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燕飛飛度日如年地盼著拆右腿石膏時間。可能是傷口痊癒,癢得她幾乎常常到凌晨雞叫第一遍時把蘭胡兒踢下床。蘭胡兒若不是有本領睡地板,肯定早被她折騰壞了。
    燕飛飛說:「好樣的,快去師父那兒告狀。」
    蘭胡兒揉眼睛,不說話。燕飛飛伸過那只好腿,去碰蘭胡兒的肩,「大家都靠你掙錢,連我也要看你臉色嗎?我上不了台,你才這麼重要。」
    可是蘭胡兒在地板上翻過身,閉上眼繼續睡覺。眼前出現了加裡擁抱她的情景,她渾身熱乎乎,他想吻她,可是膽顫心驚閃開了。心裡有個人的感覺竟然這般甜蜜,閉眼睜眼都會看見他。
    她在師父房裡見過一張發黃的照片。女子在前面,眉是眉,眼是眼,鮮花一樣受看,身後站著兩個豪氣的青年漢子。傳說若真,那女子就是蘇姨,輕重瞧不出那人尖尖模樣,也看不出師父曾經是那般戲裡英雄。晃一個道錯過一條河,人生就事事不方圓了。
    大崗出來解小手,聽到過一次燕飛飛半夜牢騷,他站在房門外看著閣樓。燕飛飛聲音並不大,每個字都故意刺人。
    大崗一直喜歡燕飛飛,以前是一個作哥哥的喜歡。燕飛飛被唐老闆整慘了之後,整個人變了樣。自從她從醫院回來後,那種認命的絕望,使一張本來姣美勝過月份牌美女子的臉,變得又黃又瘦。她見著他脾氣更大,可是燕飛飛越是狠,大崗越是對她好。
    燕飛飛認為自己不配大崗,讓那個壞男人糟蹋過了,她不能跟他好。她對大崗說,腿一好,她就要到江裡洗掉身上那男人的臭味,再也不讓任何男人碰身子。大崗不知怎麼辦?
    蘇姨看不下去了,說:「大崗,你如果有心思,應該說出來,總不能讓女孩子來求你說吧?」
    大崗是個憨厚人,他說他沒法說出口。蘇姨要他下個決心,他才說:「我這人沒什麼本事,配不上燕飛飛,她跟了我,就得受苦。我怕說了,得罪燕飛飛。」
    「我看你們倆是前世姻緣,貧賤夫妻,這事就讓我來說吧。」蘇姨勸道,「不過她是個苦命人,你就當對她更好一些。」
    從那以後,大崗就開始拚命攢錢。天師班能得一點空,他就去拉板車當苦力。上海本來就是住得人擠人,他知道這房子已擠不下。廚房是他和小山搭鋪用,師父蘇姨進出自己的房間都得側著身子。怎麼也擠不出一張床給他們成親,只有他自己想辦法弄錢去租個地方,哪怕是最簡陋的棚屋。蘭胡兒看到大崗如此辛苦,說她願意把房間讓出來給他們,她到廚房和小山各搭一個鋪將就睡就行了。
    大崗不同意,說蘭胡兒睡不好的話,第二天演出會出事。不行,絕對不行。蘭胡兒現在是天師班的挑梁角。
    小山皺著眉頭,突然拍了一下手,說他有主意,蘭胡兒得睡好,樓下廚房給大崗和燕飛飛,他就在過道裡打個地鋪。
    不知怎地燕飛飛聽見了,遠遠地甩過話來:「誰就能肯定我就站不起來,拆石膏後我苦練功,還能上台。」話裡意思一清二楚:誰就能定我的終身?
    大崗低垂下眼睛,蘇姨臉色很難看。
    蘭胡兒打岔,「這話字字在理。飛飛姐姐能上台。我和加裡排練鞦韆,拿到錢就付醫院正骨費。」
    「那就先謝你蘭胡兒了。」燕飛飛礙著大家,從不會與蘭胡兒撕破臉。
    這天夜裡張天師睡不著覺,蘇姨卻睡得很沉。翻了幾轉,弄醒了蘇姨。「要救眼下之急,就只有出鞦韆新招,讓唐老闆掏出錢來。」張天師說。「恐怕也只有這一個辦法。」
    「兩人勾搭過了頭怎麼辦?」
    「這只是嫌疑。沒準數的事。」張天師覺得這話不通。「不能讓蘭胡兒和加裡好,好了就是害了他們。我就是看不得這兩人在一塊,更不得他們說話。」這想法佔了先。可是他耳尖,碰碰蘇姨,讓她聽蘭胡兒發出輕輕的鼾聲。
    「睡得像小豬。」蘇姨說。
    張天師笑了,說他可能是過慮了,小妮子生相思病,從來不會是這個樣子,她給加裡那紅髮帶,小孩子辦家家酒而已。
    不過得仔細看他們訓練,人命關天的事,不可含糊。他決定第二天讓大崗和小山站在兩邊作保護,萬一失手,還有個擋一把勁的機會。
    三天後,大世界海報做了出來:
    地中海加裡王子
    西域妖姬蘭胡兒
    珠聯璧合大演出
    特等驚險空飛人
    這等誇口詞,連唐老闆似乎都挺滿意,放在大世界大門當街口,還說:「演好了,給你們畫大廣告牌。」
    張天師看完這個海報,心想他們怎麼賣力氣,都是為這個唐老闆賣命。唐老闆拿九成五,分半成給他們就算是大恩大惠了。不過如果客滿,至少他就可以馬上去借錢,給燕飛飛治腿要緊。
    舞台地方太逼仄,張天師出個主意:把前排椅子拆掉,就在座池前面演,這樣更安全一些,不容易撞到牆或其他道具,而且加上了舞台本來就有的兩尺高度,做起來更寬裕。看到唐老闆心情不錯,張天師就向他提出這個要求。
    唐老闆說:「好啊,有意思,新鮮!台上演到台下!」他說派人來做。
    沒隔幾分鐘,兩個舞台工來了,幫助他們在頂篷上安裝鞦韆繩鉤扣,也將燈光調整到最佳位置。沒隔一會兒,又來了兩個工人,幫助拆座位。
    鞦韆飛人安排到最後一場。等一切弄妥當,鞦韆就長了好多,飛起來真是虎虎生風。觀眾從距離近看時,也親身感到驚險萬分。
    蘭胡兒突然發現自己第一次在這場子表演時,她和燕飛飛在門框上做的身高記號,她在光滑的門縫刻了一槓,她比燕飛飛矮一指寬,現在她高出那記號,虎口撐開也有一手掌。豆子油燈見影大小,她第一次覺得生命危如累卵:我蘭胡兒其實也是怕這惡魔鞦韆!
    危險重頭戲,張天師說,必須再排練幾次。排練時,所羅門也來看了,連連搖頭,說這不是加裡應當做的事,王子是一國之尊,不能拿寶貴身體去玩這種藝人勾當。但是一排練完,所羅門就要加裡和蘭胡兒跟他上一趟街。
    他們排練任何節目時,都不穿上台服裝,全是舊衣服,弄壞了,脫下來用針線補上。這次在繩上來回扯磨,好幾個地方都撕爛了,他們像叫花子一樣滿身補丁。
    可是叫花子不必拚命,他們在拚命,所羅門滿腔感慨走在他們後面兩步。
    外白渡橋上這一陣子空得出奇,彷彿就他們三人。他們在他前面,年輕真好,即便在叫花子中間一站,加裡也是王子相,蘭胡兒,也是東方公主,而且這兩個小東西在一起看上去好匹配。他們是兄妹?胡扯!那個不講道理的天師大概請教了魔鬼。所羅門心裡矛盾,他討厭又喜歡蘭胡兒,恨不得天天把加裡鎖在亭子間裡。
    過了橋到對面馬路上,拐進小街就走進一家店舖。上海各種戲子藝人窮極就到那裡,當出戲服。好多人拿了幾個小錢,千恩萬謝走了,做了回鄉盤纏,很少人有機會鹹魚翻身弄了錢去贖回來。
    一排排舊衣服中依次看,這種店舖霉味樟腦味,很難聞。蘭胡兒在挑,加裡跟著她挑。走了一圈,什麼也沒有看中。突然所羅門看到掌櫃坐著的地方牆上,掛著兩套一式鮮紅的裝束,看來是戲班子留下的,同樣大小,可能也是給少年舞蹈演員的。扎腕扎踝,甚至領口都有一道金邊,緞子料,閃閃亮亮,煞是好看。他讓兩人去試衣:穿上緊身,顯出身段。見他們試衣,掌櫃的就抬價,要十元。
    蘭胡兒聽見,氣得把衣服一脫就要走,說另外一家當鋪有同樣貨色,一元兩套。
    加裡也說不是非要這樣式,他把衣服也脫了。
    掌櫃不屑地說:「沒錢不要來囉嗦!來當鋪還講價?」
    所羅門還是捨不得,加裡拉著他朝外走,可是那掌櫃奔出門來,招手請回:「好好,兩元成交。」
    第一場演出,果然爆滿。所羅門堅持把蘭胡兒和加裡都化妝成深鼻子高目的胡人,他親自把兩人眉毛挑高,蘭胡兒嘴唇塗得鮮紅,倒真是一個「西域妖姬」模樣。場子整理一番重新開門時,觀眾都擁了進去,剛坐定,就看到鑼鼓聲中從舞台兩邊跑出一個紅衣少年和一個紅衣少女。
    兩人面帶笑容朝觀眾頷首致敬後,就從兩邊登上梯子,同時跳上鞦韆。小山和大崗把梯子移走。鞦韆上的少年少女就開始面對面,腿交叉地站在底槓上,一伸一屈,鞦韆迅速蕩了起來,越蕩越高,古怪的西方古典音樂響起來。鞦韆往左升到幾乎觸及天花板,猛地迴盪,又往右甩到不能再高的地方,再迴盪,燈光照射著。看客臉往右往右,仰高,跟下,已經忙得眼睛顧不過來,這兩個紅衣人在空中像一道虹彩劃去劃過來。
    看客的心被緊張地提了起來,懸在空中。
    鞦韆正到左邊最高點,突然蘭胡兒和加裡一起喊了一聲「嗨」,兩人同時放開手,翻過身,跳起來又一起落在蕩著的鞦韆上。他們依然面對面,卻是用雙腿倒勾在木槓上,呼啦啦快速衝過觀眾頭頂。
    這個場面把許多人嚇得哇地叫起來,不是電影,是活生生的人在表演,膽子小的埋下臉,還是忍不住想看下去。
    他們又聽見了一聲喊,蘭胡兒竟然放開腿掉下來,只是沿著加裡的身子滑落,靠他的雙手抓住她的雙手,兩人成了倒掛的一串兒,從左一直俯衝下來,幾乎從看客的眼前飛過,又高速衝上右邊天花板。
    看客中有些人,大多是女人把眼睛閉上,這樣狂飛的少女,只靠兩人手抓住,萬一沒抓緊飛出去,肯定摔成血餅,可憐如此年紀做短命鬼。
    正在這時,蘭胡兒「嗨」地一聲,加裡鬆開她的手,她再次在空中翻轉過來,他馬上抓住她翻遞過來的腳。
    可是,加裡的手沒有抓得牢蘭胡兒的左腳,只有右腿在他手裡,她歪斜過來,馬上就要飛出去。看客大聲驚叫,有的人似乎要奪門而去。那些膽大好奇的仍要看下去:在懸吊在快鬆開的一隻手上,蘭胡兒來回飛了兩個來回之後,竟突然恢復了平衡,她的腳遞了回去,加裡伸出手一把抓住。全場透出一口氣,響起激動的掌聲。
    那些害怕得大叫的人熱淚盈眶,全場都在說:「真是想不到,太險了!」「太好看了!」「嚇死我了!」他們拍得手都痛了,還在使勁地拍。
    當他倆終於重新站在木槓上時,鞦韆漸漸蕩平,大崗和小山走出來,把梯子架起,把兩個人接下來。看客是不少人走上台去,摸摸這兩人究竟是不是真人,他們回過頭來,對台下說,「哎呀,他們不是鐵皮做的假人。」這話又引起一陣興奮的笑聲。

《上海魔術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