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割牛舌頭
孫二孬的爹爹叫孫滿倉,是我們第八生產隊的一個牛把。平時少言寡語,是一個再實誠不過的老好人,誰也沒有料到,他當年會做出那麼驚天動地的大案。
他們老孫家,解放前出了幾個土財主,其餘更多的莊戶是窮人。據說,孫滿倉的祖上也有幾十畝地,日子很好。到了孫滿倉的爺爺手裡,這個人好吃懶做,又染上了吸大煙的毛病,很快把祖上留下來的家業吸光了。老百姓說那些吸大煙的敗家子:「呼兒呼兒,南北屋,絲兒絲兒,東西抻兒(土地),大閨女,小媳婦兒,全進了我的煙葫蘆。」孫滿倉的爺爺最後吸成皮包骨頭,兩腿一伸,見了閻王爺。臨解放時,孫滿倉家是鐵桿的貧農成分。
孫滿倉的爹爹,給他起的「滿倉」這個名字,是圖個吉利,試圖把敗落的家業重新振興。可是,他們孫家再也沒有「滿倉」過。
到了解放以後,孫滿倉將近四十歲,還沒有娶上媳婦。幸好他遠門子堂兄孫乃器被鎮壓了,撇下一個三十多歲的小老婆胡榮花,經人撮合,改嫁給了孫滿倉。孫滿倉被劃為貧農成分,成為革命的依靠對象,胡榮花跟著他就很沾光。
那時候,農會劃定成分時,一度想把胡榮花定為地主出身,要給她戴一頂「壞分子」帽子。有點懦弱又少言寡語的孫滿倉,竟然發了一次威風,背了一口鍘草用的鍘刀,說誰給胡榮花戴「分子」帽子,老子就和他拚命。他在農會主席劉大爺門前,蹲守了兩天兩夜,嚇得劉家一家老小不敢出門兒。劉大爺想,兔子急了也咬人,就出來安慰孫滿倉:「滿倉,又不是我要給你老婆戴帽子,事出有因嘛。你別著急,我們再研究一下。」
於是,劉大爺召集來農會的幾個幹部開會。大家分析到,按說這個胡榮花也是苦出身,是惡霸地主孫乃器花三十塊大洋,從要飯的叫花子手裡買來的,沒有享過幾天福,於是,農會的幹部們就決定不再給她扣地主分子帽子了。從此,劉大爺的兒子劉慶典恨死了孫滿倉,地主的小老婆胡榮花卻愛死了孫滿倉。
胡榮花這女人,膚色較黑,臉長得卻很俊俏。眼兒媚,Rx房高,腰部細,屁股翹,說話嗲,走路飄,渾身上下透著一股風騷味兒。她有一個小毛病,就是經常害偏頭疼,兩邊鬢角輪換著貼小膏藥。她的小膏藥,不是攤在白布上,而是攤在紅布上。鮮紅的膏藥片兒,貼在鬢角上,不但讓人不覺得丑,反而增加了幾分嫵媚。在許多光棍漢眼中,胡榮花差不多就是七仙女下凡。她雖然愛孫滿倉,但這種愛更多的是感激成分。她在和孫滿倉共同睡覺的第一個晚上,就覺得孫滿倉沒多大用處。兩個人都急了幾身大汗,也沒有能夠把那個小蟲蟲兒,抿進小洞洞兒。她心裡只怪自己的命不好,先是嫁個糟老頭子,讓孫乃器的指頭受用;又嫁了個外強中乾的莊稼漢,連指頭受用也不會。即使這樣,她仍然待孫滿倉很親,給人說話,總是「俺的倉」怎麼怎麼的,親暱無比。
時間久了,胡榮花到底挨不過正常的生理需求,就不斷鬧出點風流韻事兒,在地裡、麥場裡與一些野漢子苟合。嘗到甜頭後,一發不可收拾。孫滿倉本事不濟,偶爾動興與胡榮花交配,都以失敗告終。只有在這個時候,胡榮花非常厭煩他,推開他,給一個脊背,獨自嗚嗚抽泣。
孫滿倉心裡有愧,對胡榮花與其他男人親熱,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心裡常常安慰自己說,為人不可妄貪,有人做飯,有人心疼就行了。反正胡榮花是自己名正言順的老婆,兩腿間的那玩意兒又不是米面缸,挖點少點。心裡逐漸麻木以後,乾脆來個眼不見,心不煩,除了吃飯,就一直住在牛屋裡,任憑胡榮花與野男人縱情折騰。
過了幾年,胡榮花生了不知誰是親生父親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老大兩歲時得破傷風死了,只留下了一個孫二孬和一個孫丫丫。胡榮花的「破鞋女人」稱呼就在鄉親們中間流傳起來。
寨子裡的男人們就是奇怪,胡榮花的名聲越臭,就越有人想沾她,弄得寨子裡的女人,看見胡榮花就「呸」她,還嚴加防範自己的男人。許多男人吃不到胡榮花的「豆腐」,只好在夢中和胡榮花胡搞一氣。倒是胡榮花生了兩個小子之後,xx子變得下垂,皮膚開始鬆弛,黑色變成煙青色,想她的人才少了。只剩下幾個光棍漢還是她的老相好,經常掂一捆菜或者幾斤麵粉,悄悄地去和胡榮花親熱一回。
這胡榮花很有長處,她一段時間只和一個男人來往,對其他人並不兜攬。沒有好處她也不幹,有了好處,盡量用在男人和兒女們身上,可她自己畢竟在孫乃器家中過好日子習慣了,有些好吃懶做的小毛病。久而久之,戴了一頭綠帽子的孫滿倉,兒女雙全,嘗到了物質上的甜頭,小日子過得比別人稍微滋潤一些,完全沒有了廉恥和嫉妒,對子女和老婆疼愛有加。
可是生活畢竟太糟糕了。這一年過罷春節,到了三四月份,正是春荒時期,我們寨子裡的好多人家,吃了上頓沒有下頓,基本上依靠挖野菜度日。他們家裡的日子雖然好過一些,也沒有了不明來歷的肉吃。胡榮花和孩子們嘴饞,吃飯時沒有少念叨過年的好日子。「一定要想方設法弄點肉吃,讓老婆孩子解解饞」,這個念頭,像蟲子一樣咬著孫滿倉的心,讓他晝思夜想,看見任何動物,都想把它們變成肉拿回家裡。
這一天早上,孫滿倉的臉色煞白,跑到生產隊長貴亭叔的家裡,對貴亭叔說:「貴亭哥,我的那頭牤牛不吃草,不倒沫,也不知得了啥病!」
那時候,偉人毛澤東有句農村幹部和群眾掛在口邊的名言:「牛是農民的寶貝。」也真的是這樣,農業機械化是遙遙無期的事情,牛全部用來使役,是農民最得力的生產幫手。一個生產隊裡,十幾頭牛是所有農戶的寶貝。貴亭叔一聽就急了一身汗,趕緊跑去一看,這頭已經十來歲的老犍子,眼裡流著淚,臥在牛鋪裡一動不動,貴亭叔怎麼轟也不站起來。貴亭叔和幾個牛把掰開牛嘴一看,這頭牛的舌頭不見了,含了一嘴血水。貴亭叔說:「這一定是階級敵人搞破壞!」叫會計立即向大隊支書劉慶典報告。
接到報告後,劉慶典馬上帶著治保主任張群柱來了,簡略地問了一下情況,立即組織民兵挨家挨戶搜查。不到小晌午,有幾個民兵在孫滿倉家鍋底洞的灰堆裡,找到了那半截用破布包著的牛舌頭。至此事情真相大白,誰也想不到,少言寡語、老實巴交、根紅苗正的貧農社員孫滿倉,竟然是謀害生產隊耕牛的兇手!劉慶典一聲斷喝:「把孫滿倉給我捆起來!」立即有民兵把孫滿倉五花大綁,送到了公社院。
我們八隊的社員,還有其他隊的社員,都擁到了公社院。大家都很痛恨孫滿倉,認為他犯了十惡不赦的大罪。公社書記、社長,立即給縣公安局打電話報案,縣公安局指示,馬上派人前去押解這個罪犯歸案。
在等待縣公安局來人時,劉慶典讓民兵把孫滿倉吊在公社院的椿樹上,腳尖挨不著地,直勾勾地吊了一個時辰。開始,孫滿倉臉上的青筋蹦了好粗,瘦肋巴上往下流汗,大褲腰子都浸濕了,「娘啊大啊」地號叫,央求領導們把他放下來。孫二孬跑去,見到爹爹這麼慘,搬來了兩塊磚,墊在他爹的腳下。劉慶典看到了,一腳把這兩塊磚給踢飛了。後來,孫滿倉不再叫了,臉顏色變得青白,大眼朝天望著斷了氣。有民兵去把劉慶典叫來,劉慶典讓人把孫滿倉放了下來,還踢了踢他說:「日你媽!裝死!裝死也不行!」等孫二孬把胡榮花喊到場,胡榮花趴在孫滿倉屍體上放聲大哭,哭著哭著差點昏死過去。
公安局的人到了以後,問了幾份筆錄,就空手回去交差了。那頭牛當然被宰殺了,八隊的群眾每家都分到了一塊肉。但是,除了小孩子們興高采烈以外,大人們沒有一個吃出滋味來的。
到了「拔釘子」運動來了後,這件事兒才有人寫了告發劉慶典的小字報。支書劉慶典為此被抓到縣拘留所裡,坐了四個月的勞改。回來後,劉慶典又官復原職,因為上級批示,「拔釘子」運動犯了擴大化的毛病。劉慶典雖然一掃從勞改隊回來時頭髮、鬍子很長,又黑又瘦的形象,但整個人深沉得多了,對孫家也比以往寬厚了許多,只是見了孫二孬仇恨的眼光,心裡總是打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