礦產是資產不要白不要
酒場如戰場活法靠活耍
「我日他姐,這幾天我這梧桐樹上喜鵲光叫,想著就該來貴人了,原來是娃們的舅來了!」楊洪恩咋咋呼呼地握著我的手,與他女人相呼應,用這種方式歡迎我。這傢伙半褒半謔的見面禮,我如果接了過來,從此我們算開上了「戶頭」。
「開戶頭」說的是兩個人之間存在「打扎子」(調笑)的關係。我本來也是極好開玩笑的,限於身份和第一次見面,只是矜持地笑笑,暫時沒有跟他開這個「戶頭」。可我也知道,這個「戶頭」早晚得開。因為在農村工作,光靠一本正經反而做不好工作。平級之間開了「戶頭」,彼此就有些隨便,有了擔待,說話時深入淺出都不會見外。上級與下級開了「戶頭」,他就認為你這個領導平易近人,上級可以隨便地戲謔下級,下級畢竟不能跟上級平起平坐,笑鬧之間自然保留一定的分寸,儘管如此,兩人畢竟相對融洽一些。
楊洪恩這個人小五十歲,個子不高,大背頭,皮衣毛領,衣著光鮮,一看就知道不是鄉下人。人不像鄉下的,院子內的景象也不像是鄉下的樣子。這處院子傍山而建,有半畝地大小。按照地勢,東屋作主,南北屋倒是配房。院子裡,拴著一隻大狼狗,伸著舌頭,「嗚嗚」叫著,有點嚇人。寬大的院子裡,梧桐樹、家槐樹、桃杏李梅、柿子蘋果、葡萄梨棗,好像種的都有。其他的花草種的也不少,整理得很有條理,給人以既不像農舍,又不像花房,卻仍然有一種賞心悅目的感覺。我已經瞭解,早年就他一個人從部隊轉業到錫都市工作。後來,由他牽線,他們公司在這裡開礦,公司派了幾任礦長都不行,不是本地人,周邊的關係就不好處理,於是錫都市經濟開發總公司就選派他回老家來當了礦長。一幹就是數年,生產穩定,效益很好,他算是為公司做出了突出貢獻。公司給他的激勵措施是,把他的兩個孩子安排到錫都市經濟開發總公司上班,一家人全部辦成了商品糧戶口。
參觀了他的院子後,朱群才,鯉魚嶺村支部書記、村主任,長治礦的魏礦長,以及大大小小工頭,搞了兩桌。企業花錢歷來大手大腳,何況是招待地方長官,所以,安排有專門廚師做菜,花樣不少,非常豐盛。他們已經打聽出新書記愛喝高度酒,於是,專程從縣城買回52°的全興大曲。等一上菜,大家便大吃大喝、大吹大擂起來。敬酒不喝不行,「喝死去個毬,只當老丈人家死頭牛!」有了高度酒的作用,說話就開始放肆。朱群才與楊洪恩本來是鄰居表叔侄關係,相互之間也罵得極其生動。不過,罵來罵去,總離不開男女肚臍以下的家什。
席間,我出來方便,朱群才陪著我上茅廁。這老小子親熱地攀著我的脖子,一時興起,用手在我的腦後瓜撥拉兩下,我也回過手撥拉他兩下:「你小子連佛爺的頂子也敢動!」於是,我倆倒是順理成章地比楊洪恩還要早一點開上了「戶頭」。
農村工作就是這樣,來不得溫文爾雅。記得有一次我回到卞州母校,同學們搞聚會。多年不見,大家已經成了魚龍混雜的局面。這個時候,男女同學之間已經沒有了上學時期的那種暗親近明隔膜的狀態,說話都比較隨便。在卞州市文化部門工作的張大軍說起有的同學在鄉下工作,已經變得沒有了文化品位,粗得厲害,頗含有貶義。那時,已經在鄉里幹上鄉長的劉志海聽得不耐煩,就說:「大軍,你說的是個毬。你沒有到過鄉里,總以為我們粗糙。不是我們要粗糙,不信,你到鄉里一幹就知道了,在許多情況下,不粗還真的辦不成事情。比如我們鄉一次搞計劃生育大突擊,鄉里派出的小分隊在一個村子遇上了一個『釘子戶』。到了他家裡,勸他採取節育措施,怎麼做他的工作都不聽,說話又很粗野。一個新進到計劃生育辦公室的女孩勸他說,老鄉你別這麼倔,計劃生育政策硬著哩!他直衝沖地說,計劃生育政策硬?再硬也沒有我的xx巴硬!小女孩又羞又氣,哭了一場。誰知這女孩是我們書記的外甥女,書記就叫派出所所長去處理這件事情。派出所所長有的是辦法,到了他家,用手槍點著那個群眾的頭問,是你的毬硬,還是我的槍桿硬?嚇得那傢伙乖乖地認罰。你說,碰到這種情況,不粗行不行?」這番話,給大軍弄了個臉紅脖子粗。
閒話少說。吃過酒席以後,我們的頭都很暈,就睡了一個時辰,然後起來上了礦山。
說是礦山,其實也就在楊洪恩家屋後的崗坡上。相距四百多米有兩個礦口,東南邊的叫做「長治礦」,是一個叫石林強的長治市廣愛縣人承包的。據說這個人太耿直,從來不巴結鎮裡的領導,可就是上繳承包費利索。他們一年給鎮裡拿六十五萬;另一個叫做「錫都市礦」,一年只給鎮裡上繳五十二萬。實際上,錫都市礦的生產形勢比長治礦好。對此,石林強很不服氣,總認為鎮裡有偏向,常給鎮裡提意見。由於整個礦山已經進入枯竭時期,井下打得礦洞套礦洞,兩個礦上的工人在下邊吃到肥礦時,常常會一向東一向西地打到一塊兒。穿幫以後,礦工們各為其主,偷偷地把地下水往對方的巷道裡灌。摩擦逐步升級,鬧得最凶時,雙方礦工常常大打出手。因此,鎮裡給朱群才的任務之一,就是經常處理兩邊的矛盾。正是因為兩邊存在這些基本矛盾,才給我提供了一個增加錫都市礦承包費的契機。同時,兩邊的承包合同都快要到期,卞州、嵩山市已經有人打招呼想接這兩個礦口,他們已經有了風聞,這兩塊肥肉誰也捨不得丟。在這個時候,利用矛盾,各個擊破,鎮裡多增加他們一點承包費,話就好說得多。
站在山上,朱群才、楊洪恩、長治礦的礦長老魏以及企業辦的管礦山這一塊的專幹,比比劃劃、指指戳戳地說了下邊的大概形勢,我們在心裡就有了下邊生產情況的大概認識,然後大家戴上頭盔,坐著卷揚機下了礦井。
好傢伙!這礦井實在太深,出了罐籠,已經下到一百八十多米。在好遠一盞昏黃的礦燈指引下,我們又向下走了半天。巷道並不規則,左右拐彎或者上上下下的,又濕又滑,不一會兒,我們就累得氣喘吁吁。楊洪恩說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
這種礦井,平巷道並不需要用原木頂,一個個巨大的礦柱支撐著各個巷道,照毛主席的詩詞,可謂是:「天欲墜,賴以柱其間!」看著這礦柱,叫我感到非常危險。有人說,坐飛機是死了沒有埋;在礦井裡幹活,是埋了沒有死。這話說得雖然玄乎,仔細想想,也有一定道理。因為這裡離陰曹地府太近,礦工們在井下,閻王爺硃筆一勾,礦工們隨時隨地都可能有生命危險。礦主們都跟礦工簽有生死合同,什麼「出了事故自負,礦上概不負責」等等,要礦工們認命。礦工們為了掙錢,也不相信只要下去就一定會死,於是,這種絲毫沒有法律意義的合同照簽不誤。一旦真正死了人,礦主們還是要賠不少錢的。因為礦工都是附近的百姓,不賠鬧得他們不得安寧。幾十年下來,礦上四周的村裡出了不少人命,缺胳膊少腿的就更多了。所以,我在礦井裡考慮得最多的還是安全生產問題。對兩個礦的安全生產反覆叮囑,他們唯唯稱是。我知道這都是些廢話,但也覺得該講,盡一盡領導者的責任。
就這樣,邊說邊下,差不多又下了兩三公里,也沒有走到盡頭。再往下去,他們說啥也不讓去了,我也不想下了,原路折回。楊洪恩說:「我說賀書記,這裡邊冬暖夏涼,到了夏天,你領個小妞到這裡邊避暑,再日×也不會出汗,比你那書記窩裡要美得多!」我說:「只有你小子才能享這個福!」說了這話,楊洪恩說:「我只領你姐下來!」從此,我倆也開了「戶頭」。
提升承包費的事情,春亭、萬通、群才都認為可行。朱群才還專門把我叫到一邊說:「咱們的錫都市礦,等於養著錫都市經濟開發總公司二百多口人。」因為那時候,企業改制正處於攻堅階段。全國上下,國有企業紛紛垮台,這個經濟開發總公司只是開而不發,他們在錫都市的生意一直賠錢,連職工工資都保不住。「堤外損失堤內補,商業損失礦業補」,全靠礦山賺錢彌補公司的債務負擔,給職工發工資。
「書記,我給你說,長治礦形勢確實不如錫都市礦,可是,石林強那小子在全省範圍內往錫都市火車站調螢石,會經營,也很賺錢,這裡是他的根據地,賠一點他也捨不得丟。」群才又說,「我再給你說賀書記,咱鎮已經進入困難時期,我知道你很作難,叫兩個礦放放血是對的。」
我覺得朱群才到底是老支部書記,眼光還是敏銳的,也有著難得的忠誠。這些情況瞭解以後,我心裡就有了底。因為兩家礦山真正的老闆都在錫都市,楊洪恩、老魏僅僅是駐礦山的礦長,他們是大丫環帶鑰匙,管家不當家,要解決增加承包費問題,必須去一趟錫都市。
第二天,楊洪恩提前去錫都市打前站,我和春亭、萬通、群才隨後就到。
進入錫都市市郊,我們順路先到長治礦業公司,因為這家公司就在進市區的一個學校內部設著。由於一直聯繫不上石林強,到了他們的巢穴一看,只有他的姘頭秀榮在他的公司守攤子。這秀榮是灌河鎮鯉魚嶺村的媳婦,兩口子都跟著石林強幹。男人在外跑業務,女人給石林強當會計,石林強常年不回廣愛,要不是必須給家裡寄錢,早把結髮女人扔到了爪哇國去了,倒也廣愛了許多女人。秀榮屬於中上一點人品,五短身材,眼睛卻很媚,白淨、齊整、豐腴,再加上聰明、會事兒、會嗲、會浪,一來二去,石林強他倆就睡到了一個被窩裡。石林強已經五十多歲了,秀榮不過三十歲,從此,石林強由廣愛變成專愛。秀榮跟上石林強後,並沒有離婚。她男人戴著一頂綠帽子,整天在全國各地瘋跑,因為沒少撈好處,所以從來不管他女人,女人基本上是石林強的。石老闆把財政大權都交給了秀榮,秀榮對他很忠心,他們就形成了這種奇妙的組合。
秀榮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們,敬煙、倒茶,給石林強老闆打電話,忙了個不亦樂乎。她還要張羅著給我們安排生活,我們止住了她,留下話讓她告訴石老闆,等我們從錫都市經濟開發總公司回來,再專程訪問。
楊洪恩所在的錫都市經濟開發總公司的經理叫崔玉甫,三十六七歲,方面大耳,豪爽熱情,我們素昧平生卻一見如故。初次相見,差點就擁抱了。他和楊洪恩已經把我們安排到了香山賓館,這是錫都市一流的賓館,設施豪華,裝備考究,環境美觀,服務周到。
我們洗漱後,就去二樓餐廳入席。喝酒以前,大家就成了莫逆之交的老朋友;喝過酒以後,更加比兄弟還親。既然親了,說其他問題,比如承包期了、承包費了、要新增加承包款了等等,都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沒有機會,更不好意思說出口來。於是,一切以喝酒為重。敬酒是最重要的環節,崔玉甫班子裡的大將全部上陣。你搞一杯烈酒,我搞一杯烈酒,自己帶頭喝下去,然後恭恭敬敬地勸酒。也不知搞了多少杯下來,時間空間對於我們,都成為虛無。我們口吐蓮花,腳踩棉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癔癔症症,瘋瘋癲癲,不知怎麼竟然回到了十二層樓上的房間。雲山霧罩,吹了一陣子牛後,倒頭便睡。
一覺醒來,日影斜依欄杆。崔經理他們幾個人,又恭請我們入席,「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繼續喝酒。晚上這一場子,本來敵我雙方,勢均力敵,可錫都市經濟開發總公司的攻勢明顯減弱。我們雖然有所節制,可萬通他們是有備而來,不願有辱使命,伸出拳頭,浴血奮戰,於是我方逐漸佔有優勢,敵方節節敗退。誰知道人家這樣做,不過是緩兵之計。在前暈未退,後暈又至的狀態下,酒壯色膽,他們帶上我們,乘車到了一個不知多遠,也不知是什麼地方的洗頭洗腳城。每人都先乾洗了頭。叫小姐們打頭捏肩,啪啪有聲,熱風吹乾,別有滋味;然後,每個人又安排洗腳,在很熱的中藥水中泡上兩隻臭腳丫子,任小姐揉來搓去,膝蓋以下,弄了個遍兒。
大家兩樣風流活動下來,頭腦開始逐漸清醒起來。我心裡想,這真是個溫柔的陷阱,再往下去,不能自拔。忽然明白,毛主席說的「我們的幹部被糖衣炮彈擊中」的論斷實在深刻,他老人家咋這麼能呢,離開人世這麼久了,仍然依靠我們來證明他的理論的不朽。也忽然明白為什麼錫都市礦的承包費低於效益不好的長治礦了。真的,要不是吃下了這個糖衣炮彈後,頭腦開始清醒,說不定仍然在暈著,更不一定會去想這個道理。
崔玉甫經理說:「大哥,兩頭都解決了,應該再解決一下中間的問題,再叫小姐們給來個全身按摩!」
我說:「好哇,你們按吧,我這個人生平就怕胳肢,別說小姐,就是瞎子醫生也不叫按。」
崔經理說:「大哥你真是個白脖子,不讓小姐給你按,你不會給小姐按?」
我說:「頭疼得很,今天不行了,改天再說吧。」他們大約以為我是頭一次,沒有敢再堅持,就送我們回到香山賓館休息,一夜無話。
次日四點多鐘,一覺醒來,只覺得頭像鋸齒鋸著一樣疼,邊疼邊想,這是在什麼地方,依稀想起,我們已經來到錫都市一天了。也許灌河鎮人民覺得他們的黨委書記,為了全鎮經濟建設和社會發展正在晝夜操勞的時候,原來是喝了一整天的酒。再想想錫都市經濟開發總公司的崔玉甫老總的熱情,就覺得這熱情特有名堂。我的既定目標是再漲他二十萬元的承包費,他們接待得這麼熱情,叫人怎麼能說得出口?
想到這裡,這頭就更加不爭氣,又是一陣子猛疼。大腦一疼,計上心來。六點整,我打床頭電話,把一行人全部喊起來:「開拔,擠他熱被窩,找石林強去!」
路上,同志們不知道我這葫蘆裡賣啥藥,我就對他們明說了。要增加承包費是目的,我們不能只盯著錫都市礦一家,如果只一家漲了承包費,我們連狗熊都不如,笨死也不知笨死了。天塌砸大家,我們是天,不砸兩家會行?你們想,崔經理這麼熱情,叫我們怎麼先開這個口?先找石林強去,看他松多大口。
石林強果然在家,一見面就不停地說「失禮,失禮」,低聲下氣地賠不是。這人猛一看,沒有出眾之處,也就是個農民模樣。他說話依然是濃重的山西口音,不容易聽懂,由於我曾在山西出差搞外調,住過一個多月,對他們的口音已經熟悉,所以完全可以明白石林強的意思。
我說:「石經理,我們是多年交道,新結朋友,第一次見面,老弟我是無事不登你這三寶殿。同志們都反映,過去你對灌河的貢獻不小。我一上任,就遇到前所未有的困難,還需要你的支持。我和崔經理也沒有打過交道,昨天人家很爽快,答應給增加承包費。但有一個條件,就是兩個礦在一起,要增大家都增,只一家增了,顯得沒有面子。我想這個要求也不算過分,老兄,請你看著辦!」
石林強沉吟一下說:「實不瞞你,書記老弟,我在你灌河屬於虧賠階段,實在增不了多少。賀書記你來了,我一定給這個面子,只要他經濟開發總公司給,我一定給,你說吧,他準備給你多少?」
我一聽有門,他不問我要多少,反問人家給多少,顯見是帶點鬥氣性質了。我就說:「雖然沒有定下來,不會低於三十萬吧。」
石林強一聽,急了:「他給三十萬,我給十萬!」
我說:「那就這樣定了!」
這時,崔經理打來電話:「書記大哥,咋得罪你啦,找你吃飯你跑了?」
我拿著手機跑到外邊去對他說:「兄弟,實在對不起你,我這次來山上是打饑荒的,你那個熱情勁兒叫老兄實在沒法開口。所以,大清早來擠石經理的被窩了。」
誰知崔玉甫說:「大哥,我知道你這次的來意,你剛上任,小弟我就得有所表示。他長治礦就是不出,我也出,他出十萬,我出二十萬!」
我說:「不行,林強說,你以前太沾光了,你這次出三十萬,他才肯出十萬!」
崔經理說:「我的哥呀,你這不是要殺我嗎?行,只要下輪承包你多關照,我認了。現在去接你,回市裡吃飯!」
剩下就簡單了,這事情本來就是囊中取物,沒有想到,多了一倍的收穫。馬萬通把已經起草好的協議書填上數字,兩家老總和劉鎮長簽上字就大功告成。
正是:喝酒玩瀟灑,暈倒自然成。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