繳皇糧國稅群眾太踴躍
征統籌提留幹部真費勁
「三夏」大忙,其實是群眾的大忙季節,而機關幹部忙的真正是夏糧徵購。「皇糧國稅」是祖先定制,幾千年換湯不換藥,是維繫政權生存的必要條件,到了新中國也不例外。在大集體的年代裡,「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生產隊是社會的最小單元,谷上垛,麥上場,收打種,上下忙,公社一道動員會,調子很高昂,意義非尋常,生產隊裡出勞力,揚鞭催馬送公糧。實行家庭聯產責任制以後,我們的子孫後代將永遠對那種紅紅火火的場面久違了。
夏征開始以後,我們黨委、政府做出部署,把四個管理區分成四個時間段,讓群眾分期分批進糧站交公糧。這個期間,我們又把機關幹部分成幾套人馬,到糧管所去維持秩序。我和鎮長在交糧的高xdx潮期間,親自到站上視察。糧所所長華秋明出來迎接我們這兩個地方上的最高長官,領進臨時搭建的交糧指揮部裡,敬煙泡茶,生怕我們感到招待得不夠周到。
我雖然生在農村,長在農村,但對交公糧的知識實在是少得可憐,更不要說統率這麼龐大的隊伍為國家做貢獻了,對於這些芸芸眾生,在花花綠綠的標語口號中,把忙忙碌碌一季子的成果,曬乾揚淨,轟轟烈烈地交售愛國公糧,他們沒有任何怨言,體現出來的對國家、民族的高度敬畏、負責和奉獻精神,心裡浮生出諸多感慨和敬意。我對秋明說,你就別瞎忙活了,我們還是到群眾中去。
於是,我們就開始對交糧的組織情況、為群眾服務的情況、倉儲情況、安全設施情況,有模有樣地進行檢查,少不得指手畫腳地下達一些莫名其妙的指示,其實這些都是人家糧所工作人員早已安排妥當的。秋明跟著我們,屁顛屁顛地跑,邊匯報,邊唯唯稱是,然後吆五喝六地安排下屬人員,要求他們不折不扣地落實書記、鎮長的指示。
到了群眾中間,劉春亭鎮長戴的一副大黑墨鏡,在驕陽的照射下,熠熠閃光。老百姓一看就知道鎮裡的主要領導來到了他們中間,一個個面帶敬而遠之的神情,紛紛避讓,空出一條通道,讓我們在人流中順利穿行。
由於灌河鎮人均土地少得可憐,全鎮人均僅有七分耕地,到了交公糧時,就形成了一大景觀:不見車水馬龍,只見人群熙熙攘攘,大多數群眾推著自行車,馱著半口袋糧食排起長龍一般的隊伍,很少有裝滿蛇皮口袋的。更奇怪的是,有一大部分群眾提著一個個小學生用的小書包,裡邊裝的也就是應當交給國家的愛國糧了。
我們走在交糧的群眾中間,扒住群眾的口袋看一看糧食的質量,隨口問一些不鹹不淡的收成如何、交了公糧後家裡還有多少庫存的話,以示對民生的關懷。反正這年頭,人們也不缺吃的,他們也樂意回答我們的問題,弄得我的心情十分良好。正在飄飄然的時候,聽到一個過磅處一片吵鬧之聲,我就叫辦公室王主任和華所長前去查看處理。
過了一會兒,王世貴主任和華秋明所長跑到指揮部,向我們匯報,原來是二崗溝村一個姓明的群眾,在交糧時,驗質員在他的蛇皮口袋上插了一下扦子,一看這糧食合格,在他的交糧單子上打了一個藍色戳子,這個群眾也不知是慌亂,也不知是不懂,扛起糧食咚咚咚咚地就進了倉庫,吭哧吭哧地背到上邊,呼呼嚕嚕地倒了下去,急急忙忙出來以後,才發現本村別的交糧人還要囉囉嗦嗦地過磅,就急扯白臉地給過磅員說自己的糧食沒有稱就堆進去了,過磅員白著眼表示,這沒有辦法,誰叫你不稱就入庫?他就要進倉庫裡重新裝滿再出來過磅,過磅員蠻橫地說,你想得倒毬美,一入庫,就是國家的糧食,「皇糧國庫」,你也敢動?!這個漢子難為得哭了起來,一旁群眾看不上眼,紛紛替他說話,過磅員說什麼也不讓他去裝糧食,於是,人多勢眾,就大吵大鬧起來。
春亭說:「日他媽,真是邪門兒,哪有這種『二毬』,不過磅就倒進大庫的事兒?」
我說:「秋明,你把這事兒處理好,肯定是因為驗質員沒有給群眾交代清楚。」
秋明說:「反正百十斤糧食小毬事兒,我已經安排好了,讓那個群眾先回去,隨後另行處理,反正不讓他吃虧,這個群眾就千恩萬謝地走了。」我們對這個處理結果表示滿意。
接下來,就是結算。因為在麥收以後,一年一度的徵收農業稅和「鄉統籌、村提留」就要開始,不管群眾交了多少糧食,要錢才是鄉村兩級幹部的硬道理,這才是一場真正的惡仗。鎮農經站早已把數字算好,任務分配了下去。灌河人由於交糧甚少,糧食結算款根本不夠完成任務,群眾必須自掏腰包,才能把錢給斂上來。這年頭,沒有幾個群眾是順民了,工作量的確很大。老話說「小干大難,大幹不難」,反正得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這一塊錢摳出來。
可巧,就是在這一年的結算方法上出了問題。過去一直沿用的是「戶交村結」的辦法,只要糧食任務完成,一算一扣,其餘再去徵收就是了,操作簡單易行。我們卻為今年用不用這個方法犯了不少躊躇。
從廣東回來以後,縣裡就通知我和鎮長、抓農業的副鎮長、農經站長,連續三次開會,安排今年的夏糧徵購及結算工作。其中一次是從中央一直開到鄉鎮的電話會,朱總理要求嚴禁「戶交村結」,必須搞「戶交戶結」,強調指出,這是「高壓電」,誰也碰不得!現在,各種媒體比各級會議還快,這種上級精神,早已通過無線電波,用廣播、電視還有報紙、雜誌傳到了全中國廣大人民群眾之中了,正所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我們分析了灌河的實際情況,我就下了話,算是決策。我說,總理的話講得這麼厲害,說明各地確實存在有大量的問題,不然不會引起中央領導的高度重視。但是,小平同志也說過,把馬克思主義同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相結合,是毛澤東思想活的靈魂,就灌河的情況而言,用「戶交戶結」的辦法,一家一戶,幾斤幾兩地去結算,發了錢再收上來,只能是折騰我們的老百姓。咱們權當是中央的高壓電線扯不到咱這山溝裡,想碰也碰不上。繼續實行「戶交村結」的辦法,出了問題我擔起來,真到時候把我拿下來了,咱們劉鎮長接任我這個破書記繼續干革命!聽上去,大有著一股「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其實我心裡很清楚,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就這樣安排下去以後,並沒有發現出了什麼問題,各村群眾上訪,從來沒有人拿著報紙找我們算賬,反映這件事情的。
到了收繳統籌提留時,我想起「朝三暮四」這個成語的來歷,和班子裡同志們商議後,定下一個調子:要一反以往的做法,要求各村一定要先把村提留收足,首先解決村組幹部的工資問題,然後再考慮鎮裡統籌的這一塊。雖然屬於「豆腐一碗」和「一碗豆腐」換換說法,但這個決定竟然對村幹部影響很大。在村支書、村主任和村文書參加的夏糧徵購工作動員會議上,村幹部們說,過去幾任書記,都要我們先把鄉統籌部分收上來,村提留部分收上來收不上來由村裡自己看著辦,反正是「鎮裡情(落)囫圇村情(落)破」。結果年年都是村提留收不齊,大、小隊幹部發不下來工資,叫我們「只拉磨不吃麩子」,這次賀書記優先考慮我們這一塊,我們沒有說的,把鎮統籌也一分不剩交上來!
我對大家說,不能光說大話,出水才看兩腿泥,你們得立一個軍令狀,誰拉全鎮的後腿,我就掂你支部書記「這掛弦子」!青石溝支部書記史敬先賭咒說:「要是收不上來,就不是熊做的!」
鎮裡搞了三天一評比,五天一站隊,把村幹部逼得嗷嗷叫,到第十天頭上,各村基本上完成了任務,只有小桐河、西關兩個村仍然拽蛋,落後了一大截。聯想我到任後,組織的「教育集資、民工建勤、夏糧徵購」這三大戰役,西關村沒有一次順利完成任務,我就在心裡給這個軟蛋支部書記方明偉畫上了一個道子,恨恨地想,遇著機會,非把這小子拿下來不可!
在徵收統籌提留的過程中,日積月累的各種社會矛盾都冒了出來,哪個村都出現了一些「難纏戶」、「釘子戶」,他們以種種借口抵制交款。有的是因為宅基地沒有安置好,有的是因為計劃生育處理太過分,有的是因為上年結算不清楚,有的是辦鄉鎮企業佔了地,有的是開了礦,周邊的土地沒有復耕……反正理由很多,每天都有幾個老大難村的群眾到鎮裡上訪告狀,哭哭啼啼,吵吵嚷嚷,罵罵咧咧。一般的反映幹部作風粗暴的,處事不公的,貪污多佔集體便宜的,還多少有一定的道理,也有一些純粹是無理取鬧。
石盤溝村的蘇國華反映的問題極為可笑,他說,還是在生產隊那年月,有一次隊裡少給他分了一籮頭紅薯,這件事他上訪了十來年,也沒有一個幹部給予解決,早晚不解決,要錢沒門兒!老子不要說沒有錢,就是有錢也不交給這些坑害百姓的幹部!信訪辦牛主任給我說,這小子,年年都是以此為理由抵制交款。這傢伙是個「養人專業戶」,與他的又瘦又小的女人當超生游擊隊,串了大半個中國,生了五個孩子回到村裡,孩子是不生了,就是窮得叮噹響,別說交錢,一到冬季,還得吃政府救濟。吃歸吃,從來不承情,不罵共產黨,光罵村幹部,是一個典型的「滾刀肉」。
蘭家河村一個三十郎當歲的婦女,反映的問題更為奇特,她寫了一個順口溜,既狀告村主任馬恩義,又告了縣人大副主任丁文強,因為文強是馬恩義的外甥,因此就上掛下聯了。告狀信的題目是「還管不管老百姓的死活」,內容是「山高皇帝遠,強佔耕地沒人管;馬恩義,占耕地,他的勢力在縣裡;大隊不管小隊怕,他的勢力在縣人大;縣人大有個丁文強,一家早已是商品糧;不管百姓管他舅,頓頓都吃紅燒肉……」
這個女人第一次到機關,先往我屋裡鑽。只見她上頭撲面,嬉皮笑臉,描眉抹口紅,鑲著金皮的兩個門牙,一閃一閃的,兩隻眼睛睃來睃去。我讓她坐下好好說話,她卻把水蛇腰擰成麻花,一點也不安生,一看就知道不是好貨,叫人噁心。於是,我就叫來通信員小馬,叫他帶這個破鞋女人找其他領導。儘管副鎮長鄭東方沒有分管信訪工作,因為小馬一向和東方要好,有事沒事好鑽到東方屋裡嬉鬧,所以一順腿就把這個女人給領去了。
後來,東方給我說:「日他個媽呀,這個女人不得了,黏上我了,幾乎天天來找我。開始還規矩一些,這幾次一進我屋裡,就敞開懷,不管不顧地露出白生生、長著黑乎乎疙瘩的兩個大蜜蜜兒,拉著我的毛巾在裡邊擦汗……」
我說:「東方老弟,你看得很清嘛,養眼不?」
東方苦笑著說:「毬,咋不惹眼,看得我頭皮發炸,所以我就害怕了。」
我說:「怕啥,你只要不存心搞她,她也吃不了你。還是反映文強跟他舅的?」
「不光是文強跟他舅,後來連支部書記也告上了,說支部書記給她寫愛情信,信上說:『不見你想你,見了你就想肏你……』」
我一聽這麼肉麻,就對東方說:「這可不得了,她是想讓你肏她哩。」
東方呸了一口說:「脫光了擺到那裡,也用腳夾個瓦碴蓋著。不說這些噁心人的話,書記老兄,她這樣纏我,你說咋辦才好?」
我說:「看來你不敢再管下去了,你把她交給法庭,用法律手段解決。」
於是,她又來了以後,東方叫來法庭庭長李和尚,叫他把人領走,這女人一步一回頭地說:「鄭鎮長啊,法庭解決不了我還找你!」
誰知到了法庭,和尚把她交給一個五十多歲的老幹警耿兆平調查審理,老耿到蘭家河村瞭解了幾次情況後,又鬧出了大笑話:過堂後,李庭長判她輸理,她當庭大吵大鬧,鬧得和尚一時火起,說她咆哮公堂,把她銬在了法庭院裡的一棵槐樹上,這女人抱著樹,邊哭邊罵:「耿兆平啊耿兆平,你肏了俺還判老娘我沒理!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可是自此以後,她再也沒有上鎮裡鬧過。
上訪就像吸毒,容易上癮,只要一開始向上邊「討要說法」,就剎不住腳步。果子峪村的吳太和石盤溝的孫國祿,是兩個上訪老戶,也在其間興風作浪。
吳太說,我反映的是老問題,就是曲廣遠書記當政期間,逼我們種煙,收我們違約金的問題。你們當領導的睜眼看看,這是我搜集的中央政策,交上來的錢不退給我們,一輩子也甭想叫老子交一分錢。這是個實質性的問題,很叫人撓頭皮,那時候收上來的錢,早已發了幹部、教師工資,吃過飯拉過屎,上哪裡去退?再說要退,就要給全鎮百姓都退,百十萬元,除了開個印票子機器,上哪裡也弄不來了,好在老百姓知道窯裡倒不出柴來,並沒有跟著他們起哄鬧事,就一個吳太已經叫人大傷腦筋了。我們找來他在縣裡當計委副主任、在孟坪鄉當副鄉長的兩個叔叔做他的工作,算是基本平息下來,只是不交糧款,拿他沒有一點辦法,後來他撇下自己老婆,把村裡一個黃花閨女拐跑了,幾年沒有敢進家,自此不再鬧事。
另一個孫國祿,已經六十開外,外號叫「狼」。幾十年來,從大集體到分田到戶,村裡只要是當幹部的,沒有他不啃的,發展到後來,又咬到了鎮裡的一把手頭上。這老東西的幾個兒子都煩他,沒有人管他,讓他一個人過日子,經常有這頓沒那頓的。此時,他並沒有反映更多的問題,跟吳太一樣,反映的也是種煙違約金。只不過他說,曲廣遠書記急著當縣長,當初給他了一個承諾,說只要他不鬧事兒,鎮裡賠他兩千元。曲書記拍拍屁股走了,說話不算數,他就是要找現任領導兌現,如果不給錢,他就要上縣裡,掂著「鍋排」找他去。
孫國祿反映的情況,處理起來依然棘手。沒辦法,我讓信訪辦也把他引向法庭。李和尚叫他拿出證據來,他拿不出來,說是曲廣遠書記私下給他許的願,還不讓他出去亂說,「干喃一嘴面」就是了。由於有了盼頭,他就答應不給曲書記難堪,考核期間不再到政府來鬧。誰知等了幾天,當他來鎮上找曲書記要錢時,曲書記已經變成了曲縣長,再也找不到他了。他對此非常憤恨,說當官的都是騙人的傢伙,沒有一個可以相信的。從此,在村裡一邊抵制上邊安排的所有工作,抵賴「五糧三款」,一邊經常到鎮裡要錢。
說來也怪,在法庭叫他拿出曲書記給他證據的當晚,也不知誰在夜裡把他痛打了一頓,很長一個時期,臥床不起。兒子們邊管他邊罵他,要他收心。派出所去調查情況,找不出打他的那些人,最後不了了之。他自己是否洗心革面,無從考證,只是從此脫離了上訪隊伍,再也沒有見到他的身影。從這兩個人身上,我多少體會出一點廣遠兄讓我對他那段歷史「負責」的意味來。後來,其他事態的新發展,使我更加明白這個要求的意味幽遠而深長。
正是:當官不為民做主,不如回家賣紅薯。
畢竟不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