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熱土

    第88節熱土
    杜思寶從廣州市到東莞的途中,感觸實在是太大了。這裡真是改革開放的熱土,他隨身攜帶的地圖冊,還是最新的版本,坐在大巴客車上,與過往的路標對照,一點也對不上號。這裡的高速公路的出口很多,跟內地的相比,一樣不可同日而語。出了高速公路,各種高級路面縱橫成網,到處都是車流。公路兩旁,看不到城鄉分界,全部是樓房。有的是劈開了紅土山包建設起來的,好像和廣州市連在了一起。形形色色的廣告牌林林總總,港台明星和內地明星,以及叫不上名字的美女們,搔首弄姿,無不一展風騷,讓人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叫人能夠真正體會到,這裡才是商品經濟的海洋。
    杜思磊他們不在東莞市內,而是在東莞轄區內的厚街,這裡原來是一個鄉鎮,現在發展得和一個縣城差不多。到處都是工廠,到處都是工人,到處都是道路,到處都是車輛。下了車,一輛輛摩的圍了上來,你只要一同意,他們馬上問清去處,講好價錢,拉上你飛風而去。聽他們的口音,都不是本地人,全是北方各省來到這裡的淘金漢。這要是在內地,肯定是交通部門、交警人員嚴厲整治打擊的對象,在這裡竟是沒有人管的。這裡的行人沒有騎自行車的,從汽車上下來,要麼走路,要麼打這種摩的。反正,他們有的是市場,有的是用途。在快節奏的環境中,他們是汽車和步行的中間環節。如果在這裡工作的民工急於趕路,如果外來人一時弄不明白方向道路,有了他們,就變得簡單明瞭。這同達爾文適者生存和「生物鏈」的生物學原理是同樣的道理。
    時值春節期間,工廠裡都放了假。打工的人們絕大多數回了家,這從許多工廠都張貼對聯,卻大門緊閉,零零星星的炮紙隨風亂飛,可以看得出來。杜思寶知道,小磊的弟弟思孝和妹妹小安也都回了馬寨過年,他這次來的主要目的是看一看小磊他們。
    杜思磊越來越像一個小老闆的樣子了。當杜思寶趕到他的飯店時,兩口子正忙得不可開交。驚喜之餘,自己的兄長來了,犯不著太客氣。他順手掂了兩瓶礦泉水,趕忙把杜思寶安排在飯店樓上他們的住室裡,對他哥抱歉地笑笑說,前邊太忙,正趕上吃飯人最多的時候,哥你自己先休息一會兒,我和翠翠忙完了再過來陪你。杜思寶深知時間就是金錢的道理,揮揮手,對兄弟說,你趕緊去忙你的吧,我會自己照顧自己,不耽誤你的事情。
    這自然是租用當地人的房子,杜思寶環顧四周,打量了一下,屋裡的陳設一覽無餘,非常簡單,只有一張低矮的破席夢思床。兩把木椅子上,一個上邊堆了一堆髒衣服,一個上邊摞了十幾層乾淨衣服。只有一個折疊型的小桌子和一個貼著兒童圖案的小鐵椅子,才有點新的意味,這可能是小侄女學習的地方。南方的房子有特別之處,室內的牆角的地方,用磚砌了一塊方形小間,有水龍頭,估計是沖涼的地方。
    杜思寶順手打開了那個可能是「二手貨」的彩電,有「翡翠台」、「珠江台」,還有「鳳凰台」等一些電視節目。多數用的是廣東白話,杜思寶聽不明白,隨手又把它關了,走到窗前。
    窗外另一排樓,伸手可及,間隔的距離很小。說明這裡的地皮緊張,同時,越往南,越接近赤道,太陽光線近乎直射,不像內地城市,樓間距必須有一定的尺度,避免影響采光和通風。這個現象到了香港最為嚴重,有人就說:
    廣東建築一大怪,
    兩棟樓房挨著蓋。
    洗澡遮上布窗簾,
    對著窗戶談戀愛。
    出來兩天了,范哲給他來電話,孫丫丫給他發信息,想起這兩個女人對他如此關注,自己昨晚在高檔酒店裡,發生的齷齪一幕,與一個風塵女子膽戰心驚地進行肉體接觸,草草完事,臉皮一陣熱辣辣的。正在胡思亂想,一個清脆的童音喚醒了他:「大伯好!」
    小侄女從外邊進來,怯生生地望著他,止步不前。杜思寶恨恨地罵自己說,大伯有什麼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大混蛋。但還是很驚喜地招呼小侄女:「妞妞,快過來,讓大伯抱抱你!」小侄女這才像一隻小蝴蝶跑了過來,很快就和大伯混熟了。這真是一種割不斷的親情,儘管這孩子從來沒有見過他,依然依偎在杜思寶的懷裡,讓人感到親切而溫馨。他拿出帶來的糖果給小侄女吃,小侄女說:「大伯,我不吃,我媽說了,近來流行一種怪病,不讓我吃零食。」杜思寶想,可能是許翠翠騙小孩子的,就哄她說:「沒關係,大伯帶的東西沒有病菌,吃下去,長個子,學習好!」小姑娘這才接過食品吃了起來。
    杜思磊兩口子,一直忙到下午一點多,才邀大哥下樓吃飯。小磊說,哥,你來了,我晚上乾脆停業吧。杜思寶知道他說的不是真心話,就說歇什麼業?我來看你們一下,知道了你們的情況,回去給你伯、你母和叔叔、嬸嬸說說,讓他們放心就是了。小磊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也是的,要是在老家,過年時,像我這一類小飯店肯定關門了,在這裡卻不行。因為還有一些北方人沒有回家,陸陸續續又來一些。千里做「官」,為的吃穿,人都要吃飯不是?工廠裡放假了,他們沒有地方吃。雖然大飯店都不停業,打工的吃不起,好多人睡了懶覺起來,跑很遠過來吃飯,吃完了還要帶走一些,晚上再吃。到中午時,我這飯店的生意最好,我總不能看著錢不賺不是?杜思寶聽了,覺得很有道理,就像在機關裡對中層幹部下指示一樣說,對,要抓住這個機遇,乘勢而上,多積累一些資本。說罷,忽然覺得在自家兄弟面前打官腔,多少有點不地道。
    小磊的「河南老鄉飯店」也稱作「大排檔」,叫法古怪,可能就是北風南化的原因。店面倒是比較乾淨,來吃飯的人不少,各省市的人都有。他用了一個做飯師傅和兩個女孩子,都是我們縣去南方打工的。杜思寶想,按照過去他自己曾經學過的政治理論,這杜思磊成了老闆,靠剝削別人的勞動起家。他們貧農成分的杜家,終於出了一個資產階級分子。也不知他們兩口子到底賺了多少錢,看看他們的生活,可想而知,也好不到哪裡去。反正租用當地人的房子,沒有添置傢俱的必要,也可能是把錢集起來,到返鄉歸農時打總花吧。
    客人稀少了,杜思磊兩口子還要忙著擇菜。杜思寶要打幫手,兩口子說啥也不讓,他就坐下來,同他們說話。
    許翠翠告訴他,大哥,我和小磊商量過了,種地沒有多大出息,我們決定在這裡幹一輩子,不再回去了。本來打算買一套房子,安家立業,可就是錢攢得差不多了,房子又漲價了,一直到現在,也沒有攢夠,你說該咋辦?杜思寶自己的房子也是分期付款的,當然愛莫能助。只好糊弄著兄弟媳婦說,好好幹,慢慢攢吧,總有一天會攢夠的。好在兄弟媳婦不是向他打饑荒的,弄得好大一陣子沒有話說。
    杜思磊忽然對杜思寶說,哥,高恩佑死了,你沒有聽說吧?杜思寶心裡一驚,問小磊說,恩佑是怎麼死的?
    小磊說,是被人扎死的,死得挺慘。高恩典和他爹媽來了以後,他媽快要哭死過去了,到現在也沒有破案,最後,高恩典和他爹媽抱著骨灰盒回去了。
    原來,高恩佑到南方以後,到一個陶瓷廠幹活,這個工廠雖然機械化程度很高,還是比進其他的廠的勞動強度大。高恩佑干了兩年多,感到太累,還受人管轄,實在受不了,就積攢了一些錢,買了一輛二手摩的,幹上了拉人拖貨的營生。
    開始的一年多,他的生意很不錯,不僅收回了本錢,還有不少節餘。這種活兒又很自由,想幹到啥時候干到啥時候,自己領導自己,遠比在工廠裡干強多了。干的時間長了,就有了經驗,知道怎麼拉客最是時候,最能夠多敲幾個錢。刮了颱風的那幾天,風小一點以後,出去拉客,可以向顧客要多出幾倍的錢,一天下來,掙個百十塊錢不在話下。後來,拉了一個江西的女孩子,拉了幾次,竟然拉出了感情,租了一間小房子,兩個人就同居了。有一年春節,還把那個女孩子帶回過馬寨一趟,要不是那個女孩子的父母不同意,兩個人完全可以結婚了。這個女孩也鐵了心要跟他,所以,父母管不了,這女孩索性連錢也不往家裡寄了。
    誰知好景不長,拉著拉著就不行了,許多外地來的打工者看中了這一行當,紛紛買了摩的,搶開了生意。有些省的人,還成立了幫會組織,一呼百應,佔了地盤,擠對外省的人。咱們河南人癖處多,好想家,不抱團,耍點小聰明還行,幹大事就不行了。高恩佑太老實,習慣一個人單打獨鬥,與其他本省的同行不聯繫。一個朋友也沒有,生意一天差勁一天。
    就在年前的一天下午,高恩佑照常去大朗停車的地方拉客人,一大幫摩的在那裡眼巴巴地等著。一輛車過來了,只下來了一個人,他媽的這人是高恩佑的「勾命鬼」。他到江西和四川的兩群摩的前講價錢,一個也不讓人家拉,都嫌貴,最後高恩佑蹭了過去,比人家低了兩塊錢拉了。這可惹惱了四川的那一夥人,他們一直追到了厚街,找高恩佑算賬。街上路燈亮的時候,這夥人找到了高恩佑,高恩佑拿香煙給他們賠不是。他們說,你個龜兒子不按遊戲規則辦事兒,格老子要教訓教訓你!說著說著,就有兩個小伙子朝高恩佑的肚子上、胸膛上捅進了刀子。好多人圍觀,也沒有人敢管一管。高恩佑渾身躥血,還沒有走幾步就倒在了血泊中。等高恩佑的女朋友,把消息傳到杜思磊這裡的時候,杜思磊帶人急忙趕了過去,那一夥人早就騎著摩托竄煙了。警車也來了,問周圍的人,誰也說不清楚兇手到哪裡去了。
    高恩佑到底沒有救過來,就放在醫院的太平間裡,偎上冰塊,等他的親人到來。他的那個江西女朋友哭昏了一次,在派出所錄口供以後,收拾了自己的行李物品走了,不知去向。在那一段時間裡,可把杜思磊忙壞了,又是幫高恩典他們去派出所說案情,又是幫他們租車,去醫院拉屍體火化,陪著他們掉了不少淚,總算是把他們打發走了。
    杜思寶聽了,欷?#91;不止。忽然想起,路上聽那個老女人說的拖欠民工工資問題,問小磊這號事情嚴重不嚴重。小磊說,沒有那麼嚴重。廣東人不排外,誰來這裡幹活都一樣,環境還是不錯的。辦廠的都是台灣、香港的老闆,據說他們都很有錢,內地工人本來就是廉價勞動力,基本上沒有拖欠民工工資現象。個別發生拖欠的事件,都是一些內地人來辦的廠,虧了本,辦不下去了,拍拍屁股跑了,才坑了這些出力流汗的工人。你說的爬廣告牌子的事情我們也聽說了,都是因為這個人不摸底細,找的工廠不對路,才吃虧上當的。這裡只有一條,就是出了工傷事故往往沒有人管。工廠裡找理由說是怪工人不按操作規程辦事兒,有的連湯藥錢、包紮費都不付,老闆們主要是怕管了,燒他們的手。告到勞動仲裁部門,工作人員推來推去,多數工人與他們語言不通,常常是不了了之,傷殘的民工含恨回家的不在少數。
    杜思寶說,小磊,你也是內地人,可別壞良心,坑人家給你打工的。杜思磊說,哪裡的話?你放心,我這裡的待遇挺不錯的,不信你問他們。做飯的大師傅說,杜老闆很好,沒有虧待過我們。
    杜思寶對小磊說,思孝和小安可是你的親弟親妹,他們咋不在你這裡干?小磊說,他們嫌在我這裡不自由,我把他們安排到工廠裡去了。哥,你不知道,越是親的越不能在一塊兒干。說這話的時候,許翠翠白了杜思磊一眼。
    杜思寶說,這裡還有多少老鄉?你想辦法通知他們一下,我既然來了,都要見一見。杜思磊說,行,我已經告訴過他們你要來,沒有說準時候。我現在給住得遠一點的打電話,其他的過來吃飯時,你就可以看到了。

《怪味滄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