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既然他們搞突然襲擊,咱們就來個將計就計,「三十六計」裡好像有一條,叫做「請君入甕法」對不對?你們立即行動,組織一個同樣宏大的車隊,也是警車開道,提前半個小時,就沿著首長走的路線先走一步,也算是打草驚蛇搞一次佯攻嘛。老百姓不辨真假,如果真有你們說的那種情況,必然會跳出來,豈不逮個正著?
    好好好,真是妙計,妙計啊!侯副區長帶頭鼓起掌來。其他人也都連聲誇讚。齊秦又沉下臉說:
    不要說這些淡話了,快去準備!而且有一條,這事只我們知道就行了,不要出去亂講。
    都是一群廢物!等大家都走了,齊秦才在心裡罵著,長長舒了口氣。剛才那一刻的思考真是太緊張了,頭居然劇烈地疼起來。如果總這樣,再機靈的頭腦也非爆炸不可。他覺得身上的力氣也似乎耗盡了,癱軟地在沙發上躺下來。
    就是在這一次行動中,公交部門又逮著了躺在草叢裡的白老頭。在緊張的接待間隙,聽侯副區長給他們講了這個情況,齊秦心裡又一驚,真險啊!等到首長一走,齊秦立刻讓信訪局長把白老頭領到了他的辦公室。
    老頭子依舊穿著那一身髒兮兮的孝布,頭髮鬍子全白了,不過臉上的氣色還好。在市委工作的時候,齊秦就熟悉這老頭兒,只是不清楚他究竟告的什麼事兒。這一次他可是下了最大的決心,非把老頭子這事兒解決不可!看著老頭子那一身常年不變的孝衣,齊秦忽然覺得很刺眼也很傷心,想起前幾天紡織廠技改項目開工剪綵還送了他一套毛料西裝,立刻讓秘書拿出來,逼著老頭子換上,又為他沏上茶、點上煙,才仔仔細細研究起他那一包上訪材料來。
    白老頭似乎不習慣那一身簇新的西裝,不住地摸摸這裡摸摸那裡,脖子也似乎癢癢的,不住地蹭來蹭去。對於那一盒紅塔山,倒顯然能夠適應,貪婪地一根接一根連著抽,不一會兒已抽得滿屋煙霧繚繞了……信訪局長幾次想罵又忍住了,只好把幾扇窗戶全打開,又拉開了換氣扇。
    等看罷所有的材料,齊秦囑咐白老頭先回去,這事他一定會解決的。上訪這些年了,白老頭顯然不相信他的話,看著他直歎氣。不過這一次運氣不錯,煙也抽足了,茶也喝好了,還白撿了一套衣服。而且都是他這輩子夢也夢不見的好東西,所以老頭子倒是很知足,終於心滿意足地離去了。望著老頭子的背影,齊秦心底油然升起一種為民做主、做父母官的自豪和責任感,只是老頭子似乎很木訥,沒有像意料中的那樣對他感激涕零,心裡有點兒稍稍的不快。
    突然,有人門也不敲地闖進來。
    誰有這麼大膽子,連點兒禮貌也沒有,除非是上訪戶,齊秦心裡挺不快。定睛一看,原來是韓東新。坐,坐!他只好略略欠欠身子,算是和這位市經委主任打了招呼。
    韓東新也不客氣,一坐下就大聲嚷嚷起來:
    我說齊秦,你好大的膽子喲!紡織廠幾千萬的技改資金,好歹也是我們市經委跑下來的。按照新的改制方案,作為新組建的有限公司,省市經委投入的資金佔了一大半,也是一大股東嘛,為什麼你一上任,連招呼也不打一聲,就把工程發包出去了?
    齊秦聽了他這麼說,心裡便更加不快起來。資金你幫著跑了跑這不假,但是廠子畢竟是我們古城區的,而且還有固定資產原值好幾億,你怎麼就成大股東了?現在一說工程,許多人鼻子就特別靈,總覺著這裡是塊肥肉,都想來切一刀,不管國營個體,工程單位通行的回扣行情不是百分之三到五,最高的甚至達到了百分之十幾。但是,齊秦不想和他說這些,而且有些事說也說不清,只好嘿嘿笑著說:
    敬愛的韓主任,這事你算是把我問住了。一個區,這麼大攤子,那個項目從你們部門來說可能是最大的,但是在我看來畢竟是一個個案。特別是發包工程這類事,我根本就不知道。如果有什麼問題,你可以去找侯副區長嘛,他具體分管這項工作。
    我不找他,就找你!我就不信,這麼大的事兒,你能不插手?
    這老弟就外行了是不是?齊秦依舊哈哈地笑著,一邊敲著辦公桌說:我說你呀,畢竟在地方上呆的時間短,而且沒有在各個環節都試一試,所以有些事兒不太清楚。這事倒是上過黨政聯席會議,但只是聽取了一下匯報,明確了一些原則,確定由工業副區長老侯同志主抓此項工作,其他的就全交給老侯了……你要知道,許多時候管得越多越細越管不好,而且也不利於調動下面的積極性是不是?
    好好好,算你說的有理,那我就找這個姓侯的去!韓東新忽地又站起來,一邊說一邊就向外走。看著他那個風風火火的樣子,齊秦直想笑,也不起身相送,只略略招一招手。
    然而,不到一個小時,韓東新又返回來,一進門便氣急敗壞地說:
    不行,你們這純粹是耍我嘛……你說什麼?我齊秦長了幾個腦袋,敢耍你這麼大人物?是不是老侯不在,沒見著他?齊秦依舊微笑著,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見當然見著了,但是他說他一點兒事也主不了,比他大的官兒多的是,他只是個磨道的驢,聽吆喝!所以,說來說去還是要聽你的嘛。
    他真這樣說的?
    他當然沒有明說,但是,那個意思還不是明擺著的?
    胡扯!純粹是胡扯!齊秦一聽就火了,立刻怒氣沖沖地說:老侯這個人,畢竟是從基層上來的,沒念過多少書,文化不高,水平自然也就不高,他怎麼能這麼說話呢?聽我的,哼!他要是聽我的就好了,只怕是有什麼麻煩,就全推到我這兒了……想不到韓東新倒為老侯抱打起不平來:不過我倒覺得,恐怕老侯說的倒也是實情。依我看,你也不要生氣,也不要罵人家老侯。今兒我找你,實在是找對了。你要說不下個子丑寅卯,我今兒就不走了。
    說著話,韓東新果真在沙發上坐好,擺下了一個打持久戰的架勢。看著他這個樣子,齊秦略作沉思,只好說「你等著」,一個電話打到了老侯辦公室。
    老侯啊,我是齊秦。剛才韓主任說的那事兒,你還是要實事求是地向韓主任解釋解釋嘛。能改變的就堅決改變,不能改的也要向韓主任解釋清楚。當然,我也知道你們的難處,但是韓主任說的也有一定道理,至少是值得參考的。不過,我倒覺得,現在這事情,包給一家也不一定好,多幾家就多幾個競爭對手嘛,未嘗不是一件好事……至於包給農建隊,主要是土建工程嘛。當然,地方的利益也一定要考慮,我們總是生活在這塊土地上嘛……反過來說嘛,越是這樣,越是要注意工程質量,加強工程監理。總之一句話,說由你全權負責就由你全權負責,市委是相信你的,區委更相信你,但是一定要多向市經委匯報,多向韓主任請示……說到這兒,齊秦自己也嘿嘿笑個不停,慢慢撂下電話耳機,直直地盯著韓東新,好一會兒才說:
    好啦,就這樣吧?我讓他三天之內打一份請示報告,專門到市經委向兄弟匯報一次?要不,現在就讓他過我這兒來?
    這、這這……韓東新支吾著,實在覺得無話可說,想發火卻又不知道該怎麼發,怔怔地看了齊秦好半天,好像不認識似的,最後只好臉兒發灰地站起來,邊走邊扭頭對他說:
    齊秦呀齊秦,你給我玩這個,是不是有點太過分了?不要以為我就拿你沒辦法!即使我沒辦法,還有上頭呢。你要不信,咱們就走著瞧,要是真出了事兒,你可要吃不了兜著走啊……
    那當然,吃不了就打包,這是時尚嘛!齊秦更加溫和地笑著,起身去和他握手,又連著在他胳膊上拍拍: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嘛,有事好好說。要不,時候不早了,吃了午飯再走?
    謝謝,我不餓!
    看樣子韓東新這回是真火了,灰塌塌的臉上竟有了怒容,使勁甩開他的手,登登地下了樓。
    韓東新前腳走,老侯後腳就踏進來,不聲不響坐在沙發上,臉色不陰不陽,不喜不怒,一點兒也看出不他的內心世界來。對於他這個樣子,齊秦有時很欣賞,有時又覺得有點後怕,總覺得後面還隱著一雙眼睛似的。
    老侯不說話,齊秦便也不開口。兩個人默然對視了好一會兒,老侯似乎終於憋不住了,慢悠悠地開口道:
    這事兒咱能扛過去不?
    你認為呢?
    我的肩膀嫩得很,哪裡扛得動,這主要看您呢。
    哼……齊秦微微冷笑著:告訴你,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事,要扛也是大家扛,你更得先扛一頭……
    老侯似乎有點發慌,立刻打斷他的話:齊書記,我不是那意思……
    齊秦也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提高聲音說:你的意思我清楚,我的意思你也清楚,咱們倆之間,用不著架橋,直來直去好啦。你也清楚,我和市委和全書記是什麼關係,和他是什麼關係。別以為單書記倒了台,他們韓家就得勢了,差得遠呢,韓家那個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所以,也不是你扛我扛,而是全書記扛,你想想,憑他,能扛得過全書記?
    那是、那是……
    老侯說得極其簡潔,好像連語言也吝嗇得不想多說一句。對於他這個不死不活的樣子,齊秦實在反感,又實在毫無辦法,只好自己唱獨角戲:
    當然,我們還是要盡量爭取,不要把關係搞僵了,一旦弄到那地步對誰也不好。中國的事情,還是要和為貴嘛。韓東新咬住這事兒不放,也無非是利益之爭。在這方面,你可以說是老手了,有的是辦法。比方說,可先以董事會的名義,給他送一個大紅包。
    這事我已經做過了,這傢伙軟硬不吃,無論如何都不要。
    老侯面露難色。
    這你就不懂了。有些人不收,是因為對你不信任,怕你暗藏著錄音機之類的。有一個相當級別的領導就曾是這樣,大凡送禮的來了,如果一言不發,放下就走,他就敢要,如果你一旦說話,特別是提到辦什麼什麼之類話題,或者不是單獨一個人,他就死活也不要,甚至還會把你送到紀檢那裡呢……
    聽他這樣說,老侯無聲地笑起來,壓低聲音說:此人我知道是誰,只是不能說。
    知道就好,不說更好。
    不過……話說到這份兒上,老侯卻依舊滿臉難色:如果這也不行,我可就沒辦法了。
    怎麼會沒辦法,這可不像你老侯吧?齊秦這下真不高興了,說話間不由得有點慍怒,下意識地覺得這個老侯似乎在有意「耍」他,這個老奸巨滑的東西!想了想,只好嚴肅地說:
    告訴你,方針不能變,辦法由你去想,你難道還等著我去教你嗎?而且,一個區委書記,一個副區長,居然討論起這種事情來,豈不太脫離原則了?
    好,我懂了……
    齊秦一動怒,老侯立刻不敢再吱聲,又悄無聲息地走了。望著他鰻魚般細而長的背影,齊秦長長地舒了口氣。
    在齊秦的堅決過問下,白老頭也就是白守仁的上訪問題很快就解決了。事情過去了許多年,原來經辦此案的政法幹部有的調走了,有的退休了,也有的早離開了政法戰線,所以案件的複查工作進行得非常順利。等到真相大白,齊秦也有點傻眼了。原來在當年「嚴打」的時候,他兒子白德全和涉案的幾個人都是朋友,案發時白德全又在現場,所以就被公安幹警稀里糊塗抓了回來。真想不到,一個拖了十幾年的老大難信訪案件,竟在不經意間就解決了。在欣喜之餘,齊秦立刻囑咐有關部門,把調查取證過程以及這些年來歷屆領導的批示、處理情況全部寫出來,向市委打了一個正式報告。他又專程趕到市委、市政府,向全書記和各位領導專門做了一次匯報。一群報刊記者也及時趕到,從各個角度采寫報道,連續在大報小報登出一系列文章……在齊秦的一再提示下,全世昌也以敏感的政治嗅覺立刻看到了這一事件後面所隱藏的深刻意義,立刻在全市召開了規模空前的信訪工作會議,並提出了一個極其響亮的口號,叫做「帶著感情抓工作,帶著案件下基層」,受到與會幹部的一致好評。不幾天時間,這個響亮的口號又迅速傳播到省城,出現在某位重要領導口中,出現在省委、省政府的許多正式文件和工作簡報中。一時間,許多幹部一講現狀總是引用這兩句話,似乎不說這兩句話,就有點兒跟不上形勢的味道了。
    在古城區,齊秦也先後召開會議,對查案有功人員進行了大規模的表彰獎勵,對這件事的意義進行了反覆闡述。本著貫徹全書記那兩句話的精神,齊秦又提出了一個更加重要也更具深遠意義的問題,這就是要以此加深對黨員幹部的思想政治教育,並在全區實施「百、千、萬黨建龍頭工程」,以推動全區整體工作,創建全省一流的新古城。所謂「百、千、萬」,就是要抽調一百名科以上負責幹部,深入到一千個村莊農戶,聯繫一萬個貧困人口。這個口號一經提出,又在全市引起很大反響,連全世昌書記也多次在大會上講,古城區的「百、千、萬工程」是個創舉,有很強的操作性和借鑒意義,並要求趙廣陵等一桿子機關幹部下鄉調查,形成一個有份量的調查報告。後來,趙廣陵推說雲迪有病不能去,只好由常中仁帶隊下鄉。常中仁自己也懶得動筆,乾脆給齊秦打個電話,由古城區寫了個調查報告送回來,他又在上面改了一氣,整整齊齊打印出來分送各位領導。後來,這份材料幾經周折,竟然送到了更高一級的某個部門,剛好這個部門又在開展一個普遍性的活動,覺得很有借鑒意義,主要領導在上面親自批了一段話……這下可了不得,齊秦一下就成了名人,古城上下已到處流傳著,齊秦很快就要調到更重要的崗位上工作去了。
    就在這種轟轟烈烈的工作間隙,齊秦帶著平反文件和一大筆行政賠償金,率領公、檢、法、信訪等部門的負責人,親自到村裡找這位白守仁白老頭去了。
    這是一個偏僻的小山村,一直走了整整一上午,才遠遠地看到了村邊矮牆下一群一夥的人們,還聽到了低沉的鼓樂聲。是不是村裡在過古會?等走到村邊,齊秦領著一夥幹部下了車,才看到村口的大槐樹下搭著一個小布篷,上面懸掛著白對聯,篷子裡赫然擺著一隻血紅的棺材,幾個吹鼓手正有板有眼地吹奏著古老的「大得勝」民樂。齊秦擠過去一看,對聯是這樣寫的:三寸氣在千般用,一旦無常萬事休。橫批:駕鶴西遊。再看棺木前立的牌位,卻是「故顯考白公諱守仁之靈位」。這時,一個一身孝衣的人突然向他走來,恍惚之間,簡直就是白老頭本人。等走到跟前,這個人忽然開口說:
    你……是不是齊書記?
    你認識我?
    不,看電視看的,我叫白德全,死了的這是我爹。你送我爹的那套衣服,我爹這回可是要一直穿下去了。
    噢……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表現好,減刑,已經好幾年了。
    原來這樣……齊秦呆呆地看著這個農村後生,再也說不出話來。
    韓東新本無意官場,現在卻愈來愈感到,即使不為自己,也必須在官場上好好拚搏一下了。
    離開那家大型露天煤礦,來當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市經委主任,完全是受了全世昌的感召。如果不是全世昌提出要搞經濟調整,幾次去煤礦拜訪,他是無論如何不會離開那裡的。在那麼一個現代化大型企業,他已經干了八九年,工資又比地方上高好多倍,憑什麼要半道改嫁,來當這麼個破經委主任呢?為了讓他走官場正途,老父親和他吵了多少架,但他始終很清楚,自己也許是一個高超的業務幹部、高明的企業經理,卻絕不是一個玩政治的高手。由於家庭的因素,他從小就對政治十分厭惡,總覺得那裡面波詭雲譎,太不好把握也太沒成就感。老母親當年幾上幾下,也曾是全省風雲人物,最後不是一直病病歪歪躺在家裡?老父親沉穩雄健,官做得也夠大了,卻一夜之間什麼也不是了,平日天天圍著父親轉的那些人都哪裡去了?甚至連原來的秘書都極少登門,似乎生怕被畫了什麼線,沾了什麼晦氣,看看都令人傷心……還有姐夫魏剛,當年也曾是市委大院的政治新星,不是也一下「夕貶潮州路八千」,成了一個忙死忙活的小商人?所以,當全世昌真誠地請他出山時,韓東新頗費了一番躊躇,並明確提了幾個要求:一是同進同退,除了你全世昌,我不侍候別人;二是有話講在當面,不要到時你和我也玩起政治手腕來;三是如果什麼時候你認為我不稱職、不好用了,你就提出來,我絕不會尸位素餐。
    全世昌當時哈哈大笑,一張口全答應下來。
    然而怎麼也沒想到,僅僅一年多時間,他和全世昌的關係就好像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折!
    自從齊秦當了區委書記,全世昌好像就一直在有意無意地迴避他,見了面總是匆匆握一下手,就立刻走開了。他多次找全世昌匯報工作,全世昌也總是說,他現在正忙著,有事先向市長講,那眼神閃閃爍爍不知在看什麼地方,這又是為了什麼?
    要說沒競爭上古城區委書記,最遺憾最生氣的其實是趙廣陵,對於我韓東新來說真的算不了什麼。如果全世昌以為我會為這個和他吵鬧,也太小瞧我韓東新了。聽人們講,任命下達的第二天,趙廣陵就獨自來到一家小飯店,獨自一人喝了一瓶子悶酒,然後便天天把自己關在家裡,電話不接,手機不開,傳呼不回,過起了與世隔絕的生活。有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他老婆雲迪,一向活潑的她也臉兒灰塌塌的,好像病了似的。後來,說起趙廣陵這檔子事兒,雲迪一下子變得怒氣沖沖,不僅大罵全世昌,大罵齊秦,甚至連自家男人也大罵不止,把趙廣陵描述得一無是處,典型的書獃子,跟著他似乎是天大的委屈,弄得韓東新也十分尷尬,只好逃也似的離開了她……
    不論男人女人,怎麼一沾上政治這個邊,就好像變了一個人?
    這樣看來,找閻麗雯算是找對了。齊秦上任之後的第二天,閻麗雯一回了家,就一臉深情地對他說:
    東新,我覺得你選的對。區委書記那種熱位子,鬧好了是個台階,鬧不好是個染缸,本來是好人也會變壞的。
    此話怎講?
    韓東新驚奇地望著她,不知老婆何以會這樣說。
    就是嘛!你看齊秦,好像一下就變了個人。
    你見到他了?
    沒有……閻麗雯囁嚅著:不過我總覺得,齊秦這個,遲早要出事,而且要出大事的。
    在許多問題上,女人的感覺是很敏銳的,有一種超乎尋常的透視本領。自從與閻麗雯結了婚,他總是愈來愈強烈地感到了這一點。在她那一個精緻的小腦袋裡,似乎總裝著許多不被人知而又千奇百怪的神奇念頭和想法。這些年來,韓東新身後總是圍著一堆又一堆女人,但是他總覺得,這些女人一個個都頭腦簡單,愚蠢而又淺薄,但又出奇地虛榮,沒有一個不是衝著他家的地位和他的職務的,只有閻麗雯這女人,卻根本不為這些所動,是一個真正有情趣的活脫脫的女人,一個純粹的從裡到外充滿女人味的女人。真奇怪,這樣一個好女人,趙廣陵居然會消受不起,樂顛顛地和那個雲迪結了婚。女人就是女人,地位職業家庭等等,那純粹是扯淡!
    閻麗雯的說法完全是對的。這些天來,齊秦已經變得愈來愈狂妄自大,似乎他那個官兒就是全世界最大的了。所謂利令智昏,不栽跟頭才是咄咄怪事呢!為了紡織廠技改項目的事兒,他已經和這位書記大人弄僵了,簡直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個幾千萬的項目,大大小小進了六七個工程隊,而且不少都是資質很低的農建隊,明眼人一看就知這其中的奧妙。韓東新做了調查,其中有幾家工程隊,拐來拐去都是齊秦的關係戶,這正常嗎?自從和齊秦吵架之後,老侯和幾個包工頭兒、廠領導就紛紛找上門來,有拿紅包的,有拿煙酒的,也有拿各種貴重物品的……這種行為,真的令人憤慨!後來,姓侯的把魏剛也搬了出來,氣得他把姐夫也大罵一通,魏剛的臉一陣紅一陣白,真是難堪極了。
    這天夜裡,全世昌突然打來電話,讓他無論如何過去一下,書記如此謙和,親自來電話相邀,這可是很不尋常的。韓東新也正想匯報一下紡織廠的事兒,囑咐麗雯和孩子早點休息,就迅速趕到了全世昌家。
    全世昌家沒有搬來,市委為他準備的小洋樓也不住,獨自在裡仁巷借住了一個偏僻的小四合院,院裡遍植枝葉披拂的垂柳,倒是挺幽靜的。裡仁巷是古城碩果僅存的古巷子了,旁邊就是那座遠近聞名的大鼓樓。一到傍晚,鼓樓上大雁翩飛,成千上萬,蔚為大觀。當他走進客廳,全世昌正披著一件睡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
    看到他進來,全世昌指指旁邊的沙發,又把一盒中華煙扔到他面前:
    最近聽到什麼議論沒有?
    議論很多,而且都比較難聽。
    在全世昌面前,韓東新歷來有甚說甚,毫不拘謹。
    是嗎,你給我說說。
    我想,還是不說的好。韓東新故作欲言又止。
    為什麼?
    我怕您承受不起。
    你說什麼?!
    全世昌果然有點動怒,呼地坐了起來。
    韓東新卻不理會他的反應,忽然換個口氣說:
    咱們說別的吧。您是博導,大學問家,我想請教一個問題,什麼叫色厲內荏?
    這……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前些日子市委開會,您在會上大發雷霆,就當前人們痛恨的跑官要官、買官賣官現象,說了許多措辭激烈的話,如果我沒記錯,這是您來古城之後第一次發這麼大火。我旁邊坐的一個幹部,用指頭在桌子上寫了這麼四個字,後來又擦了。您知道,我是學的理科,文字功夫不深,所以特意向您請教。
    韓東新還要往下說,全世昌的臉色已有點難看起來,手不自覺地捏成了拳,韓東新便就此打住,不說了。
    說,再說下去!
    全世昌似乎平靜下來。
    好吧。我個人認為,光發火是沒有用的,關健是看行動。馬克思當年就講過了,一步實際行動勝過一沓綱領。而且,馬克思還講過,歷史一般都是重複兩次,只不過第一次出現時是悲劇,而第二次就變成了喜劇。我的意思是說,在單龍泉時代,古城買官賣官成風,但單龍泉自己也總是逢會必講,逢講必罵,您可不能再重複他的路子了。
    這一下,全世昌再也忍不住了,像一頭暴怒的獅子在地上走來走去。但他顯然是一個自制力極強的人,從始至終沒有爆發出來,如果換了單龍泉,早和韓東新吵起來了。一直走了好一會兒,全世昌狂暴的內心似乎又一次平靜下來,依舊微笑著:
    東新啊,我和你是有約在先的,所以你說什麼都可以,我不會生氣的。況且,生氣是無能的表現,生氣也是在用別人的錯誤懲罰自己。在一塊如此特殊的環境下,也許我注定要承受許多許多。其實,這些傳言我也聽到不少。用了一個齊秦,就引來很多的流言蜚語,有人甚至傳得神乎其神,說齊秦給了我二十萬。對於這種無稽之談,你韓東新相信嗎?
    這個嘛……如果說實話,我是既不敢相信,又不敢不信。因為齊秦的使用,的確比較特殊。
    有什麼特殊的!當時投票,齊秦排名第一,這可是群眾選出來的。
    真的?
    當然真的。
    對於這個結果,韓東新一直很困惑,魏剛和姐姐她們更是根本不信,一口咬定那純粹是個幌子。對於眼前的這個人,韓東新也有點困惑起來,因為他顯得那樣誠懇那樣實在,而他講的內容又與現實差距那麼大,與許多幹部私下的議論截然相反。是大家都誤會了,還是這個人太會作偽了?虛偽,如果虛偽到如此真誠的程度,那就太令人可怕了。韓東新始終注意捕捉著金絲眼鏡後那深潭般的眼睛,捕捉著眼睛裡的每一絲波紋,卻始終什麼也看不出來……他忽然覺得自己真愚蠢,下級怎麼能跟上級較真呢,只好低下頭不吱聲了。
    全世昌忽然嚴肅地說:
    不要再閒扯了,現在咱們言歸正傳。今兒我專門請你來,是要和你談一個十分嚴肅的問題,這就是對於齊秦和古城區的工作,我們就是要堅決支持。在這一點上,不管外面人怎麼說,我的態度始終是不變的,也希望你們正確對待。
    韓東新心裡不由得冷笑不已,原來這樣,想要封我的嘴,彈壓我?我韓東新偏不吃這一套!立刻大著膽子,把有關區紡織廠改造的前前後後向全世昌匯報了一次,最後以同樣嚴肅的口吻說:在這個問題上,我已經無能為力了,希望市委和全書記能夠干涉、過問。如果到時候出了問題,可別怪我言之不預。
    聽著他不動聲色又言之鑿鑿的匯報,全世昌的臉色明顯地難看起來,隱藏在金絲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死死地盯著他,好像要吃了他似的……等他說完,全世昌已似乎憤怒到了極點,好半天才冷笑著說:
    我已經講了,對於古城區的工作我們都要堅決支持。這件事,我可以問問齊秦。但是,我相信齊秦這麼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今後你就不要再管這件事了!
    話已至此,還有什麼可說的呢?在失望與憤怒的交織中,韓東新似乎終於明白齊秦之所以那樣忘乎所以的真正原因了,再沒說一句話,轉身就走。一直走到陰幽的院子裡,才扭頭丟下一句話:
    既然如此,你免了我吧。
    11
    馮慧生又站起來,興奮地對他說:其實,你老弟對我這個人一點兒也不瞭解,我這一段雖然走了背運,但是從內心講並不怨你。要恨,我只恨古城歷史上就是一個工業基礎十分薄弱的地方,所謂國有工業,都是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大辦「小化肥、小水泥、小鋼鐵」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這些年撤縣建市,城市擴大了好幾倍,基礎建設突飛猛進,到處都在大興土木,但是工業項目沒上幾個,支撐古城經濟的依然是這些小企業,按報表統計足有五十多個,但真正運轉的不到三分之一。自從當了經委主任,韓東新一直就在琢磨如何加快這些小企業的改革、改造步伐。方案拿出來了,報告也打上去了,然而他現在突然覺得,自己似乎有點像同風車作戰的唐·吉訶德那樣可笑,一點手段和辦法也沒有了。坐在冷冷清清的辦公室裡,手捧著那一堆材料、報告,真的非常沮喪。國情就是這樣,如果主要領導不支持,作為一個部門負責人,他幾乎什麼事情也做不成。
    不知怎的,他和全世昌吵架的事竟很快在幹部們中間傳播開來,許多人說得有鼻子有眼,似乎他們就在現場一般,許多關係好點兒的紛紛打電話,問他是不是真的要辭職?有人甚至斷言,他現在已經辭職了,只等著市委常委會批准呢。一上班,他的辦公室門口就圍滿了人。一問才知,原來都是幾個正在改制的企業職工代表。在目前的改制中,一些原來的廠長、經理被撤了職,企業正在召開代表大會,選舉產生新的領導班子。一聽說他已經辭職,都有點後怕起來。韓東新費了好大口舌,這些人才將信將疑地離去,但是根據搜集來的情況,這些企業的改革已完全停頓下來。
    連久不露面的馮慧生,也興沖沖地來上班了。此人在古城可真是一個神通廣大的人物,單龍泉執政的那幾年,在經委幾乎是一手遮天。老主任幾乎什麼事兒也不管,有人來請示工作,都推給馮慧生了。韓東新上任之後,立即組織了一次機關財務審計。一個小小的市經委,違紀金額高達數十萬元,而且有十幾萬純粹是打的白條子。馮慧生只在條子上極其潦草地寫了個名字,大筆大筆的資金就不知道哪裡去了。目前,市紀委調查組還沒有撤走,他怎麼就興頭起來了?
    一見面,馮慧生就興沖沖地告訴他,有一個企業老闆,準備投資十萬元,拯救目前陷入困境的古城傳統劇種——古城梆子,事情已經談妥了,惟一的條件是希望能和他們夫妻一塊兒吃頓飯。
    一個什麼企業家?
    對於這位面和心不和的人物,韓東新自然十分警惕。
    建築企業,省十九工程局。
    一個建築企業,怎麼會有興趣搞這種事兒?
    這你就不知道了。這位李經理原來也是學藝術的,半道出家才搞了建築,有一次聽說目前古城梆子都要絕種了,演員們都流失到社會上了,李經理就十分傷心,想當年他還編過一個梆子劇本呢,所以非要贊助不可。況且這也是一種投資,文化投資嘛,目前的企業都很注重這一點,你比我清楚得多。他說,只要在每次演出前冠上他十九工程局的名兒就行,天下還有比這更簡單的嗎?
    這事我不去,韓東新依舊興奮不起來:閻麗雯的事兒我不管,要去你們直接找她去好了。
    這……這……你不是成心讓我們難堪嗎?
    馮慧生當頭澆了一盆冷水,顯得很沒面子,一屁股坐下不吭聲了。
    就在這時,麗雯的電話也打來了。聽著麗雯電話裡焦急的聲音,韓東新猶豫片刻,只好對馮慧生說:好吧,既然如此,參加也好。不過咱有話在先,範圍可不能大了。
    那當然,只有我們幾個。
    齊秦這個人,那是一個完完全全的小人。想當年單書記對他那麼好,他居然還在背後捅單書記的刀子。如果不是他在省委調查組面前說了許多不該說的話,單書記根本就不會受處分,市紀委怎麼會來調查我的問題?
    對,這話你算是說到根子上了!韓東新一下子對馮慧生頓生好感,覺得這個人其實還是挺單純的,並不是想像的那樣陰。至於那些白條子,按照他的說法,全是市委、政府領導要出門花錢,他無可奈何才報賬的。如果他陰險過人,也就不會無所顧忌地把那麼多白條子入賬了。人人都有優點,人人也都有缺點,關鍵是別像齊秦那麼陰,對不對?
    中午這頓飯,吃得很開心也很漫長。大家一見如故,都很動感情。韓東新本來就容易激動,受了這種熱烈氣氛的感染,更是情緒高漲,一杯接一杯勸酒,說了許多動感情的話,也說了許多比較出格的話。比如對於齊秦的品評,似乎就有點太過分,而且他表示,如果齊秦再一意孤行,他就要到上面告他,非把他整倒不可。酒醒之後,自然非常後悔,但是事已至此,後悔也無益了。閻麗雯當時也很感動,不僅喝了很多酒,還破例為大家清唱了一曲拿手的「走西口」小調……一直鬧騰到三四點鐘,人們還嚷著不散,只好又去了歌舞廳,人人清唱了幾首流行歌曲,才一一握手道別。等到一覺醒來,已是半夜時分了。
    看到他終於醒來,閻麗雯扶他坐起來些,背後墊兩個枕頭,又絞一塊毛巾為他敷著,才拿出一個大包,交給了他。
    這是什麼?
    韓東新吃了一驚。
    你怎麼忘了,當時不是那個李經理親自交給你的嗎?
    李經理……大包……韓東新吃力地回想著,卻恍恍惚惚,頭沉沉的什麼也想不清楚。他打開紙包,裡面是一沓沓嶄新的票子,連編號都挨著的,顯然剛從銀行提出來。
    這是多少?
    五萬。他說另外五萬,將來用支票打到單位賬上。
    這樣恐怕不好吧……韓東新竭力思索著,當時的情景實在已很模糊。一點兒也想不起來,只好搖搖頭說:算了,既來之,則安之,等明天上了班,你就把它交到單位去吧。總之,這筆款都是贊助單位的,我們個人不能留,留下不好。
    好吧,我聽你的。閻麗雯似乎有點兒遺憾,依舊聽話地點點頭。
    就在古城區紡織廠改造項目即將竣工的時候,一個不幸的事故發生了。後整理部分的一號車間突然發生大面積坍塌,一下子死了六個進行機器調試的工程技術人員和工人。這一事件的發生,震驚了省市區三級領導,引起媒體廣泛關注,也引發了人們對工程發包過程種種不正常現象的大量猜測。韓東新當時正在外地開會,魏剛一天到晚給他打電話,向他通報各種各樣的消息。什麼全書記陪著一位副省長參加現場搶救啦;齊秦和項目領導組組長老侯連續數日不睡覺,一直在現場指揮救援啦;什麼工人們開始上訪,打出了清除腐敗的旗幟,把市委大院包圍啦;什麼省市兩級成立了一個聯合調查組,進駐該廠開展工作,老侯和齊秦等人都接受了調查組的詢問啦……對於這些情況,韓東新自然十分關注,也指示市經委要把自身掌握的情況寫成專題報告,並積極配合調查組的工作,但他隱隱地覺得有點不對。怎麼組織聯合調查組,竟沒有從他們經委抽一個人?在這種關鍵時刻,他必須回古城去。馬拉松式的會議還有一天結束,緊接著還安排了兩天參觀遊覽,但他的心早已回到了紡織廠事故現場……假終於請妥,明天一早他就要驅車返回了。就在這一天晚上,一直樂觀、興奮的魏剛忽然連聲音都變了:
    別說了,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我聽夠了!魏剛終於忍耐不住,心劇烈地跳動著,好像隨時要梗塞似的,兩眼也像在噴火,直直地盯著他:說了這麼半天,你跟我來這個,你哄三歲小孩子去吧!我魏剛倒了霉,也是條頂天立地的漢子。說來說去,韓東新不就是說話隨便一點,辦事直了一點,與你們的利益發生了衝撞,你們就往死裡整他嗎?你說你不放過一個壞人,在我看來,齊秦這個人就是壞人,想不到你來古城才幾天時間,就和這樣的人沆瀣一氣,穿一條褲子了,真讓我寒心、痛心……我可警告你,如果再這樣下去,你遲早會栽大跟頭的!
    一見面,全世昌就笑呵呵拉住他的手,兩個人一起跌坐在沙發上。全世昌身穿浴衣,趿著拖鞋,一臉勝利者的得意與自豪:
    我知道你就要來,你果然就來了。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都不見你的面?
    我忙,您更忙。
    我忙什麼,全市二百萬人,我應該是最輕閒的一個。
    這叫垂拱而治。
    對,就是要這樣。你這個人很傲的,無事不登三寶殿,當然,我也完全知道是為什麼而來的。但是,今兒咱們不談別的,只談談哲學問題,如何?
    全世昌一邊說,一邊笑瞇瞇地看著他。
    魏剛說:這還用你說?但是,你也不想一想,調查組如果沒徵得全世昌同意,能隨隨便便關一個正縣級幹部?而且我始終覺得,這事脫不了全世昌的關係,極有可能還是他授意的呢……
    韓東萍立刻打斷他的話:正因為這樣,才更要理直氣壯地找他!你難道沒聽過,解鈴還需繫鈴人?而且,現在也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已經到這份兒上了,與其拐彎抹角,托這個托那個,還不如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對不對?
    魏剛想了想,也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好點點頭,你說的也有道理,明兒我就去走一趟。
    別等明兒了,現在就去。
    當他終於走出這個幽禁的環境,又開始自由呼吸的時候,第一個迎接他的不是閻麗雯,也不是魏剛和家裡的其他人,而是同樣灰塌塌的馮慧生。直到這個時候,韓東新才弄清楚,原來馮慧生就和他一牆之隔,也同樣度過了這樣一段難忘的歲月。看到他,馮慧生像笑又不像笑,走上前拉住他的手,一直走了好長一段路,才長歎一口氣說:
    出來了?
    出來了。
    你也出來了?
    也出來了。
    給了你個什麼處分?
    我不知道,你呢?
    我也不知道。
    下一步,你想幹什麼?
    後來,他終於說煩了也說累了,同樣無動於衷地以沉默和這些道具對峙。然而,每當這個時候,這些人又提出了一個個同樣的問題請他回答。直到有一天,大家似乎都煩透了,才一下子點出了實質性問題:
    你是不是從某企業拿到十萬塊錢的贊助?
    你是說……十九局?
    對。
    那不是我,而是我老婆……不,也不是我老婆,而是她們單位……
    說清楚點,究竟是還是不是?
    是又怎麼樣,那是李經理對古城梆子劇團的贊助……不,也不是贊助,而是一種投資。
    是贊助還是投資,用不著你來判定,你只說事實就行了。
    沒有什麼事實,就是這樣。
    你們是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接受這筆你所說的贊助的?
    你馬上回來吧,事情正在起變化。這幾天我和你姐、你爸天天都在分析有關情況,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好像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正在把矛頭指向你們經委……
    不可能,絕不可能!韓東新雖然吃驚,但一點也不驚慌:這事和我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完全是齊秦、老侯他們一手操縱的,怎麼會追到我們頭上?
    聽罷韓東新詳細的敘述,魏剛似乎鎮定了些,卻依舊憂心忡忡:
    我告訴你,也許事情並不像你想的那麼簡單。根據現在調查的情況,齊秦並沒有任何責任,老侯也不過屬於領導、監督不力,給個警告處分得了。問題是,出了這麼大的事,區委、市委如何向社會交代、如何向省委交代,總要捉一個頂槓的吧?
    那也捉不到我頭上,我和他們一點兒也不沾邊兒。
    你仔細想想,真的一點兒也不沾邊?
    真的。
    那就好……不過咱們現在處的位置卻很不利。一方面,單龍泉他們那一派的人不會輕易放過咱們。另一方面,全世昌、齊秦他們這一夥,也似乎把咱們放到了對立面。最近,我專門拜訪了一次全世昌,誰知這小子和剛來的時候完全變了一個樣,張口閉口說咱們不支持他的工作,到處散佈於他不利的言論,這豈不是一個不利的信號?
    放心吧姐夫,明天中午我就到古城了,天塌不下來的。即使塌下來也有大個子撐著不是?
    夜深了,韓東新實在有點疲累,只好哈哈笑著打斷了魏剛的話。儘管魏剛分析得頭頭是道,但韓東新始終認為,他看問題未免有點悲觀。過去的姐夫卻不是這樣,難道下海幾年,他對官場運作這一套已經陌生起來也怯懦起來?
    一上午長途顛簸,車到古城,已是中午十二點半。韓東新指示司機開車直奔古城賓館,飽飽地吃了頓飯。正想再好好休息一下,剛開了房間,兩個陌生人走進來,嚴肅地問了他的姓名,然後掏出一份文件讓他過目,上面有省市幾個領導的簽字。
    你們是……
    我們是聯合調查組的,請你走一趟吧,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他想打手機,來人不客氣地一把搶了過去。
    一輛掛公安牌照的小轎車已威風凜凜等在賓館門外。
    從此,他便被帶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開始了長達一個多月的幽禁生活。每天,太陽照樣升起,天穹依舊一片蔚藍。房間是優雅的,包著華麗的牆裙,貼著淡黃色壁紙,對面牆上還掛著一幅油畫,好像是梵高的《星夜》,當然是贗品。那強烈的色彩、湧動的星空和瘋狂的草木以及刺向天空的鋒利的尖塔,都讓他這個不懂藝術的凡夫俗子有一種心靈的震撼。天才的梵高最後終於瘋癲,割下了自己的一隻耳朵。這幅畫大約就是在他發瘋之後創作的。梵高啊,你似乎理解了人世間所有的一切,為何人世間卻難得有人容納你、理解你?在烈日暴風飢餓寒冷寂寞孤獨和世人的白眼譏笑中,你沒有家庭沒有金錢沒有名譽沒有女人的愛,只有你對生活的渴望和熊熊燃燒的激情,只有你的才華你所創造的非凡的美,你的人生信念和意義伴著你,就這樣瘋狂地活著,而後又瘋狂地死去了……
    除了房間,飯菜也是優雅的,連每天接觸的人也很優雅,只是一切似乎都改變了。
    人們走進來又走出去,同樣的話問過來又問過去,一切似乎都在重複。他們讓你仔細回憶過去的一切,包括每一個細節。但是他總覺得,這些人一定是搞錯了,不住地向他們解釋和說明,以期望他們能夠認識自己的錯誤。但是,這些人的神經都很健全,始終微笑著,無動於衷地聽著他的解釋和說明,又似乎根本沒在聽,而只是擺個樣子罷了,使他忍不住疑心眼前是不是一個個工藝精湛、形象逼真的小道具。
    回憶有時是痛苦的,但又必須回憶。住在這種地方,幽閉的時間長了,韓東新覺得自己的頭腦遲鈍了許多,費了好長時間,才斷斷續續把那件事的前後經過複述下來。
    這麼說,你把五萬元現金拿回了家?
    是的。但是,第二天就交到了劇團,這是有賬可查的。
    在場的兩個人交換了一下眼神:
    你愛人在古城劇團任什麼職?
    名譽團長。
    好。還有一個問題,你難道不認為,十九局之所以願意支付這筆你所說的贊助,和你的職務地位有什麼關係嗎?
    我當然不這樣認為,這和我毫無關係,我從來就不認識這個人。
    但是,我們要提醒你,十九工程局不是古城區紡織廠改造項目的承包商之一嗎?
    這一點我的確不知道。
    不可能,你怎麼能不知道?
    韓東新有點惱火,正要再複述改造項目發包的全過程,其中一個人又擺擺手說:
    這個問題以後再說。不過,我們還要提醒你,這次事故,就發生在十九工程局的一個工程隊。
    在此後的反覆思考中,韓東新愈來愈確信,這實在是一個陷阱一個圈套,自己不知不覺竟讓他們給套進去了。然而,究竟是誰在幕後指揮這一切呢?是齊秦還是全世昌,或者是那個馮慧生?對啦,馮慧生不是單龍泉的死黨嗎?但是,說來說去只怨自己,自己當時怎麼竟一點兒也沒有警覺,鬼迷心竅接受這一筆贊助呢?如果不發生那場坍塌事故,也許就一切都過去了。但是,一場驚天動地的血腥事故偏偏發生了,就像魏剛說的,能不找一個人扛著嗎?而且如果從根本上講,自己也的確是有責任的,面對那六個無辜的死者,自己的確應該承受應有的懲罰。但是,除了我,誰還應當承受更大的懲罰?而且,愈這樣想,韓東新又愈是有一種感覺,似乎這一切都不可避免,即使不發生那起血腥事故,自己也定會遭受某種別的懲罰,想躲也躲不過,這就像姐夫魏剛說的,咱們現在已經處在一種非常危險的境地,腹背受敵……一想到這裡,韓東新反而變得十分坦然,心裡的罪孽和悲憤感也一下子全消失了。
    也許從離開孚美公司,步入官場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在扮演著人生的悲劇?
    也許這一悲劇命運,從老爸和姐夫魏剛那個時候就注定了?
    韓東新反覆地這樣想,想累了,就死死盯著梵高的那一幅《星夜》,似乎想從那一大片一大片瘋狂的色彩中找出什麼永恆的答案來。
    沒想過。你呢?
    我……
    算了,咱們彼此彼此。
    對,彼此彼此。
    兩個人又笑了一下,冷淡地握一下手,便頭也不回地各奔東西。
    遠遠地,韓東新看到,魏剛領著姐姐韓東萍、侄女冉冉都靜靜地站在一輛小車邊。閻麗雯也來了,好像一下子瘦了許多,兩隻眼顯得格外大,怪嚇人的,看到他,閻麗雯飛快地跑了過來,一拉住他的手,便哇地哭了一聲,又強嚥著,淚水模糊了她那一張清秀的臉。這時他又看到,遠遠地還站著一個人,高大魁梧,骨骼分明,很像是趙廣陵……但他什麼也不想說,一言不發地和大家握手擁抱,一言不發地鑽進車裡,癱軟地靠在了車座上。
    天涼了,一年一度秋風勁,大街上已飄起了黃葉,一片一片的。
    這時,魏剛忽然指指後面說:看到了嗎?來接馮慧生的,除了文化局的焦和,還有齊秦呢。馮慧生被撤職了,焦和自己辭了職,單龍泉這幾員大將,上得快也下得快,下一步就看齊秦了。
    韓東新茫然地看著他,什麼也沒有說。
    對於政治的認識,魏剛一向自以為是深刻的;對於古城這片土地的瞭解,魏剛也自以為是清醒的。但是,直到韓東新真的被人帶走了,他才更加真切地感到,自己這種認識和瞭解還是多麼地膚淺。
    家裡一下子就像塌了天。大家都不約而同圍坐在老岳父已經灰暗的客廳裡,一個個垂頭喪氣,誰也不想多說一句話,似乎滿屋子瀰漫著可燃氣體,一點聲響一下碰撞就會引發可怕的爆炸……只有韓東新那個才三歲大的孩子,看著這個又看看那個,剛要說話,閻麗雯啪的就是一巴掌。孩子委屈地大哭起來,撒腿就往樓上跑。老太太的病又犯了,正哼哼嘰嘰在樓上躺著呢,閻麗雯嚇得又把孩子追下來。這孩子更委屈了,乾脆躺在地上打開了滾……韓愛國唉了一聲,一把摟住孫子,竟滴下兩滴老淚來。
    韓東萍倒像是女中豪傑,瞪老父親一眼說:大家也別哭喪著個臉,還是快想想辦法吧。爸,你當了一輩子的官,故舊門客那麼多,平時跑斷了門,現在出了這麼大事,就沒有一個能幫得上忙?
    如今的韓愛國,的確已經老朽了,用手背揉一下眼睛,也像小孫子那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好半天才說:
    如今的人淺薄得很,不落井下石就算好的了,哪裡會站出來說句話?況且這個全世昌是外地來的,省裡幾位主要領導也換了,我們那一茬人不是人大就是政協,哪裡說得上話?一下午我倒是打了好多電話,不通的不通,占線的占線,明兒還是親自下一趟省城吧。
    對,該找就得找,該說的話就要說,反正他們又把你怎樣不了。韓東萍說到這裡,又扭頭對丈夫說:還有你,平時總說和全世昌是老同學,關係硬得很,還不趕快找找他去?
    好吧。
    韓東萍又說:依我看,這幾天麗雯就不要回家了,媽也病了,爸又要到省城,你就住在這兒,彼此也好有個照應。
    行……閻麗雯應著,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魏剛本想安慰閻麗雯幾句,看看韓東萍已站起來,覺得又似乎不妥,只好招手叫上女兒,一家三口離開了老岳父家。等坐上出租車,他才忍不住歎口氣說:麗雯這女人也真可憐,剛安頓下來,怎麼又出這麼大的事兒,你有時間也安慰安慰她。女人們心小,別再想不開鬧出別的事兒來。
    韓東萍卻不以為然地說:依我看,她這個人就是個剋夫的命,誰跟著她誰倒霉。當年廣陵不是因為她,能來到古城這地方?後來人家和她離了,不是就很快當了秘書長?對於這樁婚事,我其實就一直不同意,總覺得有點怪彆扭的……
    怎麼個彆扭?
    這不明擺著的嗎?她是趙廣陵的前妻,趙廣陵又是你的同學,本來咱們和她挺慣熟,是另一種關係嘛,怎麼一下子就變成弟媳婦了?還有,她當年據說和齊秦關係也不一般,齊秦和東新、廣陵又為當區委書記爭了個不亦樂乎,夾上個她在中間,這不是把關係弄得複雜了?老實說,我總覺得,這一次東新受人陷害,保不來根子還在她這兒呢……
    說到這兒,韓東萍看看坐在前排的冉冉,伏在他耳邊說:我聽說,齊秦當了區委書記那天,還專門叫過她一次呢。
    有這樣的事?
    魏剛覺得自己的心直發抖,吃驚地看著她。
    這事錯不了,有人在賓館門口看見的。當然,至於找她做什麼,就不知道了……但是,男人和女人的事,真的說不清,你說是不是?
    不可能,不可能!魏剛聽她越說越離譜,立刻很堅決地說:即使當年有那麼點兒意思,也已經時過境遷,十來年時間了……不過齊秦這個人我現在總算看清楚了!我今天已經見過老侯了,聽他那口氣,背後一定是齊秦在搗鬼。齊秦自己從這項工程中不知得了多少好處,反而把自己抹得光光的,責任全推到老侯他們身上,老侯把齊秦也恨透了。據老侯講,十九局之所以贊助麗雯十萬,就是齊秦出的主意,老侯出面拉的馮慧生。不過馮慧生這個人也真夠可惡又可憐,始終還記著咱們鬧單龍泉的仇,結果全被齊秦給耍了……所以像這樣一個見利忘義、有奶便是娘的小人,哪裡會那麼有情有義,對一個女人的感情會保持那麼久……實話說,我有時懷疑,像齊秦這種人,也許根本就不懂得「感情」二字。
    這倒也是……韓東萍說著,若有所悟地看著他。
    這天夜裡,魏剛和全世昌進行了他一生中最艱難的一次談話。
    不管官場還是商場,不論是春風得意還是暴起暴跌,自己從來都是坦坦蕩蕩、乾脆利落,最看不慣那種畏畏縮縮的死蔫樣子,即使最後蝕光了本也是一條漢子一個大寫的人……可是這次與全世昌的談話,他卻有種無法應付也無力把握的悲愴,好像被剝光了衣服示眾似的。加上連著熬了幾夜,心痙攣般地直發抖,他真怕自己一下子暈倒在全世昌的客廳裡。
    12
    哲學問題?
    對,就談這個問題。有人跟我講,有位哲人說過,一切偉大的世界歷史事變和人物,可以說都出現兩次。同時應當補充一點,第一次是作為悲劇出現,第二次卻是作為喜劇出現的。你知道這是誰的話嗎?
    不知道。我現在頭腦亂得很,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馬克思說的,《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馬恩全集》8卷第121頁。
    是嗎?您哪,不愧是博導出身,居然對經典著作如此熟悉,簡直是瞭如指掌、爛熟於心嘛!
    魏剛言不由衷地讚歎著,心裡卻焦急得要命,意識也有點飄飄忽忽的,好像大病了一場,身體都不聽使喚了。而且他恍惚覺得,韓東新似乎也和他說過同類型的話,在什麼場合卻想不起來……這是否從另一個方面也證明著這句話的奧義?
    全世昌又說:看你今兒神情恍惚、癡癡怔怔,看來你對哲學問題真的不感興趣。好好好,那我們就不談這個枯燥的話題了,談點歷史好不好?
    我們的全書記,真對不起,這些年來我為了生計東奔西走,既沒有研究哲學,也沒有研究歷史,對於這些形而上的問題真的一點兒興趣也沒有。我想,我們還是談點現實問題吧,今兒我就是專門為這些現實問題求您來了。
    噢,那好哇,有什麼困難,你只管說……不過你可記著一點,你我之間,從來不存在「求」的問題。
    好,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魏剛覺得自己再坐下去,肯定會暈倒的,立刻直截了當地說:我是為韓東新的事來的,韓東新是我妻弟,也是我老丈人韓愛國惟一的兒子。您一定都很清楚,這幾天,他一直在外地開會,今天中午才回到省城,但是一下車就被兩個陌生人帶走了。
    什麼,遭綁架了?!
    全世昌大驚失色。
    不是綁架,勝似綁架,對於全世昌的這種驚愕,魏剛根本不相信,但又實在無可奈何,只好耐心地說:來人是聯合調查組的,叫他去說清楚問題。古城區紡織廠出了這麼大的事故,進行調查是完全必要的。但是,我可以黨性和人格擔保,東新這個人絕不會有任何問題!看來這事兒您還不清楚,所以我只好求您來了。
    這個嘛,我真的不清楚。你知道,對於調查組的具體工作,我從來不干涉……全世昌沉吟著,既然沒問題,你找我做什麼,也許這會兒已經放出去了。你難道不相信組織?
    這……我不是不相信,而是擔心。有些事有些時候,也並不是沒有問題就不出問題,所以,我希望您這位書記動用自己手中這點權力,盡快把東新放出來,我們全家都會感激不盡……瞧瞧你,說得多輕巧,你以為人家調查組是鬧著玩的?你以為我這個破書記是一尊神,全知全能,為所欲為,想抓誰抓誰,想放誰放誰?全世昌說罷,呼地站起來,在地上走來走去,一副金絲眼鏡戴上又摘下:當然,你們的心情我是理解的,特別是韓愛國書記,是我最敬重的老領導,又是對古城建市做出重大貢獻之人,我可以向調查組轉達這樣的意見。但是,也希望你們一定要相信組織、相信黨,總的原則的,絕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壞人……(
    看魏剛終於發了火,似乎很好玩的,全世昌反而嘿嘿地笑起來:
    好好好,罵得好罵得好。你我之間,我早說過,想說什麼就說什麼,想罵什麼就罵什麼,我不計較。不過,你說齊秦是壞人,這就讓我奇怪了,我可聽說,當年你們倆是最要好的朋友,你不是還幫過他許多忙嗎?
    這話真說到魏剛心裡了,他只覺得心頭一陣刺痛:那是我識人不准,我瞎了眼!
    那不就得了?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允許你識人不准,就不允許我識人不准?但是我可聽說了,自從任命了個齊秦,你們這夥人似乎就翻了天,上躥下跳,到處造謠,到處說我的壞話,甚至說我收了齊秦二十萬,這不是誹謗是什麼?而且有人講,你們還準備到省裡告我,也告齊秦,似乎惟恐天下不亂,這是一種什麼行為,對我的傷害還不夠大嗎?就說韓東新吧,當年我不是聽了你的話,才從孚美公司把他挖出來,重用為經委主任的?所以,落到這一步,他完全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的。
    全世昌,話說到這份兒上,我也就不說了,咱們走著瞧!魏剛已氣壞了,轉身就走。
    全世昌依舊微笑著,一直把他送到院門外面:當然,氣話歸氣話,這個忙我肯定還是要幫的,請轉告韓愛國書記,請他放心,只要我全世昌有辦法,一定會盡力而為……那我提前謝謝您了!
    不要激動嘛,你這個人最大的毛病就是容易激動,今兒這是老毛病又犯啦?來來來,咱倆再拉拉手?
    謝謝,請您留步。
    魏剛這次可是真火了,卻只好停下來,和全世昌用力握一下手。在內心深處,他卻對自己這個動作厭惡極了,真想抽自己一個耳光了。全世昌早已回去了,他還身子軟軟地靠在院牆上,只覺得心口一陣陣地痙攣,好半天緩不過勁兒來。也許自己真的病了,什麼時候才能躺下來舒坦地休息一下呢?
    一輛出租車駛過來,車燈刺得他兩眼生疼。一個婷婷裊裊的姑娘下了車,穿一襲黑色連衣裙,這不是美琪姑娘嗎?他想招手,卻一點力氣也沒有,眼瞅著出租車駛走了,那個俏麗的身影也倏忽不見了……他的心更加劇烈地疼起來。
    天晚了,裡仁巷幽深寂靜,行人寥寥,路兩旁樹影幢幢,不遠處的大鼓樓上不時傳來雁叫聲聲,卻難得見一輛出租車。魏剛喘著氣,乾脆靠著一棵柳樹坐下來。
    自從韓東新出了這件事,魏剛一直在反思,對於全世昌的憤恨也在一點點地滋長。現在,韓東新已經出來,他覺得自己也的確到了反擊的時候了,為了形成廣泛的同盟,他首先找到了趙廣陵。
    這些日子,趙廣陵好像從古城消失了。出了這麼大的事兒,趙廣陵也只打來幾個電話,詢問了一些情況,就再也沒有下文了。當魏剛終於敲開他家門的時候,才發現他好像病了一場,衣服不整,頭髮散亂,鬍子也好幾天沒刮了。魏剛吃了一驚:
    你怎麼啦?
    不怎麼,還是老樣子。
    在全省新一屆人代會召開之際,他印發了致全省幹部的一封公開信,不僅在會場門口廣泛散發,還郵寄到了每一個省人民代表手中。
    為了安撫魏剛,全世昌幾次約他談話,他堅決不談,那最後一次談話已經讓他傷透了心。全世昌也曾多次放風,只要他停止這些「鬧事活動」,就給他安排新的工作,比方說當財委主任什麼的。但魏剛根本不予理睬,氣得韓東萍也不理他了。
    真想不到,一個堂堂大知識分子,竟然不重知識、不用人才,這真是一種悲劇。像他這樣下去,古城永遠沒有希望……
    哼,他算什麼知識分子,不過一個還有那麼點知識的人罷了!不過,要具體操作起來,我卻是愛莫能助,只能再一次傷害老兄。老實說,我現在對於政治反感,特別是對於這種爭爭鬥斗的行為,有一種生理上的厭惡。
    趙廣陵倒是很和氣,甚至比平素更謙和一些,客客氣氣把他讓進客廳,又忙著沏茶、找煙,弄得魏剛反倒有些不自在起來:
    你呀你,這些日子,電話也不接,人也不見面,在悄悄做什麼呢?
    趙廣陵終於忙消停了,坐下說:我到南方走了一趟,剛回來。
    到南方幹什麼,考察嗎?
    也算是吧……趙廣陵似乎有難言之隱,欲言又止地笑笑,才轉口道:聽說東新出來了,他那事兒有結論了嗎,身體還好吧?
    身體倒是挺棒,只是這結論恐怕一時下不來,擱起來了。
    趙廣陵噢了一聲,只好說:擱起來也好。中國的事情,有許多就是這樣,拖一拖,擱一擱,風頭過了,各方面的關係也擺平了,這事情也就慢慢被人遺忘了。
    對於這件事,你怎麼看?
    魏剛看他說得平平淡淡、不痛不癢,就不由得有點來氣。
    官場這事情,真的說不清楚。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總而言之,也許像我這樣的人,選擇從政本身就是一個錯誤,我想還是及早改弦易轍的好……老弟,你怎麼能這樣頹唐起來?聽他這麼一說,魏剛真的傻眼了,立刻打斷他的話說:千萬不要這樣想,而且這也不符合我們的傳統文化。出世之道可以養心,入世才能處事,這二者並不矛盾嘛。
    趙廣陵淡然一笑:
    我不和你爭論,也知道說服不了你,你的人生追求和我不一樣,性格、境況也不一樣。人人都有致命的弱點,這就像古希臘英雄阿喀琉斯的腳後跟一樣,我的致命弱點就是軟弱,心不狠,如果真是一個做學問的人,為什麼不安安心心做點兒學問呢?我這次去南方,就是專門去應聘的,有一家新建的大學聘請我去講課,也許用不了多久,我就真的離開古城了。
    不不,這種選擇我絕不同意。魏剛依舊固執地說:老弟,你還不到四十歲,怎麼就有了退坡的想法?應該說,你遭受的挫折並不算大嘛,也可以說根本就不算挫折,只是一個小小的教訓而已。就憑你這個年齡、這個位置,在咱們市依然是前程遠大的政治明星嘛。要走政治這條路,摔打幾次完全是正常的,有人走得快一些,有人走得慢一些,走快了可能就要停一停,走慢了可能就要趕一趕,總算賬差不了多少的。
    老兄,你這是在安慰我,開導我,其實你誤會了。快一點,慢一點,挫折不挫折,都無所謂。況且你也說了,我現在並沒遭到挫折嘛。所以,我只是覺得,也許我應該嘗試一下另一種選擇,也許這種選擇更適合我……你知道,當年我之所以來古城、進機關,並不是一種理性的選擇,而且在這種選擇中,還傷害了許多的朋友,特別是你老兄。一種感情的衝動。後來之所以沒有走,也是一種被動的選擇。現在都這把年紀了,還是來一次理智的決斷吧。
    傷害我……沒有沒有。
    你說沒有就沒吧,反正我現在也不想解釋了……趙廣陵說著歎口氣。
    說一千道一萬,我還是不能理解,雲迪同意你這樣做?
    她呀,同不同意都無所謂,我不會受她左右的。
    這……
    魏剛真想不到他會如此堅決,只好不做聲了。
    你找我有事嗎?
    沒有。
    怎麼可能?
    有事又怎麼樣,你現在這樣,還讓我怎麼說呢。本來嘛,我是來找你商量大事的。對於全世昌這個人,我已經徹底絕望了。正所謂慶父不死,魯難未已,我們也不要他死,但必須讓他離開古城。
    不等他再說下去,一陣鑰匙轉動的聲音,雲迪領著孩子和小保姆進來了,後面還跟著個老頭子,魏剛好半天才看清是雲躍進。雲迪一見魏剛,就大聲嚷嚷起來:
    魏大哥,你可來得正好。這兩天,我們倆已經吵翻天了,再吵下去,這日子就沒法過了。你勸勸他,好端端的秘書長不當,卻要跑到南方去打工,這不是發瘋是什麼?你以為南方那錢就那麼好掙?年薪十萬,年薪二十萬也不行!還是乖乖地當你的官吧,錯過今年的機會,還有明年嘛,我就不信你將來趕不上齊秦。現在只要一當官,還怕缺你那十萬二十萬?
    雲迪怎麼變得如此婆婆媽媽又瘋瘋癲癲,叨叨起來沒個完,魏剛卻一句也聽不下去,正不知該說什麼好,又乾又瘦的雲躍進忽然神經緊張地盯著他問:
    你來幹什麼?
    不幹什麼。
    沒事以後少來找我們廣陵,有事到辦公室說。
    嗨,你這是什麼意思?
    魏剛吃驚地瞪大了眼。
    沒什麼意思……
    老頭子似乎還要說什麼,看到雲迪和趙廣陵都不滿地直瞪他,只好陰沉著臉進了裡屋。趙廣陵和雲迪都顯出很不好意思的樣子,想解釋又不知怎麼解釋,魏剛已沮喪地和他們倆打聲招呼,匆匆跑下樓來,等走到院子裡,夫妻倆那一陣高似一陣的吵鬧聲才追了出來。
    既然趙廣陵已變成這樣,魏剛只好自己獨立前行了。這一次,他可是真鐵了心,不把全世昌、齊秦這一桿子腐敗分子弄下去,他就覺得愧對古城的父老鄉親,也愧對自己這一生,這幾乎成了他活著的全部意義和不可逃避的使命。在他的印象裡,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網絡,一個體系,作為一個個體,要和如此巨大的一個對手鬥智鬥勇,那的確是要付出犧牲的。洗煤廠關閉了,他也不準備再幹別的事情,家裡的事兒全交給老婆韓東萍她們去打理,他的兩隻眼睛總是死死盯著古城政壇的一舉一動。好在有這些年的積蓄,他的家裡絕沒有什麼後顧之憂。許多時候,他不由得會想到白老頭兒,那個始終不屈不撓踽踽在市委大院的形象,竟給了他一種無法言說的慰藉。在最緊急的日子裡,他連走路都盡可能小心翼翼,不時回頭看一看,生怕有什麼居心不良的開個小車一頭撞上來,那可就有話無處說了……
    最令魏剛苦惱的是,與當年的單龍泉比起來,全世昌在古城的口碑一直很好,既沒有違反規劃那樣的明顯把柄,也不存在超職數、超編製那樣的強烈反響。對於他的執拗,連老丈人韓愛國也反感起來,認為他太偏激了。他想從美琪那兒尋找突破口,尋找了多次,才知道美琪早已離開古城,到偌大的省城發展去了。後來在一家晚報上見到了美琪的大照片,他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這姑娘居然變成了全省出名的「形象大使」……望著照片上那個模糊不清的女人,他只好豁出去了。
    他寫了一封又一封告狀信,有的署名,有的不署名,有的聯名,有的只他一個,不斷地投遞到上級各個執法執紀機關。
    在上級領導來古城視察的時候,他幾次不顧阻攔,強行求見領導,指名道姓地要告全世昌。
    當第二年春天來臨的時候,魏剛的連續上訪終於引起了新一屆省委領導的高度重視,主要領導親自批示,並迅速組成一個聯合辦案組,秘密進駐古城調查取證。這一行動,卻很快讓調查對像全世昌知道了。全世昌在古城已當了兩年多一把手,親手培養的幹部也不少,他們立刻採取行動,把各種漏洞修補得天衣無縫,使調查工作一下子陷入了困境。後來,調查組和全世昌見了面,大家高高興興吃了飯,一番寒暄之後,調查組組長當眾宣佈調查工作結束,並向古城市委和全世昌書記的理解支持表示感謝,連夜就把隊伍拉回了省城。
    魏剛真的絕望了,獨自在家裡喝了一瓶烈酒,一連睡了三天。
    13
    第四天清晨,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他驚醒了。他揉一揉惺忪睡眼,朦朦朧朧記著這三天老婆一直守在他身邊,三天前的事兒卻幾乎想不起來。電話鈴聲一陣緊似一陣,頗有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魏剛只好掙扎著爬起來,真不知道又是什麼倒霉消息。
    姐夫,告訴你個驚人消息。
    你是誰?
    姐夫,我是東新,你怎麼還沒醒來?
    我醒了,但是,這年月,醒了和睡著有什麼區別?
    你呀,快注意聽著,石破天驚。昨天夜裡,全世昌被抄家了,還抄了他一個情婦的家……什麼什麼!你說清楚點,這是真的嗎?
    魏剛就覺得全身一激,光著身子咚地跳下地來,拿電話的手直抖,耳朵裡嗡嗡地響成一片,全身的酒氣卻一下子全消了。
    絕對可靠消息,是省紀委打來的電話,上次我在裡面認的朋友。這傢伙這下可栽了,據說抄出一大堆東西來,不明財產起碼在一百萬以上。真想不到啊,來咱們古城才兩年,這傢伙居然那麼心黑。可笑他當時還懵然不知,躺在情人床上,誰知道他的手機被監控了,逮個正著。
    這會兒他在哪裡?
    誰知道,這可是高度機密。
    原來這樣。好、好……
    魏剛說著,就覺得全身一陣癱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韓東新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急得在電話裡喂喂直叫。
    在魏剛的意識裡,那是在爬一座永遠也爬不上去的高山,那是在穿越塔克拉瑪幹那樣的大沙漠,雙腿已不是自己的了,身體也不知哪裡去了。只有在飄飄忽忽的意識裡機械地邁動著沉重的步履,走啊走,這種強烈的念頭一直迴響在腦際,使他永遠也無法停歇……突然間,眼前一片耀眼的白光,他知道自己已離開地面,輕盈地向那片旋轉而瀰漫的白光走去,心裡有一種特別恬靜特別舒暢的感覺。記得前不久看過一篇關於瀕死研究的書,講的就是這種感覺。那白光一直引導著他,上升又上升,一直升到高高的雲端裡,這裡的天出奇地藍,雲也出奇地白,大團大團的雲霧輕盈無礙地滑過身邊,他覺得自己一下子進入了一種多年企盼的永生狀態,所有的一切都溶化在周圍的藍天白雲之中了……(
    在屋裡封閉了幾個月,第一次走在寬闊的大街上,趙廣陵心情特別舒暢,也第一次感到與這個城市離得那麼近,真要離去還確實要下一番決心的。
    今年的氣候和十年前一樣,也是一春一夏兩季大旱,入秋之後才淫雨連綿,一直下了好多天,現在天雖然放晴,潮氣依然很重,空氣也濕漉漉的沁人心脾。古人記年十二年一甲子,太歲十一年運行一周,現代天文學則說大季節週期一般也在十年左右,總而言之十年時間應該算一個週期了。週而復始,我現在是否又走到了人生的起點上?
    十年前,我是為愛而來的,十年後的今年,我將為什麼而離去?
    十年前我還是一個不到三十的英俊後生,眼前的一切彷彿都是為我而設計的,做個選擇如同輕率地吃頓飯。如今的我已一身疲憊,年近四十,要犧牲眼前的一切,重新做一次選擇,卻變得如此沉重,沉重得讓人承受不起。
    但是,我必須離開這裡,已經犯了一個錯誤,我不能再犯第二個錯誤了。歷史往往會重複一次,我不能讓它再重複下去了……十年前我悄悄地來,十年後我更得悄悄離去。
    為了做出這個選擇,已經猶豫了好幾個月,現在是到了非決斷不可的地步了。
    然而,就是在這個時候,南方那所大學突然把他的資料全部退了回來,並委婉地告訴他,由於本校近來進行院系調整,工作思路發生變化,暫時無力接受您這樣的高素質人才,請您另謀高就……辭職報告剛遞上去,就接到這樣一個通知。年薪十萬,就像是一個美麗的氣泡,很快就破滅了。一旦市委正式批准他的辭職報告,也就意味著他從此變成了一個「無業人員」,他的生活將從此處於飄忽不定的流浪狀況,一下子變得居無定所、日無所獲,就像一隻可憐的雞,刨一爪子吃一爪子。對於過慣了穩定生活、位居正處級的他來說,這種流浪狀況的確是很可怕的。
    但他已別無選擇。沒有誰強迫,沒有誰動員,是他自己把自己逼上了這樣一條路,除非現在立刻趕到市委,腆著臉再把那份辭職報告要回來。
    那份婉拒通知是老婆替他代收的,一進家門,迫不及待地拆開信,還沒看完就和他大鬧起來。這些日子,他一直在家裡寫論文,雲迪和老丈人也一直在做他的工作,他也一直在用這「年薪十萬」做誘餌說服他們。在他的反覆勸說下,雲迪好不容易才鄭重答應讓他去「試試」,誰知道竟會是這樣!在悲憤之餘,雲迪逼著他立即趕到市委,把那份辭職書追回來。昨天已是深夜,今兒他只好答應雲迪,早早地離開了家。
    但他不想這樣冒冒失失的,都到了這把年紀,做一次選擇不容易,怎麼能耍小孩子脾氣,跟玩過家家似的?趙廣陵逃離了家,步履沉重地走著去機關。他要利用這段時間再好好想一想,好好理一理紛亂的思想……然而,畢竟時間太短,前面就是星海廣場,再拐過去就望見市委大門了,他卻什麼也想不清楚,疲憊的大腦好像已停止運轉,失靈了。
    還不到上班時間,星海廣場上依然有不少晨練者。人生的目的究竟為了什麼?許多人除了鍛煉還是鍛煉,從青年鍛煉到老年,從強健鍛煉到衰朽,好像鍛煉本身就是目的,而且這個目的永遠也達不到。在古城十年,這樣的人他見得多了。趙廣陵駐足廣場中央的噴水池前,癡癡地看著一夥一夥熱心的晨練者,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迷茫。(
    這些日子,一向難於平靜的古城又發生了多少令人揪心的大事變。年僅四十多歲的魏剛,突然之間竟得了心肌梗塞。當趙廣陵聽到這個驚人的消息,趕到市第一醫院的時候,魏剛的臉已白得和蓋在身上的床單分不清了。韓東萍蹲在走廊裡,呼天搶地,死去活來,任誰也按不住她。韓東新自從放出來還是第一次見面,兩眼死死地盯著那愈來愈平緩的心電波曲線,樣子十分可怕。倒是衰朽的韓愛國還算沉得住氣,一邊凶凶地抽煙,一邊在樓道裡走來走去,醫生護士圍了一大圈,手忙腳亂地還在做最後的努力。那台什麼機器在魏剛像一面大鼓的肚子上猛地按一下又按一下,好像在電擊一台車床。趙廣陵呆呆地看著這一切,真有一種人生的毀滅感,眼淚刷刷地流下來。
    等到魏剛甦醒過來,趙廣陵才聽到了全世昌被「逮起來」的消息。市委機關沸沸揚揚,各種小道消息鋪天蓋地。此後又是漫長的調查取證,一連過了好幾個月,已是春夏之交了,省委終於正式決定,開除全世昌的黨籍和公職,移送司法機關處理。同時,對古城市委、市政府領導班子進行了一次大幅度改組。調走的調走,新來的新來,古城政壇氣像一新,一下子增加了好幾個新面孔,新的機構改革方案也正式出台了。對於這個新班子,古城幹部無不歡欣鼓舞、歡呼雀躍,只有魏剛、韓東新他們少數幾人不夠滿意。因為在這次大幅度的人事調整中,為了平衡本籍外籍矛盾,幾個資歷較深、政績突出的縣區委書記也進了班子,其中的一個就是齊秦。在新一屆人代會上,齊秦以高票當選為古城市副市長。
    然而真想不到,在鬼門關上徘徊良久的魏剛居然又站了起來。雖然醫生告誡他,從此再不可喝酒,不能激動,列出了許許多多禁忌,但魏剛只是一笑置之,一出院便擺了一桌飯,把趙廣陵也請去,又喝了個酩酊大醉。當他們走出麗江大酒樓的時候,正遇上一些部下為齊秦副市長擺酒慶祝,也從麗江大酒樓走出來。當時兩個人都喝了酒,站在豪華大廳裡有一段很精彩的對話。
    齊秦首先伸出手來:
    向老兄祝賀,總算勝利了。
    魏剛卻懶得和他握手,只淡淡地說:也向你祝賀,老弟也勝利了。
    哪裡,我這什麼也不算。
    那我這就更不值得稱道了。
    話可不能這麼說。你扳倒個地市級,這在古城歷史上可是空前的。
    你齊秦的每一步陞遷,難道在古城歷史上不是空前的?
    這是笑話。作為一個個人,我自然沒有什麼,全靠弟兄們鼎力相助。
    所以,我希望你一路走好,不能說痛改前非,至少也要以史為鑒。
    對對對,我也希望你一路走好。咱們都要一路走好,都要以史為鑒。
    說罷,兩人哈哈大笑。圍觀的人都愣住了,面面相覷地望著他們。
    趙廣陵很清楚,像星海廣場這種地方,這些年來一直是古城的政治信息中心和社會論壇,只不過隨著城市規模的擴張,有時在街心公園,有時在體育場,直到星海廣場正式建成,才又挪到這裡。不論大幹部小幹部,不論得意者還是失意者,每天早晚都喜歡到這裡聚一聚,甩甩手遛遛腿,名曰鍛煉,實際上很大一部分是為了獲取新聞之外的新聞。
    一個老頭兒邊走邊甩手,慢慢地移近了,原來是常中仁。馬上機構改革了,按照新的政策,常中仁已經享受副處級待遇,提前離崗了。趙廣陵正要走開,這位仁兄已走上前緊緊拉住他的手,頭對頭低低地說:
    我聽新書記說,在你的那份辭職報告上,他已簽了字,可能一兩天就要開常委會研究了……不過你要想變,這時候還來得及,要三思而行,可不能意氣用事啊!
    你覺得呢?
    不好說,這是涉及到你一輩子的大事,老哥實在無話可說。不過,我真的搞不明白,要說辭職,第一個應該辭的是魏剛,人家都厚著臉不辭,你急什麼呢?
    這話我就不懂了,為什麼魏剛應該辭職?
    常中仁嘿嘿地笑著:我的領導呀,你是真不懂還是裝糊塗?咱們古城這一段的政治地震,還不是魏剛這傢伙給引發的?這些天我們大家都議論,就憑著這一點,他魏剛也根本無法在古城立腳了,況且他現在已經是個廢人了,還厚著臉當什麼財委副主任?全世昌這個人是有問題,而且問題也不小,但是千不對萬不對也輪不著你魏剛出頭,你魏剛過去和全世昌是最要好的朋友,為了自己的一點私利,說翻臉就翻臉,把人家往死裡整,這樣的人誰還敢用,誰還信任你,這是他魏剛最不得人心的地方了。要叫我說,這樣的人比全世昌還壞十倍,雖然魏剛還是咱們倆的老領導呢,但是他這個人的人品的確很有問題……
    聽他這麼說,趙廣陵真生氣了,立刻打斷他的話:我不同意你的看法!魏剛的確是個好人,人品好得很,而且比我勇敢得多,是有大功於古城的。
    哼,什麼大功!他還不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點私利?常中仁冷笑不已,不屑地看著趙廣陵:你這個人呀,惟一的缺點就是太書生氣,所以說,辭職教書也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咱再說魏剛,如果不是為了公報私仇,推倒別人自己往上爬,他會那麼不顧一切?只可惜新來的書記並不買他的賬,反而弄成一身的病,整個人都廢了,真是可悲可歎……現在,齊秦的聲望反倒高得很,大家普遍認為,齊秦這個人別看文化不高,水平倒挺高,對朋友也講義氣,不像魏剛這樣心短。人哪,還是要隨和一點好。你就說我吧,這些年來之所以一直提不起來,不就因為當年參加工作不懂事,在一些小事情上得罪了單龍泉?可是,反過來說,儘管單龍泉因此壓了我一輩子,但到現在他已經下台了,灰溜溜的,而我不是也熬成了副處級?
    你……趙廣陵覺得此人不可理喻,卻又實在覺得無話可說,也似乎真的有點理屈詞窮,只好不再答理他,轉身就走。
    經常中仁這麼一攪和,趙廣陵本已煩亂的心更是亂成一團麻,想理也理不清了。常中仁這個人,一向是以輿論發言人自居的,動輒我們認為,大家覺得,從來也沒有他自己的看法,所以他講的話也的確代表了古城一大批幹部的看法。真想不到,如今的魏剛在古城人心目中的評價竟這麼低,這究竟是為什麼?
    前面就是市委大院了。遠遠地,就看到了門前踞臥著的那一對石獅子,十年前他第一次來古城走過這裡的時候,大門口就蹲著一對石獅子,不過不是這一對,而是從明朝就傳下來的。後來在拆除那座舊式門洞的時候,一個石獅子被打碎了,另一個倖存下來,作為稀有文物現在正躺在新建的市博物館裡。先後經過兩次大的翻修,如今的市委大門儼然又恢復了十年前的古舊風貌,只是由原來的三個門洞變成了兩個門洞。在過去等級森嚴的社會裡,門洞的多少是極講究的,三個門洞是古城曾經設府的最有力佐證。如今建成兩個門洞,則似乎純粹為了進出方便……趙廣陵站在大門口,回想著當年那舊式門洞的威儀,忽然猶豫起來,不知道該不該進了。
    市博物館,那是古城的又一個標誌性建築,也是一座新近落成的仿古建築。裡面陳列的是古城歷代出土的各類文物,從新石器時期看不出什麼形狀來的石針、石斧,到革命戰爭年代遺留下來的山地炮、老套銃、邊區券和五十年代頒發的土地證,幾乎構成了一部完整的古城歷史和文明鏈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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