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招工
年輕人的心,是躁動不安的。他們的心關不住,總想走出大山,開闢新的天地。男青年走出去的途徑只有三條,招工、當兵、上大學。在修淮唐小鐵路的時候,大家滿懷對招工的企盼,拚死拚活地干了五個多月,什麼也沒有撈到,灰溜溜地回到了家裡。寨子裡的年輕人劉繼太、孫丙申、秦建國們,徹底絕了當工人老大哥的念頭,在心裡壓抑了好多年。沒有辦法,只得娶妻生子,伴著山巒,伴著坡地,伴著土坷垃,趕著牛車,扶著犁子,拖著石磙,過著祖祖輩輩一成不變的日子。
女青年比他們多了一條出路,就是嫁到工人家裡去。鳳姑的二姑遠嫁給了縣城裡一個工人,每次回娘家,一身城裡人的光鮮打扮,說的是一口流利的城裡人的官話兒,還會帶來一大堆新鮮的禮品,讓鳳姑的爹媽喜得合不攏嘴兒。她大姑嫁的是一個農民,回娘家也常常提著一竹籃子白面蒸饃,受到的禮遇就比二姑差得遠了。所以,大姑離娘家雖近,卻很少回娘家,二姑雖遠,隔三差五地經常回來一趟。特別是自從二姑把鳳姑說給了縣城的人家以後,寨子裡的姑娘們,沒有人不羨慕鳳姑的,她們更看中的是二姑說媒的能力。她們的父母期期艾艾地擠到鳳姑家,紛紛托二姑在縣城裡,給即將成年的丫頭找婆家。二姑也樂意當紅娘,可以成人之美,還可以收兩邊的謝儀。經過幾年不懈的努力,還真的把五六個漂亮的山妹子,說到了縣城或縣城近郊。因此,上鳳姑娘家求二姑的人更多了起來,二姑成了我們寨子在外邊的專職媒婆。那時不時興自封官銜,要不,二姑完全可以給自己戴一頂「婚姻介紹所所長」的帽子。
寨子裡的男青年們明明知道,嫁出去的姑娘們,即使嫁不到城裡,也未必屬於他們,說不定還會嫁到其他村莊,但依然恨鳳姑的二姑回娘家當媒婆。只要聽說她回來了,就有年輕人恨恨地罵道:「人饞說媒,狗饞舔燈,咱寨子裡的女甫志高又回來了。」(註:甫志高是電影《紅巖》裡的叛徒。)嘴賴的發旺哥也要乘機撈一句:「氣死你們這些xx巴娃子,有二姑在,好閨女到不了你們日!」
在七太爺回家以後衰老纏身的日子裡,公社給我們大隊下達了四個招工指標。其中有三張是合同工,一張是亦工亦農。這四張讓多少年輕人拿著發燙的招工表格,沒有跟群眾見面,就讓大隊幹部們給瓜分了。
支書劉慶典的堂侄子劉繼貴、大隊會計的兒子劉慶堂,去了縣裡的絲釘廠,治保主任張群柱的女兒張靈玉,去了縣裡的棉紡廠。只有一個例外,就是老曾家的小兒子曾狗留,也被招工進了縣城東邊十幾里地外的磚瓦窯場。
那年頭,提倡「狠鬥私字一閃念」。可在實際上,大隊幹部們的私字根本不需要一閃念,而是根深蒂固地存在於腦子中。在支部班子開會研究定人的時候,人人盤算著,怎樣才能把自己的孩子安排當工人。定了劉繼貴、劉慶堂、張靈玉後,不料支書劉慶典說:「老曾家的大兒子是當年修水庫的英雄,把生命都獻給了革命事業。多年以來,我們從來沒有給予什麼特殊照顧。這次讓他的小兒子曾狗留去頂亦工亦農的指標,也算是黨組織的一點關懷。」道理是冠冕堂皇的,幾個大隊幹部紛紛表示同意。但他們心裡如同明鏡,都知道劉慶典跟老曾家的女兒曾巧蘭打得火熱,要是不讓曾狗留去當工人,曾巧蘭要不把劉慶典的小弟弟咬下來才怪。見劉慶典這麼表態,婦女主任葛華嘴張了幾張,也沒有敢把自己兒子的事情說出來。劉慶典和她也有一腿,安慰葛華說:「小嬸子,我知道你的心思,慶立還在初中讀書,他的事兒,等下一次機會吧。」
等寨子裡的其他年輕人知道這件事兒,已經到了這幾個人要走的時候了。大隊的紅衛兵組織,已經不滿足於接受劉慶典的領導,公社領導和劉慶典的地位搖搖欲墜。於是,挑頭鬧起來的是紅衛兵頭目劉繼先。他帶了一群紅衛兵到大隊部找劉慶典說理。劉慶典對劉繼先說:「日你媽,鬧啥?不想活了?你當我不知道你的那些醜事兒?你有啥資格當工人,真是扳著屁股親嘴,不知道香臭!」也不知道劉繼先有啥把柄讓劉慶典拿著,氣勢洶洶的劉繼先馬上蔫了,嘴裡嘟囔著:「慶典叔,大鳴大放大字報,你咋不叫人提意見?理不順氣死旁人嘛,他曾狗留憑啥法當工人?」劉慶典說:「你哥當民工死了嗎?要是你哥死了,我現在就向公社爭取招工指標讓你去!」劉繼先知道自己沒戲,邊走邊說:「當個工人有啥了不起的,叫我去,我還不干哩。」劉繼先一撤退,一群年輕人立刻作鳥獸散了。
劉慶典親手導演了我們大隊奪權的鬧劇以後,把劉繼先扶了上來。劉繼先雖然是奪到了領導權,心裡明白這權是怎麼奪過來的,胳膊擰不過大腿,大隊的領導權,仍然在劉慶典的操縱之中。有一次,元叔對小寶和孫二孬說:「劉繼先算什麼紅衛兵司令?不過是劉慶典的『提猴兒』(木偶戲,我們那裡叫『提猴兒』),啥家也當不了!」小寶說:「我明白了,就是書上說的『兒皇帝』、『傀儡』政權!」元叔對小寶的悟性很讚賞,忽然警覺起來,又對他倆說:「咱們今天議論的,不要讓高恩典知道,也不要告訴任何人!」
我們馬寨小學,每年都會有四五個學生考入初中。這一年,因為鬧「文化大革命」,初中和高中都沒有畢業生,到1968年年底,積了三年的學生,才一道畢業,這個特殊時期的高中畢業生,稱作「老三屆」,初中畢業生,稱作「小三屆」。葛華的兒子劉慶立,就是該畢業而沒有畢業的學生,劉慶立沒有領到初中畢業證,本來打算滯留在學校繼續鬧革命,葛華覺得不合算,還怕他參加武鬥把小命丟了,說啥也不讓劉慶立再去上學。她想,憑著自己和劉慶典的交情,劉慶典總會想辦法,把自己的孩子及早安排工作,當然最好是當工人。這一次,由於沒有給安排上,有一段時間,她對劉慶典的溫度快降到了冰點。過罷年,劉慶典對奪了權的大隊紅衛兵司令劉繼先說:「先讓你慶立叔當民辦教師吧。」劉繼先馬上點頭同意。
同期的初中學生,還有劉繼昆、劉繼華、崔淑雲和孫長運。崔淑雲的媽媽聽說劉慶立當了民辦教師,也找到劉繼先,想讓他把自己的閨女安排到學校裡,劉繼先說:「沒有指標了,等等再說吧。」誰知三年以後,小公社並成大公社,我們寨子劃歸高樓人民公社,每個公社辦一所高中,這幾個初中畢業生,有條件去讀高中了,反而成了好事兒。只有劉慶立戀著自己已經到手的位置,沒有去上高中,當劉繼昆、孫長運和崔淑雲高中畢業以後,程度最差的劉繼昆被推薦上了大學,成了工農兵學員。恢復高考後,崔淑雲已經嫁人,依然自強不息,和劉繼華、孫長運一道考上了大學。崔淑雲畢業後,到我們縣第一高中任教。孫長運公派出國留學。劉慶立說起這些兒時的朋友,後悔得腸子都要發青。
當了工人的劉慶堂、劉繼貴和張靈玉,確實風光了一陣子。吃上了商品糧,領到了薪水,穿上了工作服,肚裡的油水多了起來。只有去了縣磚瓦窯場的曾狗留,差一點辭職不幹。因為他幹的仍然是跟泥巴打交道的事情。吃的倒是不錯,正應了「賣鞋老婆赤腳走」那句老話,他們住的房子實在太差勁兒,牆是工人們用土坯子摞起來的,連泥巴也沒有用,房頂是三角鐵和鋼筋搭成,上邊蓋了一層石棉瓦,一下雨直漏八淌的。三十多個人擠在一個大通間裡,經常丟東西。一個公社的人抱成一個小團體,搞不好就要打起來。曾狗留想,日他媽,這哪裡是當工人,簡直是坐勞改!
到了一個星期天,曾狗留跑到縣城裡,去看劉慶堂和劉繼貴。他對看大門的好說歹說,才讓他進了工廠,轟轟隆隆的響聲立刻讓他頭疼。見到這叔侄倆,更讓曾狗留大失所望,他們在一個車間,干的活兒是往烘爐上拉盤圓兒(圓盤鋼筋的別稱),把吃奶的勁兒都使上了,到了烘爐前,被火烤得臉漆黑。他們中午留他到工人食堂吃飯,每個人抱一個盆子,筷子上一股鐵腥味兒。到了他們的住室,是一間漆黑的房子,擠了八個人,一屋子都是汗酸和腳臭味兒。這幾種味道熏得曾狗留腦子發木,心想,這兩個人還不如自己在野地裡幹活痛快。罷罷罷,生成是雞子,上不了高門台!回到磚瓦窯場,倒是安心地當起了苦力工人。
在棉紡廠幹活的張靈玉,也好不到哪裡去,回家探家就不想再回廠裡。她對媽媽哭著說:「媽,你看看,我的腿都跑腫了!」她媽既心疼,又無可奈何,安慰女兒說:「去吧,孩子,不吃苦中苦,難熬人上人。你看咱們寨子裡的年輕人多麼羨慕你們!當工人到底比當農民強多了。」張靈玉想想也是的,寨子裡的幾個小姐妹嫁了人,很快成了抱孩子、餵豬、紡花、織布的農村婦女,體形也變得讓人不忍目睹。於是,她又回到廠裡,咬緊牙關,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