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廣袤的高原上,金山是平地突起的一個小山包,它的身後才是一座連綿起伏的巍巍大山,那裡有茂密的森林、許多的珍禽異獸和若有若無的一道內長城遺跡,遠遠望去則只是一片黛藍和一條優雅的山的脊線罷了。
金山的腳下,是一條出名的過境國道,迤邐而去一直延伸到那座巍峨的大山上。那裡有同樣很出名的一道山隘險關,出了這道關就出了雁雲市的轄地,所以這道關一向都是從內地通往外部世界的一大關卡。現在不需要什麼通關文牒了,但是在金山下依然建有一個規模不大很不起眼的檢查站,專門對滿載煤炭跨省出市的車輛進行各種檢查,所以一天到晚這裡都堵滿了各種規格的拉煤車。
太陽落山了,煤檢站的一溜預制板房裡已經亮起了昏暗的燈光,一片吆五喝六的吵吵聲在馬路上都能聽得清楚。房子的四壁都被空氣中飄浮的煤粉熏得烏黑,幾乎看不出它原來的顏色了。屋子正中是一張大桌子,四周的長條板凳上圍了好多的人,有穿制服的,也有穿各種便服的,他們正專心致志地在玩一種本地人叫做「捉紅尖」的撲克遊戲。其中的一個虎背熊腰的年輕人聲音顯得特別高,撲克牌在桌面上甩得也特別的響,好像今天的手氣格外的順。每一局下來,圍觀起哄的不算,真正上手的人都要把桌子四角擺的黃豆粒相互交換一番。內行的人知道,那每一粒黃豆都是當籌碼來用的。後來,也不知道過了多少局,這個叫得最響的年輕人嚷嚷著要算賬,把自己面前的一堆黃豆都攤開了,一邊叫嚷一邊從幾個人手裡接過大小不等的幾張票子,小心地裝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這個人把撲克牌一甩,從人堆裡直起身來:「誰來頂我一下,我得上廁所尿一泡尿了,都快要叫尿憋死了。」
「不行不行,別讓他走了!」有的人嚷起來了,「楊濤這賊小子,老毛病又犯了,一贏了錢就想溜。今兒不行,要溜走先把錢掏出來!」
說著話,有人便做出了要掏他口袋的架勢。
楊濤嘿嘿地笑著,一邊向外擠一邊說:「掏就掏,有什麼了不起,不就是幾個小錢錢,我楊濤什麼時候看得起這樣幾個……」在這一堆人裡,他的個子實在太大了,力氣也似乎大得驚人,沒費什麼勁兒就出來了,而且這些人也實際上沒有一個真動手的。楊濤到了人堆外面,還邊向外走邊嚷嚷著:「你們這些人真是小氣,有打死的餓死的,沒見過活人還能叫尿憋死呢!」
等到一會兒回來,他的位置早有人給佔了,楊濤很自然地就成了看客,不過他的情緒依舊很好,嗓門兒也依舊很大,隨著牌局的起伏變化大聲地叫個不休。後來,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你們幾個輸了,你們就留在這兒繼續打吧。我們贏了,今天的班是我們的了,我們要上班!」說罷,這幾個人就喜滋滋地拿著手電和信號牌,一起到公路上值夜班去了。其他一些人,則一下子都顯得有點兒悵然若失,只好又埋頭整起牌來,對楊濤說:「你現在坐下吧,看來我們幾個今兒只能陪著你在這兒乾熬通宵了……你們說他們這幾個傢伙也真是的,怎麼一連幾天手氣都那麼順,好幾個晚上了都是他們的班,害得我們幾個天天在這裡乾瞪眼沒辦法!」
楊濤嘿嘿地笑著,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也似乎不知道該坐還是該溜了。正躊躇著,突然外面就嚷起來,有人隔著玻璃大聲說:「楊濤楊濤,電話,你們老闆叫你呢!你們礦上有人打起架來了,白老闆罵你怎麼手機也關了,叫你趕快回去哩。」
「他媽的,又是誰吃飽了沒事,在那裡犯賤呢!」楊濤一邊氣呼呼地罵著,一邊就從這個小小的煤檢站裡出來,獨自一個騎著摩托向坐落在金山半山腰的那個叫做「白峪溝」的鈦礦而去了。臨走的時候,還忍不住朝公路兩旁的一長溜煤車看了幾眼。
在這個地方,他呆得太久了,幾乎什麼事情也別想瞞住他的眼。在本鄉地面上,別看這煤檢站外表很不起眼,實際上是最實惠的一個地方了。這些人名義上的工資也就是那麼一點點,其實哪一個家裡不是缽滿盆溢的,那些錢都是從哪裡來的?說透了,那一長溜一長溜的運煤車,實際上都是在給這些人送錢哪,特別是夜深人靜的時候!要不,在他們這裡上夜班,還要賭贏了才輪得上哩。他媽的,我這一輩子不缺胳膊不少腿,怎麼就弄不下這麼好的一個營生?一想到這些,楊濤就真的很來氣,只好在黑暗中騰出一隻手摸摸口袋裡剛剛贏的那幾百塊錢,自我寬慰地想,不過像我這樣也算是很不錯的了,隔三差五還能夠這樣打鬧幾個小錢,要換了二楞子他們,那不是更要淒惶得多了?
說曹操,曹操到,二楞子就在丁字路口那一溜廣告牌下候著呢。這麼晚了,這小子還不收工,騎在三輪車上隨時都做個「走」的架勢。看到他,二楞子招招手,他把摩托減速下來,點一下頭就從這小子身邊過去了……只聽二楞子竟悠著嗓子唱起來:
哥哥你要慢些走,
小弟弟我招一招手。
陽婆婆早就落山了,
你不回家瞎轉悠。
調子是本地的老調子,詞卻是現編的,這小子倒真夠開心啊!害得楊濤一扭頭,差點兒摔一個跟頭。
在雁雲這個地方,大大小小的煤礦足有上百座,像樣的成規模的也足有幾十座。但是要說鈦礦,卻只有金山這個地方有新建的十來處,而且白峪溝是其中最大的一處。由於都是近幾年才陸續開發的,所以沒有什麼國家辦的,全都是機制靈活的股份和私營礦。白峪溝礦的老闆叫白過江,是離這個地方很遠很遠的一個南方人,在本地沒有多少社會根基,一遇打架鬥毆這樣的麻煩事,全靠楊濤這個白峪溝礦「保衛科長」來擺平呢。正因為這樣,白老闆倒是一向對楊濤十分器重,什麼手機呀摩托呀的,就都是白老闆專門為他配備的。
回到白峪溝,楊濤遠遠地就看見了,礦門口圍了幾十號人,許多人的手裡還拿著鐵掀、橛頭什麼的,和礦上的幾個民工推搡成一片,吵吵嚷嚷的隱約可以聽見「我們要見白過江、白過江滾出來」之類的聲音……走近了仔細一瞅,這些人都是附近白峪溝村裡的,幾個挑頭的他都認得,而且當年在一起打混架的時候,都沒少嘗過他楊濤那鐵拳頭的厲害。楊濤頓時心裡有底了,不管不顧地開著摩托就直著向人群衝了過去。
啊……不少人驚叫起來。
大家都好像商量好似的,立刻步調一致地縮著身子向後面直退,很快空出了一條道。楊濤身手矯健地駕著摩托車,就在這人牆圍成的通道裡噌地往前一竄,又一個急轉彎,把摩托死勁地橫了過來,這才跳下車,丟開摩托瞪著他們說:
「有什麼事情好好說,怎麼能把大門堵起來!」
大家一下子都啞了聲,似乎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好一會兒,才有人努力大著聲兒說:「我們要見白老闆,和你——我們沒有什麼說的。」
黑暗中看不清楚這個說話的是誰,楊濤只好沉著臉說:「白老闆不在,回城裡去了,現在有什麼事找我就得了。」
一夥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再出聲了。
這下楊濤更火了,也更有點兒瞧不起這些個烏合之眾,聲調立刻提高了好多:「怎麼,都啞巴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我還有正經事情呢,可沒工夫在這裡和你們乾耗啊!」
又啞場了好一會兒,還是原來那幾個挑頭的慢慢站了出來,你一句我一句向他講起了事情的原由。白峪溝村不大,就在這個礦的背後。這村裡原來有一股很清澈的泉水,是全村百十口人的命根子,不知道為什麼這幾天突然斷流了,村裡人都說,是開礦挖斷了村裡的龍脈,所以就派上他們來找白過江,要礦上給村裡安裝自來水的。一聽是這麼一回事情,楊濤的心裡更有底了,暗自冷笑了幾聲,才大聲地對他們說:「好啦好啦,我還以為是什麼大不了的哩,原來就是這麼一件鳥事啊!你們幾個人留下,其他人都回去吧,我帶著你們幾個去找
白老闆,咱們有事情好好商量,你們說是不是呀?」
聽了楊濤這一番話,又看看他身後愈聚愈多的他那些小弟兄們,村裡那幾十號人就小聲嘀咕著,把三個「代表」留下,不情願地散去了……一直看著他們消失得沒影兒了,楊濤才揮一下手,讓手下的弟兄們一擁而上,不由分說就把這站著發呆的三個人一起推搡進了礦區的一個廢倉庫裡。
房子裡黑黢黢的,彼此只能夠看到一個人影兒。有人打了一下打火機,楊濤咳嗽一聲,那人又趕快把火給滅了,只有一片愈來愈粗重的呼吸聲。
那三個人不禁害怕起來,聲音抖抖地都問道:「楊濤,你小子……要幹什麼?!」
幹什麼?楊濤什麼也沒說,只是又重重地咳嗽了兩聲。
三下兩下,那三個人都已經離開地面,被吊在半空中了,只有幾條胳膊腿在空中不住地亂動,弄出一片吱吱嘎嘎的聲音,緊接著便有人殺豬般哭爹喊娘地嚎叫起來。楊濤卻根本不管這些,依舊讓下邊的人一圈一圈地緊著繩子,直到那嚎叫聲也低了下去,變成了愈來愈低的抽泣聲、哀告聲,他才又咳嗽兩聲,讓手下的都停下來,然後嘿嘿地笑著說:
「怎麼樣,不好受吧,這玩意還是最輕的哩,其實我的厲害你們又不是沒嘗過,難道幾天不見就又骨頭癢癢的不行了?說吧,你們是想下來呢,還是想在這上面再吊上這麼一整夜?」
三個人哪裡還敢再嘴硬,只好又不住聲地哀號起來,賭咒發誓地說他們再也不敢和礦上和楊濤大哥作對了……看著他們的這個熊樣子,楊濤直想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讓弟兄點著煙,一連抽了好幾根,看這些傢伙們也實在有點兒吃不消,有一個還尿褲子了,才揮揮手讓把他們慢慢放了下來,嘴裡說:
「好啦好啦,我也不為難你們了,但是咱們把話說在明處,只要我楊濤在這地方,你們再也不准給我出難題!況且你們那是什麼狗屁的個理由,誰不知道今年一開春就是個大旱,泉水斷了完全是旱的過,怎麼能說是我們礦上弄的呢?」
三個人下了地,依舊軟軟地站不直身子,嘴裡卻不住氣地齊聲說:「是的是的,楊大哥說得對,完全是我們的不是,我們再也不敢給楊大哥惹麻煩了……」說著說著,就趕緊向門口摸索過去……
「慢著點兒!」不等他們摸到門邊,楊濤又喊了一聲,嚇得三個人都不禁一愣。楊濤摸摸口袋,把剛剛贏的那幾百塊錢拿出來,塞到他們手裡說:「這是大哥送你們的,去打點兒酒喝吧。我可告訴你們,村裡再出了啥事情,我就拿你們開刀!但是,你們幾個自己有什麼難處了,就找大哥來,大哥肯定不會虧待你們的!」
「謝謝大哥!謝謝大哥!」三個人拿著錢猶豫了一下,便立刻一迭連聲地叫著,很快沒入了夜色之中。
楊濤那幾個手下,都怔怔地站著不出聲,他自己卻兀自哈哈地放聲大笑起來。就在這時,倉庫的門突然大開,幾束強烈的手電光射進來,在他們一個個臉上晃著,刺得他們好半天睜不開眼。等終於看清楚了,才發現身邊已經站了好幾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為首的一個女警察用非常嚴厲的口吻說:
「誰是楊濤?」
「我就是,怎麼啦?」
「我們是金山派出所的,請你跟我們到派出所走一趟。」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剛才你們在這裡幹什麼?」
「你說我們在幹什麼?」
楊濤依舊口氣硬硬地說著,心裡卻不禁有點兒發怯,因為這些年來,他最不願意的就是和這樣一些人打交道了。
「有人舉報你在這裡私設公堂,搞人身侵犯,這沒有錯吧?」
「這……」楊濤一到這時就有點兒啞巴了,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眼珠子一轉說:「哎,我說,你們大概是弄錯了吧……真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得一家人了,我說你這個王所長……你難道不知道我楊濤是什麼人,我大哥是誰?!」
「知道,我們知道得很呢,要不怎麼會專門來找你?!」這女人的口氣同樣硬硬的,還帶了一點兒諷刺味兒,說罷又嘿嘿地冷笑不止。
旁邊的一個男警察便有點兒不耐煩起來,「王所長,這種東西,你跟他磨的個什麼牙……少廢話!走,有什麼到派出所說去!」說罷,便猛地推楊濤一把。
「走就走,我還怕你們不成?到時候只怕你們吃不了兜著走,那就不要怪我楊濤不講義氣,沒有給你們說清楚哇……」事到如此,又當著手下一撥兒弟兄們的面,楊濤也只好鼓鼓勇氣,故意大聲地說著,兀自大跨步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