,不僅回到上北京前沒抓上手的急切色相,而且更無奈地向肉慾投降?
天就是不亮。
他終於在等待中迷迷糊糊睡著了。
門輕輕匡噹一聲把他驚醒,僕人們出去了。閔早就有一把鑰匙。下面應當是她上樓的腳步,但好長時間過去也沒有。他又睡著了,半睡半醒中他聽到閔輕柔的腳步,在吱吱呀呀地上來,此時,他的心很靜,什麼都能聽到,感覺到。
費力睜開眼睛,他卻未能辦到,感覺到閔走進房間,他用手揉眼睛,想看她怎麼脫衣服,怎麼剝露出那個美麗的胴體,還沒來得及,閔已到了床邊,像一條魚滑進被子。
閔的頭髮帶著早晨的露氣,好像遠遠地從另一個世界奔到他的床上來,她的身體,她的嘴唇,也帶著涼氣,她冷得有點哆嗦。她逃離那個冰冷的世界,像逃離地獄。
她肯定是從陡峭的小路爬上來的,不會碰到人,而且快。
達達達的聲響從枕頭下傳出,閔把一個懷表放在那裡,隔一會兒,看一下。這才是真正的偷情,緊張,急促。朝霞透過窗子射進房間,房間變得非常有光彩。他們急急忙忙親吻著,她身子輕輕一擺動,他就進入她,已經熟悉的路徑,進行起來得心應手,兩人纏綿了一會兒。當閔又摸出懷表看時,裘利安受不了,覺得興致消退,他並不太激動地射了精,閔也明顯沒有滿足。她摸出表,表像定時炸彈一樣響著。她搖搖頭,就下了床,飛快地穿上衣服,出了門。
第二天早晨八點閔準時來,還是那麼緊張,急促。整個做愛成了例行公事,甚至事情完了,才八點半。「還有點時間。」閔悲傷地看看懷表。裘利安表現出來的不太合乎性格的寬容,使她感動。兩人看著秒針一點一點移動。最後,閔提前走了,少點危險。沒有懷表跳動的房間,非常靜寂,裘利安突然覺得這樣的窘困,可能並不是沒好處,不久雙方都會自然冷卻,自然中止。
如此的性生活,使北京之行一些枝蔓小節清晰起來,他幾乎能記起每次性高xdx潮是如何來到的,那些環境,那些氣氛,那些不斷翻新的花招,現在還剩下了什麼?早晚將淪陷的北京,閃耀著末日的華麗,還剩下什麼?
第三天閔走進臥室,驚奇地看到裘利安衣服整齊,捧了個茶碗坐在船形桌前。他臉上毫不掩飾地顯出無聊感,閔在他對面床上坐下,歎了口氣。
「怎麼?」裘利安認為閔並不是在抗議,他不過是憑本能問了一句。
「我是冒著生命危險來和你做愛的,今年是我本命年,我屬鼠,按中國算法,春節開始就是三十六歲——你離開北京之後。」
她的話使他一驚,他不知道安排他提早離開北京還有這麼一層原因。這些數字一直對他不具有什麼意義,包括她三十六,他二十八。他對中國十二年一輪轉的天象圖從來沒有興趣。
「本命年,應禁違例性事,會有難以預料的災禍。」閔不情願說下去,她甚至也不看裘利安。
「上帝保佑!」裘利安笑起來,中國人迷信太多,這種十二年一輪轉的屬相,比西方星象更不值一哂。不過對中國古老文化,他還是最好謙卑一些。「這麼嚴重?」
閔說,母親說起過此事,但她從未見過書,父親如寶貝藏著,連母親也沒法幫她找到。上一次本命年,二十四歲時,她有所心動,就去一向保持中國唐代遺風的日本旅遊,曾到一個有名的神道廟。那裡的住持,世代相傳,女兒接任,虔信房中術。她與女住持一見投緣,便請教了關於本命年的戒論。女主持說,中國古傳,本命年不能有逾分內性事,分內性事稍有節制即可。至於何為「分」,各家說法不一。按中國民族道德婚內房事為分,不然犯沖。
女住持還說,人不可與鬼交,犯之不出三年必死。
何以知之?她問。
女住持說,只需取新布一尺,在落日之時,懸掛在東牆上,第二日查看,布上必有血色。而且聲稱七月十五日鬼節始,鬼交之期,若交,必有重難,懸掛東牆之布,即刻就有血色。
裘利安問,有誰試過嗎?中國人什麼都是身體力行,他知道自己這問題很傻。
那住持說,有人試過,布上果然有紅色,後果然暴卒。閔說,住持警告過她,千萬勿試。
裘利安瞪眼瞧著閔。他從她那裡已經聽到過許多怪事,大都當場有驗證的,當場床上見效的,現在卻是一個說不清的威脅,一個未來才能應驗的凶兆。不,他不會,也不想把閔說的什麼紅布之事當真。至於本命年之凶險,他情願繞開這個問題。他喝茶,有經驗地吹拂漂在水面的茶葉。
但是閔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你信不?本命年的禁忌。」
裘利安開心地笑起來。太有趣了!因此,僅僅為了挽救閔的生命,他們也就當停止這種私情,直到明春。
他完全瞭解他說這話會懊悔,但還是說了:「當然不信。照這個禁令,全世界將有多少人每年自動躬身請死神?」
她微笑了。「這正是那位女住持告訴我的話。不信這套傳統的,此禁忌不起作用。」
「但是,你相信這套傳統!」
「不,我不相信整套傳統。我只遵循我發現可證明有用的部分。孔子就這麼說:尊敬鬼神,保持距離。」
裘利安聽呆了,這正是英國從洛克、休謨起,直到莫爾的經驗主義哲學傳統,原來也是中國典型的思想方式。閔的斷言,使這複雜之極的哲學原理變得如此明晰。
「要是最終證明這禁忌是實,怎麼辦?我指引禍上身?」他問。
「那我下輩子再信。這輩子我就認了!」閔斬釘截鐵地說。這樣冒死相愛,使他感動到極點。
他走到閔面前,看著,低下頭去親親她的眉心,說:「時間不早,回去吧,今夜夢中我到你那兒去,如何?」
他比她還記得住時間,比她還在乎她的困境。她默默地站起來,離開了。裘利安突然感到很不安,他向走到樓梯底端的閔大聲說:「我會一整天都想著你,明早見,我的愛。」
這是裘利安第一次用愛這個詞,哪怕是稱呼,也是第一次。對她用如此親密的用詞,她愣在那兒,沒想到似的。但她立刻反應過來,露出一個裘利安式嘲諷的微笑,然後走了。
裘利安站在樓梯口上,閔說的所有事都抵不上她本命年冒死做愛這件事,深深地打動了他,他的腦子繞不開這點,此時全拴在這點上,她愛他,以她的方式,有什麼錯?她就是一個這浪漫文化熔鑄的完美的青銅器。
春天,霧從海灣邊海灣邊漫起,往山上湧來。有時到中午,太陽普照,霧才慢慢退下山去,退回水裡。裘利安新學期的課都在下午,惟一的上午是週二,在十點,並不妨礙他和閔的幽會。如果是有意如此安排,不知閔用什麼主意讓鄭主任中計。雖然課程表在開學前就定下了,他依然不能排除這裡有閔的心計。
以往的春天,裘利安都有一個新女朋友,彷彿春天就是換女朋友的季節。而一九三六年的這個春天,他一點也沒這心情,雖然他和閔從相識到現在,遠不到一年時間,而且,他們的私情時間更短,但已覺得與她度過好多春天了。
學校裡正在鬧學潮,學生在反對校長和「他的一幫」對日侵華的抗議的不合作態度,他們要求校長辭職,很多教授在表示與校長「共進退」,以示支持。如果學潮鬧成真了,很多人的高薪教職就難保。裘利安的同事們正緊張著,日子不好過。中國大學生很不幸,政治精力沒別的出路,不像劍橋政治活動,主義太多,學生就無法集體行動。在這裡,他的工作倒是保險的,大家心裡太亂,沒人來注意他。他原是個喜歡社交的人,因為閔,他變得故意孤僻,盡量少參加社會活動,更不引起人關心。
第二天一早,僕人們出去後,裘利安等門鑰匙轉動,但是沒有聲音。他以為閔有事不能來了。這時,臥室門突然被推開,他光著身子,從床上跳起來,衝到門口,把一身涼氣的閔拽進來,抱在懷裡。
就在房門口,他把閔的外衣脫掉,非常驚奇她裡面什麼衣服也沒穿,可能前幾次都是這樣,只不過他未發現而已。只套了一件旗袍,就這麼從家裡穿小路跑了過來,難怪她的身體仍是那麼涼。明顯她是省一秒鐘好一秒鐘。她的想法被看穿,臉害羞地紅了。他抱起她上床,她赤裸的身子緊緊貼著他,她的乳頭又出現了那種最迷人的凸起,嫩紅中帶一點赭褐。
這時,他聞到她的身體發出一種很奇怪的香味,淡淡的湧過來,他一聞見,立即就興奮起來,他的手滑進她,那兒有同樣奇怪的香味。那天他們的交合,又回到北京那種興奮熱烈。被子早被他們掀掉,也一點沒覺得冷,一直到事完之後,他們才蓋好被子,閉著眼睛抱在一起。這次她不願意再看懷表——她根本就沒有帶來。
裘利安問閔:「你的身體怎麼有一種氣味,以前沒有聞到過。」
「用了香水。」閔簡單地說,抱他更緊。
裘利安咬住她的耳朵說:「我絕不再相信你,我知道你,又在玩什麼魔術。」
閔笑了,為了讓他著急似的,稍稍過一會兒,才告訴他:這是母親留給她的一種藥,麝香。
他覺得不對,不是什麼香料,只有她脫掉衣服裸體時,他才能聞到這種性刺激的香味。如果她只是用麝香沐浴了,然後跑過來,那不能解釋為什麼她越是性興奮,香味越濃。香味濃郁時,他似乎像在北京鴉片館裡那樣不能自已,性慾在血裡潮湧沸騰。並且,他再也沒有以往早晨偷情的那種危險不安的感覺,雖然還是注意時間,但已不干擾他們的享樂
她肯定沒有說出全部秘訣,不過他暫時不想弄清楚,他知道他不會弄得清楚,即使說全了,他也不會弄得清楚。
在北京,那是特殊的局面。只是現在,他又失去控制,迷醉在她的肉體之中。兩人關係繼續不繼續,仍是由不了他。
又一次歡樂之後,一個從來沒有想到過的念頭突然跳進他的頭腦。
「會有孩子嗎?」
裘利安扔出這句話來時,閔愣住了。「想要孩子?」閔反問一句。
「為什麼不呢?」
「這樣你就得和我結婚。我以為你是不願談這事的。」閔不無怨尤地說。
裘利安說:「好,好。」他本意是想問這是什麼原因,不是問後果。他一向認為很能對付女人,無論怎麼樣的女人,被女人這麼問時,既是考驗也是調情,當然也是預防的必需。他笑了笑,問閔:「這麼久為什麼你沒有懷孕呢?」
「因為不必讓你傷腦筋:結婚或是不結婚。」
裘利安被她的犀利刺了一下,很不舒服。他想知道她和鄭為什麼沒有孩子。
「我只是問你怎麼能控制住自己不懷孕?」
「這是秘密。」閔也笑了笑。
有的女人迫使他在體外射xx精,那最後的抽出,要很大的毅力,很不舒服。閔在這個時候,從來不希望他離開一寸。
他說:「上帝不給孩子就不會有的。」
閔說,她知道他是在暗示她有不孕症。「不,不是這樣。再講一點秘密:我一向用麝香練房中術,現在已到了能自由阻止精子與卵子相遇。」
她說,就是那刻,裘利安感到她在咬緊他最舒服的地方。那就是「守宮法」,一旦放開,精子就會衝進去。
裘利安想,那感覺的確使他有種說不出的快感。
「同時,我真不願意用這種方式逼你結婚。」閔說,「實際上沒有用。哪怕懷了孕,你一甩手就跑回歐洲,我追你都追不上,追上也沒意思,被迫的,你很快就會厭倦。那時我就只有死路一條,自殺了事。」
裘利安不想聽下去,這是對他的自私最尖銳不過的指斥,而他完全不是那樣自私的人!「讓我們來做個孩子,你就會看到我將怎麼行事!」
他熱情洋溢,真的結婚,生個孩子。為什麼?但又為什麼不呢,閔驟然揭開他們關係的全部簡單謎底。把他搞昏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