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汽車
七太爺的第二次大型失蹤,是在20世紀的40年代。
七太奶喬山菊比七太爺小了將近二十歲。七太爺年輕的時候,父母已經下世,沒有人能夠約束他。他漸漸地成了個遠近聞名的混世魔王,沒有女人肯下嫁與他,小四十歲了,還是一條光棍漢。姐姐們沒少為他的婚事操心,但總是功不成、名不就。誰知他即將到了不惑之年,命運的桃花突然盛開。在他又一次去大姐家串親時,仍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上次是為了看旋車軸,這次竟是去約會喬木匠的小閨女,那個不到二十歲的風姿綽約的喬山菊。叫當時好多人想不通的是,這個黃花閨女喬山菊不知在何時何地,竟然看中了比她大近乎一倍的大男人,趁父母沒有注意,偷偷地溜了出來,跟他私奔了一些時日。待兩家人千辛萬苦地找到他們以後,七太奶決絕地說,要死可以,不死了非七太爺不嫁,把老喬木匠兩口子氣得要死。氣歸氣,生米已經煮熟,到了這步田地,只得依從了她。
七太爺把七太奶喬山菊娶到家裡的那一天,是20世紀20年代的一個良辰吉日。七太奶也是一個被父母嬌縱慣了的人,出嫁的時候,彩禮和陪送無所謂,對婆家人唯一的要求是堅決不坐牛車,要坐花轎。我們山裡人娶媳婦,從來沒有人坐過花轎,都是坐扎有花席篷子的牛車。七太爺的大哥少不得到平原地區,花大價錢雇了一頂花轎,滿足了新娘子這麼一個古怪的要求。一個旋車軸出身人家的女孩子,竟然說什麼也不坐牛車,不知基於何種思考,可能是為了遮掩私奔的醜事兒,藉機張揚一下。無論如何,在當時也算是一件奇聞。
出嫁的這一天,七太奶喬山菊哭哭啼啼又轟轟烈烈地坐上花轎,讓人們沿著山路抬了一二十里地,沿山摸嶺,上坡下溝,涉水過坎,「大閨女」喬山菊被顛得是否渾身散架,可想而知。但她非常滿足,滿足的表現就是打拜過天地、拜過高堂、夫妻對拜這些傳統程式完成以後,和七太爺恩恩愛愛、相濡以沫地過了幾十年平淡的日子。
轉眼到了20世紀40年代。這個時候,抗日戰爭已經勝利結束。小日本鬼子侵略中國,因為他們的目的主要是攻城略地,搶奪資源和財寶,所以對我們這一帶山溝就不怎麼感興趣。山本大佐的麾下,從來沒有到我們馬寨來過。我們這裡的老百姓很少有見過日本鬼子的,只有當時已經四十歲出頭的七太奶喬山菊遭遇過一次。
據七太奶喬山菊說,她從大王莊娘家回來時,到一個低溝裡小便,剛提上褲子起來,就看見一小隊日本鬼子過來,他們身穿著土黃色的狗皮子,背著帶有刺刀的大槍。這群野獸看見七太奶喬山菊後,非常興奮,大叫著半生不熟的中國話:「花姑娘的幹活!」邁著正步開始追她,把七太奶喬山菊嚇得花容失色,腿腳酸軟,在前邊一溜小跑,回頭看看,這群鬼子隊伍不亂,仍然邁著正步,不緊不慢地追她。小腳的七太奶喬山菊的相對速度,還比鬼子們快了一些,她跑呀跑,跑到了一個葦子坑裡,急忙躲在了葦子叢中,嚇得上牙打下牙,瑟瑟發抖,心想這一劫恐怕難以躲過。誰知這群鬼子在外邊「嘩啦嘩啦」地拉了一陣子槍栓,領頭的鬼子叫著說:「花姑娘的哪裡去了?」圍著這個十來畝地大的葦子坑折騰了半天,可能怕中埋伏,沒有下來搜索,又邁著正步走了。這群鬼子走了以後,七太奶喬山菊嚇得屙了一褲兜子稀屎,一直到太陽下山後,才驚魂未定地從葦子叢中爬出來,跌跌撞撞地回了家裡。
然而,寨子裡的其他人,卻沒有這種「幸運」,抗戰八年中,根本沒有見到過日本鬼子。真正使人感到戰爭氣氛的是,平原地區跑反的人來了不少,寨子裡人口驟然增加了許多,繁殖速度加快,人口爆滿,與外界的交往隨之增加,寨子裡因此繁榮過一陣子,傳進來不少外邊世界的信息。
七太爺把七太奶娶過來已經三四十年了,喬山菊的名字早已不復存在,大一點的人說她是「老七家的」,小一輩人說她是「老七婆」,孫子輩以下的人稱她為「七太奶」,死後的靈牌上寫的是「杜喬氏」。
七太奶年輕的時候,曾小產過一次,把嬰兒們的「住房」弄破了,從此兩口子一直沒有生育,但這並不妨礙他們的恩愛。小寶爺爺的爺爺只生了小寶爺爺的父親一個孩子,並且比七太爺的年齡還大,當然沒有辦法過繼給七太爺當兒子。他們領養過一個孤兒,這孩子長到十幾歲時,得急病沒有治好,死了。七太爺和七太奶經常歎息自己是「絕戶頭命」,兩口子就這麼一直過著不鹹不淡的日子。
這幾十年中,小腳的七太奶對七太爺的疼愛,主要表現在鍥而不捨地為他梳辮子上。七太奶常說,她願意嫁到杜家,就是喜歡七太爺頭上那條小孩胳膊一樣粗的大辮子。由此可以想見,七太爺至死都不願意剪掉自己的小豬尾巴辮子,很可能與他和七太奶始終不渝的愛情有關。
七太奶愛七太爺的辮子,七太爺愛七太奶的小腳。據長輩們回憶,七太奶年輕時候,長得不醜不俊,卻有一雙小得只有三寸的小腳,號稱「三寸金蓮」,讓寨子裡所有的婦女非常眼熱。
那年月,女人只要腳小,就有異乎尋常的姿色。人們說:「臉是長就哩,腳是現做哩。」女人以腳小為榮,腳大就是臉丑。山裡的女人往往腳大,見了如此美妙的小腳,馬上自愧弗如。人們又說:「腳大有治法,褲腿往下扎,坐下盤腳盤兒,走路趨趨啦。」大腳的女人,可以用這些辦法,掩飾自己的短處。
七太奶很以自己的腳小而驕傲。只有日本鬼子追她的那一次,她才痛恨過一陣子自己的腳小。要不是日本鬼子太笨,就是因為這雙小腳,差點讓七太奶慘遭蹂躪。
七太奶的美容方式,就是用幾尺長的黑色裹腳布子纏腳。過去人們形容文人寫的文章不好,說這文章「像老太太的纏腳布,又臭又長」,就是這麼一回事兒。七太奶每天早上起來的功課,就是先把兩隻小腳打發一遍,才梳頭洗臉。到了晚年,跑不動了,不能幹活了,眼睛也失明了,纏腳的積極性顯著降低,反而每天用一小瓦盆溫水泡腳,一點一點地從腳上向下掐膙子。
閒話少說,書歸正傳。抗戰勝利後的馬寨,舉行了一次慶祝活動。這個慶祝活動,就是起了一次廟會。寨子裡的長老們寫了一場大戲,熱熱鬧鬧地唱了三天。在這三天裡,油饃鍋、包子棚的生意十分興隆。大人小孩興高采烈,抗日戰爭彷彿成了遙遠的過去。
慶祝期間,還從外地來了一個玩「洋片」的。那是一個油漆成紫紅色的木架子,中間的隔板是空的,玩「洋片」的人,從一端順著凹槽插入一個個鑲有膠片的木框,膠片上一幅幅圖畫就從這個空腔裡過上一遍。隔板上面挖有十來個圓孔,圓孔上鑲有放大鏡,透過放大鏡,可以看到很美的圖畫。給玩「洋片」的人一個銅板,就可以伸著頭,趴在圓孔上看裡邊放大了的奇景。一邊看,一邊聽玩「洋片」的人有韻味地唱道:
快來瞧,快來看哪,
這是北京的金鑾殿啊。
金鑾殿,裡邊空啊,
乾隆爺在此坐龍庭啊……
每一句唱詞有一幅圖像,一組圖像成為一個篇章結構。「洋片」有好幾組片子,用一個銅板只能看其中一種。這本來是哄小孩子們的勾當,好多小孩子纏著大人掏腰包,有滋有味地聽玩「洋片」的人,邊推拉「洋片」邊唱戲詞兒。
七太爺的小孩脾氣犯了,不去看戲,卻迷上了看「洋片」,一口氣花了十幾個銅板,把十幾套「洋片」看了一遍。其中最讓他感興趣的是外國的「老爺汽車」,那些洋玩意兒,他從來沒有聽人說過。他問玩「洋片」的人,到哪裡可以看到汽車。玩「洋片」的人告訴他,現在山外邊的柳林鋪修了馬路,到了那裡只要等上半天,就可以看到汽車。七太爺一聽這話,還沒有等廟會完結,也沒有給七太奶說一聲,就迷迷瞪瞪地走出了大山,去柳林鋪看汽車。
一去四五天,把七太奶急得要死的時候,七太爺才回到了家中,逢人便驕傲地說,他見到了汽車。寨子裡的人感到很稀奇,圍著他問汽車是什麼樣子。他比畫著說:「我看到的汽車跟洋片裡邊的不一樣,這種汽車像一個幾千斤大的王八,長著四個膠皮轱轆子,鱉蓋上背著一個大氣包,前邊的老鱉頭『哼哼唧唧』地咳嗽,屁股後邊有一根洋鐵管子,不停地放著一種白色的屁。跑起來,騎著毛驢也追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