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於一九一一年八月六日生於山東省清平縣(現併入臨清市)官莊。我們家大概也小康過。可是到了我出生的時候,祖父母雙亡,家道中落,形同貧農。父親親兄弟三人,無怙無恃,孤苦伶仃,一個送了人,剩下的兩個也是食不果腹,衣不蔽體,餓得到棗林裡去揀落到地上的干棗來吃。
六歲以前,我有一個老師馬景恭先生。他究竟教了我些什麼,現在完全忘掉了,大概只不過幾個字罷了。六歲離家,到濟南去投奔叔父。他是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逃到濟南去謀生的,經過不知多少艱難險阻,終於立定了腳跟。從那時起,我才算開始上學。曾在私塾裡念過一些時候,念的不外是《百家姓》、《千字文》、《三字經》、《四書》之類。以後接著上小學。轉學的時候,因為認識一個“騾”字,老師垂青,從高小開始念起。
我在新育小學考過甲等第三名、乙等第一名,不是拔尖的學生,也不怎樣努力唸書。三年高小,平平常常。有一件事值得提出來談一談:我開始學英語。當時正規小學並沒有英語課。我學英語是利用業餘時間,上課是在晚上。學的時間不長,只不過學了一點語法、一些單詞而已。我當時有一個怪問題:“有”和“是”都沒有“動”的意思,為什麼叫“動詞”呢?後來才逐漸瞭解到,這只不過是一個譯名不妥的問題。
我萬萬沒有想到,就由於這一點英語知識,我在報考中學時沾了半年光。我這個人頗有點自知之明,有人說,我自知過了頭。不管怎樣,我幼無大志,卻是肯定無疑的。當時山東中學的拿摩溫是山東省立第一中學。我這個癩蛤蟆不敢吃天鵝肉,我連去報名的勇氣都沒有,我只報了一個“破”正誼。可這個學校考試時居然考了英語。出的題目是漢譯英:“我新得了一本書,已經讀了幾頁,可是有些字我不認得。”我翻出來了,只是為了不知道“已經”這個詞兒的英文譯法而苦惱了很長時間。結果我被錄取,不是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
在正誼中學學習期間,我也並不努力,成績徘徊在甲等後幾名、乙等前幾名之間,屬於上中水平。我們的學校瀕臨大明湖,風景絕美。一下課,我就跑到校後湖畔去釣蝦、釣蛤蟆,不知用功為何物。但是,叔父卻對我期望極大,要求極嚴。他自己親自給我講課,選了一本《課侄選文》,大都是些理學的文章。他並沒有受過什麼系統教育,但是他絕頂聰明,完全靠自學,經史子集都讀了不少,能詩,善書,還能刻圖章。他沒有男孩子,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他嚴而慈,對我影響極大。我今天勉強學得了一些東西,都出於他之賜,我永遠不會忘掉。根據他的要求,我在正誼下課以後,參加了一個古文學習班,讀了《左傳》、《戰國策》、《史記》等書,當然對老師另給報酬。晚上,又要到尚實英文學社去學英文,一直到十點才回家。這樣的日子,大概過了八年。我當時並沒有感覺到有什麼負擔,但也不瞭解其深遠意義,依然頑皮如故,摸魚釣蝦而已。現在回想起來,我今天這一點不管多麼單薄的基礎不是那時打下的嗎?
至於我們的正式課程,國文、英、數、理、生、地、史都有。國文念《古文觀止》一類的書,要求背誦。英文念《泰西五十軼事》、《天方夜譚》、《莎氏樂府本事》、《納氏文法》等等。寫國文作文全用文言,英文也寫作文。課外,除了上補習班外,我讀了大量的舊小說,什麼《三國演義》、《西遊記》、《封神演義》、《說唐》、《說岳》、《濟公傳》、《彭公案》、《三俠五義》等等無不閱讀。《紅樓夢》我最不喜歡。連《西廂記》、《金瓶梅》一類的書,我也閱讀。這些書對我有什麼影響,我說不出,反正我並沒有想去當強盜或偷女人。
初中畢業以後,在正誼念了半年高中。一九二六年轉入新成立的山東大學附設高中。山東大學的校長是前清狀元、當時的教育廳長王壽彭。他提倡讀經。在高中教讀經的有兩位老師,一位是前清翰林或者進士,一位綽號“大清國”,是一個頑固的遺老。兩位老師的姓名我都忘記了,只記住了綽號。他們上課,都不帶課本,教《書經》和《易經》,都背得滾瓜爛熟,連註疏都在內,據說還能倒背。教國文的老師是王崑玉先生,是一位桐城派的古文作家,有自己的文集。後來到山東大學去當講師了。他對我的影響極大。記得第一篇作文題目是《讀〈徐文長傳〉書後》。完全出我意料,這篇作文受到他的高度讚揚,批語是“亦簡勁,亦暢達”。我在吃驚之餘,對古文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弄到了《韓昌黎集》、《柳宗元集》,以及歐陽修、三蘇等的文集,想認真鑽研一番。談到英文,由於有尚實英文學社的底子,別的同學很難同我競爭。還有一件值得一提的事情是,我也學了德文。
由於上面提到的那些,我在第一學期考了一個甲等第一名,而且平均分數超過九十五分。因此受到了王狀元的嘉獎。他親筆寫了一副對聯和一個扇面獎給我。這當然更出我意料。我從此才有意識地努力學習。要追究動機,那並不堂皇。無非是想保持自己的面子,決不能從甲等第一名落到第二名,如此而已。反正我在高中學習三年中,六次考試,考了六個甲等第一名,成了“六連貫”,自己的虛榮心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這是不是就改變了我那幼無大志的情況呢?也並沒有。我照樣是鼠目寸光,胸無大志,我根本沒有發下宏願,立下大志,終身從事科學研究,成為什麼學者。我夢寐以求的只不過是畢業後考上大學,在當時謀生極為困難的條件下,搶到一隻飯碗,無災無難,平平庸庸地度過一生而已。
一九二九年,我轉入新成立的山東省立濟南高中,學習了一年,這在我一生中是一個重要的階段。特別是國文方面,這裡有幾個全國聞名的作家:胡也頻、董秋芳、夏萊蒂、董每戡等等。前兩位是我的業師。胡先生不遺餘力地宣傳現代文藝,也就是普羅文學。我也迷離模糊,讀了一些從日文譯過來的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我曾寫過一篇《現代文藝的使命》,大概是東抄西抄,勉強成篇。不意竟受到胡先生垂青,想在他籌辦的雜誌上發表。不幸他被國民黨反動派通緝,倉促逃往上海,不久遇難。我的普羅文學夢也隨之消逝。接他工作的是董秋芳(冬芬)先生。我此時改用白話寫作文,大得董先生讚揚,認為我同王聯榜是“全校之冠”。這當然給了我極大的鼓勵。我之所以五十年來舞筆弄墨不輟,至今將近耄耋之年,仍然不能放下筆,全出於董老師之賜,我畢生難忘。
在這裡,雖然已經沒有經學課程,國文課本也以白話為主。我自己卻沒有放鬆對中國舊籍的鑽研。我閱讀的範圍仍然很廣,方面仍然很雜。陶淵明、杜甫、李白、王維、李義山、李後主、蘇軾、陸游、姜白石等等詩人、詞人的作品,我都讀了不少。這對我以後的工作起了積極的影響。
一九三○年,我高中畢業,到北平來考大學。由於上面說過的一些原因,當年報考中學時那種自卑心理一掃而光,有點接近狂傲了。當時考一個名牌大學,十分困難,錄取的百分比很低。為了得到更多的錄取機會,我那八十多位同班畢業生,每人幾乎都報七八個大學。我卻只報了北大和清華。結果我兩個大學都考上了。經過一番深思熟慮,我選了清華,因為,我想,清華出國機會多。選系時,我選了西洋系。這個系分三個專修方向(specialized):英文、德文、法文。只要選某種語言一至四年,就算是專修某種語言。其實這只是一個形式,因為英文是從小學就學起的,而德文和法文則是從字母學起。教授中外籍人士居多,不管是哪國人,上課都講英語,連中國教授也多半講英語。課程也以英國文學為主,課本都是英文的,有“歐洲文學史”、“歐洲古典文學”、“中世紀文學”、“文藝復興文學”、“文藝批評”、“莎士比亞”、“英國浪漫詩人”、“近代長篇小說”、“文學概論”、“文藝心理學(美學)”、“西洋通史”、“大一國文”、“一二年級英語”等等。
我的專修方向是德文。四年之內,共有三個教授授課,兩位德國人,一位中國人。儘管我對這些老師都懷念而且感激,但是,我仍然要說,他們授課相當馬虎。四年之內,在課堂上,中國老師只說漢語,德國老師只說英語,從來不用德語講課。結果是,學了四年德文,我們只能看書,而不能聽和說。我的學士論文是“The Early Poems of Holderlin”,指導教授是Ecke(艾克)。
在所有的課程中,我受益最大的不是正課,而是一門選修課: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還有一門旁聽課:陳寅恪先生的“佛經翻譯文學”。這兩門課對我以後的發展有深遠影響,可以說是一直影響到現在。我搞一點比較文學和文藝理論,顯然是受了朱先生的熏陶;而搞佛教史、佛教梵語和中亞古代語言,則同陳先生的影響是分不開的。
順便說一句,我在大學,課餘仍然繼續寫作散文,發表在當時頗有權威性的報刊上。我可萬萬沒有想到,那樣幾篇散文竟給我帶來了好處。一九三四年,清華畢業,找工作碰了釘子。母校山東濟南高中的校長宋還吾先生邀我回母校任國文教員。我那幾篇散文就把我製成了作家,而當時的邏輯是,只要是作家就能教國文。我可是在心裡直打鼓:我怎麼能教國文呢?但是,快到秋天了,飯碗還沒有拿到手,我於是橫下了一條心:你敢請我,我就敢去!我這個西洋文學系的畢業生一變而為國文教員。我就靠一部《辭源》和過去讀的那一些舊書,堂而皇之當起國文教員來。我只有二十三歲,班上有不少學生比我年齡大三四歲,而且在家鄉讀過私塾。我實在是如履薄冰。
教了一年書,到了一九三五年,上天又賜給一個良機。清華大學與德國簽訂了交換研究生的協定。我報名應考,被錄取。這一年的深秋,我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開始了國外的學習生活。我選的主系是印度學,兩個副系是英國語言學和斯拉夫語言學。我學習了梵文、巴利文、俄文、南斯拉夫文、阿拉伯文等等,還選了不少的課。教授是Sieg、Waldschmidt、Braun等等。
這時第二次世界大戰正在劇烈進行。德國被封鎖,什麼東西也輸入不進來,要吃沒吃,要穿沒穿。大概有四五年的時間,我忍受了空前的飢餓,終日飢腸轆轆,天上還有飛機轟炸。我懷念祖國和家庭。“烽火連六年,家書抵億金。”實際上我一封家書都收不到。就在這樣十分艱難困苦的條件下,我苦讀不輟。一九四一年,通過論文答辯和口試,以全優成績,獲得哲學博士學位。我的博士論文是:《〈大事〉中伽陀部分限定動詞的變格》。
在這一段異常困苦的時期,最使我感動的是德國老師的工作態度和對待中國學生的態度。我是一個素昧平生的異邦青年,他們不但沒有絲毫歧視之意,而且愛護備至,循循善誘。Waldschmidt教授被征從軍,Sieg教授以耄耋之年,毅然出來代課。其實我是唯一的博士生,他教的對象也幾乎就是我一個人。他把他的看家本領都毫無保留地傳給我。他給我講了《梨俱吠陀》,《波你尼語法》,Patanjali的《大疏》、《十王子傳》等。他還一定堅持要教我吐火羅文。他是這個語言的最高權威,是他把這本天書讀通了的。我當時工作極多,又患神經衰弱,身心負擔都很重。可是看到這位老人那樣熱心,我無論如何不能讓老人傷心,便遵命學了起來。同學的還有比利時的W Couvreur博士,後來成了名教授。
談到工作態度,我的德國老師都是楷模。他們的學風都是異常的認真、細緻、謹嚴。他們寫文章,都是再三斟酌,多方討論,然後才發表。德國學者的“徹底性”(Grundlichkeit)是名震寰宇的。對此我有深切的感受。可惜後來由於環境關係,我沒能完全做到。真有點愧對我的德國老師了。
從一九三七年起,我兼任哥廷根大學漢學系講師。這個系設在一座大樓的二層上,幾乎沒有人到這座大樓來,因此非常清靜。系的圖書室規模相當大,在歐洲頗有一些名氣。許多著名的漢學家到這裡來看書,我就碰到不少,其中最著名的有英國的Arthur Waley等。我在這裡也讀了不少的中國書,特別是筆記小說以及佛教大藏經,擴大了我在這方面的知識面。
我在哥廷根呆了整整十個年頭。一九四五年秋冬之交,我離開這裡到瑞士去,住了將近半年。一九四六年春末,取道法國、越南和香港地區,夏天回到了別離將近十一年的中國大陸。
我的留學生活,也可以說是我的整個學生生活就這樣結束了。這一年我三十五歲。
一九四六年秋天,我到北京大學來任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系主任。是我的老師陳寅恪先生把我介紹給胡適、傅斯年、湯用彤三位先生的。按當時北大的規定:在國外獲得博士學位回國的,只能任副教授。對我當然也要照此辦理。也許是我那幾篇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上發表的論文起了作用,我到校後沒有多久,湯先生就通知我,我已定為教授。從那時到現在時光已經過去了四十二年,我一直沒有離開北大過。期間我擔任系主任三十來年,擔任副校長五年。一九五六年,我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十年浩劫中靠邊站,挨批鬥,符合當時的“潮流”。現在年近耄耋,仍然搞教學、科研工作,從事社會活動,看來離八寶山還有一段距離。以上這一切都是平平常常的經歷,沒有什麼英雄業績,我就不再囉嗦了。
我體會,一些報刊之所以要我寫自傳的原因,是想讓我寫點什麼治學經驗之類的東西。那麼,在長達六十年的學習和科研活動中,我究竟有些什麼經驗可談呢?粗粗一想,好像很多;仔細考慮,無影無蹤。總之是卑之無甚高論。不管好壞,鴛鴦我總算繡了一些。至於金針則確乎沒有,至多是銅針、鐵針而已。
我記得,魯迅先生在一篇文章中講了一個笑話:一個江湖郎中在市集上大聲吆喝,叫賣治臭蟲的妙方。有人出錢買了一個紙卷,層層用紙嚴密裹住。打開一看,妙方只有兩個字:勤捉。你說它不對嗎?不行,它是完全對的。但是說了等於不說。我的經驗壓縮成兩個字是勤奮。再多說兩句就是:爭分奪秒,念念不忘。靈感這東西不能說沒有,但是,它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勤奮出靈感。
上面講的是精神方面的東西,現在談一點具體的東西。我認為,要想從事科學研究工作,應該在四個方面下工夫:一,理論;二,知識面;三,外語;四,漢文。唐代劉知幾主張,治史學要有才、學、識。我現在勉強套用一下,理論屬識,知識面屬學,外語和漢文屬才,我在下面分別談一談。
一 理論
現在一講理論,我們往往想到馬克思主義。這樣想,不能說不正確。但是,必須注意幾點。一,馬克思主義隨時代而發展,決非僵化不變的教條。二,不要把馬克思主義說得太神妙,令人望而生畏;對它可以批評,也可以反駁。我個人認為,馬克思主義的精髓就是唯物主義和辯證法。唯物主義就是實事求是。把黃的說成是黃的,是唯物主義。把黃的說成是黑的,是唯心主義。事情就是如此簡單明瞭。哲學家們有權利去作深奧的闡述,我輩外行,大可不必。至於辯證法,也可以作如是觀。看問題不要孤立,不要僵死,要注意多方面的聯繫,在事物運動中把握規律,如此而已。我這種幼兒園水平的理解,也許更接近事實真相。
除了馬克思主義以外,古今中外一些所謂唯心主義哲學家的著作,他們的思維方式和推理方式,也要認真學習。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百分之百的唯物主義哲學家和百分之百的唯心主義哲學家,都是沒有的。這就和真空一樣,絕對的真空在地球上是沒有的。中國古話說:“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就是這個意思。因此,所謂唯心主義哲學家也有不少東西值得我們學習。我們千萬不要像過去那樣把十分複雜的問題簡單化和教條化,把唯心主義的標籤一貼,就“奧伏赫變”。
二 知識面
要求知識面廣,大概沒有人反對。因為,不管你探究的範圍多麼窄狹,多麼專業,只有在知識廣博的基礎上,你的眼光才能放遠,你的研究才能深入。這樣說已經近於常識,不必再做過多的論證了。我想在這裡強調一點,這就是,我們從事人文科學和社會科學研究的人,應該學一點科學技術知識,能夠精通一門自然科學,那就更好。今天學術發展的總趨勢是,學科界線越來越混同起來,邊緣學科和交叉學科越來越多。再像過去那樣,死守學科陣地,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已經完全不合時宜了。此外,對西方當前流行的各種學術流派,不管你認為多麼離奇荒誕,也必須加以研究,至少也應該瞭解其輪廓,不能簡單地盲從或拒絕。
三 外語
外語的重要性,盡人皆知。若再詳細論證,恐成蛇足。我在這裡只想強調一點:從今天的世界情勢來看,外語中最重要的是英語,它已經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語。這種語言,我們必須熟練掌握,不但要能讀,能譯,而且要能聽,能說,能寫。今天寫學術論文,如只用漢語,則不能出國門一步,不能同世界各國的同行交流。如不能聽說英語,則無法參加國際學術會議。情況就是如此地咄咄逼人,我們不能不認真嚴肅地加以考慮。
四 漢語
我在這裡提出漢語來,也許有人認為是非常異議可怪之論。“我還不能說漢語嗎?”“我還不能寫漢文嗎?”是的,你能說,也能寫。然而仔細一觀察,我們就不能不承認,我們今天的漢語水平是非常成問題的。每天出版的報章雜誌,只要稍一注意,就能發現別字、病句。我現在越來越感到,真要想寫一篇準確、鮮明、生動的文章,決非輕而易舉。要能做到這一步,還必須認真下點工夫。我甚至想到,漢語掌握到一定程度,想再前進一步,比學習外語還難。只有承認這一個事實,我們的漢語水平才能提高,別字、病句才能減少。
我在上面講了四個方面的要求。其實這些話都屬於老生常談,都平淡無奇。然而真理不往往就寓於平淡無奇之中嗎?這同我在上面引魯迅先生講的笑話中的“勤捉”一樣,看似平淡,實則最切實可行,而且立竿見影。我想到這樣平凡的真理,不敢自秘,便寫了出來,其意不過如野叟獻曝而已。
我現在想談一點關於進行科學研究指導方針的想法。六七十年前胡適先生提出來的“大膽的假設,小心的求證”,我認為是不刊之論,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方針。古今中外,無論是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概莫能外。在那一段教條主義猖獗、形而上學飛揚跋扈的時期內,這個方針曾受到多年連續不斷的批判。我當時就百思不得其解。試問哪一個學者能離開假設與求證呢?所謂大膽,就是不為過去的先入之見所限,不為權威所囿,能夠放開眼光,敞開胸懷,獨具只眼,另闢蹊徑,提出自己的假設,甚至胡思亂想,想入非非,亦無不可。如果連這一點膽量都不敢有,那只有循規蹈矩,墨守成法,鼠目寸光,拾人牙慧,個人決不會有創造,學術決不會進步。這一點難道還不明白,還要進行煩瑣的論證嗎?
總之,我要說,一要假設,二要大膽,缺一不可。
但是,在提倡大膽的假設的同時,必須大力提倡小心的求證。一個人的假設,決不會一提出來就完全符合實際情況,有一個隨時修改的過程。我們都有這樣一個經驗:在想到一個假設時,自己往往詫為“神來之筆”,是“天才火花”的閃爍,而狂歡不已。可是這一切都並不是完全可靠的。假設能不能成立,完全依靠求證。求證要小心,要客觀,決不允許厭煩,更不允許馬虎。要從多層次、多角度上來求證,從而考驗自己的假設是否正確,或者正確到什麼程度,哪一部分正確,哪一部分又不正確。所有這一切都必須實事求是,容不得絲毫私心雜念,一切以證據為準。證據否定掉的,不管當時顯得多麼神奇,多麼動人,都必須毅然毫不吝惜地加以揚棄。部分不正確的,揚棄部分。全部不正確的,揚棄全部。事關學術良心,決不能含糊。可惜到現在還有某一些人,為了維護自己“奇妙”的假設,不惜歪曲證據,剪裁證據。對自己的假設有用的材料,他就用;沒有用的、不利的,他就視而不見,或者見而掩蓋。這都是“缺德”(史德也)的行為,我期期以為不可。至於剽竊別人的看法或者資料,而不加以說明,那是小偷行為,斯下矣。
總之,我要說,一要求證,二要小心,缺一不可。
我剛才講的“史德”,是借用章學誠的說法。他把“史德”解釋成“心術”。我在這裡講的也與“心術”有關,但與章學誠的“心術”又略有所不同。有點引申的意味。我的中心想法是不要騙自己,不要騙讀者。做到這一步,是有德。否則就是缺德。寫什麼東西,自己首先要相信。自己不相信而寫出來要讀者相信,不是缺德又是什麼呢?自己不懂而寫出來要讀者懂,不是缺德又是什麼呢?我這些話決非無中生有,無的放矢。我都有事實根據。我以垂暮之年,寫了出來,願與青年學者們共勉之。
現在再談一談關於搜集資料的問題。進行科學研究,必須搜集資料,這是不易之理。但是,搜集資料並沒有什麼一定之規。最常見的辦法是使用卡片,把自己認為有用的資料抄在上面,然後分門別類,加以排比。可這也不是唯一的辦法。陳寅恪先生把有關資料用眉批的辦法,今天寫上一點,明天寫上一點,積之既久,資料多到能夠寫成一篇了,就從眉批移到紙上,就是一篇完整的文章。比如,他對《高僧傳·鳩摩羅什傳》的眉批,竟比原文還要多幾倍,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我自己既很少寫卡片,也從來不用眉批,而是用比較大張的紙,把材料寫上。有時候隨便看書,忽然發現有用的材料,往往順手拿一些手邊能拿到的東西,比如通知、請柬、信封、小紙片之類,把材料寫上,再分類保存。我看到別人也有這個情況,向達先生有時就把材料寫在香煙盒上。用比較大張的紙有一個好處,能把有關的材料都寫在上面,約略等於陳先生的眉批。卡片面積太小,這樣做是辦不到的。材料抄好以後,要十分認真細心地加以保存,最好分門別類裝入紙夾或紙袋。否則,如果一時粗心大意丟上張把小紙片,上面記的可能是最關重要的材料,這樣會影響你整篇文章的質量,不得不黽勉從事。至於搜集資料要鉅細無遺,要有竭澤而漁的精神,這是不言自喻的。但是,要達到百分之百的完整的程度,那也是做不到的。不過我們千萬要警惕,不能隨便搜集到一點資料,就動手寫長篇論文。這樣寫成的文章,其結論之不可靠是顯而易見的。與此有聯繫的就是要注意文獻目錄。只要與你要寫的文章有關的論文和專著的目錄,你必須清楚。否則,人家已經有了結論,而你還在賣勁地論證,必然貽笑方家,不可不慎。
我想順便談一談材料有用無用的問題。嚴格講起來,天下沒有無用的材料,問題是對誰來說,在什麼時候說。就是對同一個人,也有個時機問題。大概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只要你腦海裡有某一個問題,一切資料,書本上的、考古發掘的、社會調查的等等,都能對你有用。搜集這樣的資料也並不困難,有時候資料簡直是自己躍入你的眼中。反之,如果你腦海裡沒有這個問題,則所有這樣的資料對你都是無用的。但是,一個人腦海裡思考什麼問題,什麼時候思考什麼問題,有時候自己也掌握不了。一個人一生中不知要思考多少問題。當你思考甲問題時,乙問題的資料對你沒有用。可是說不定什麼時候你會思考起乙問題來。你可能回憶起以前看書時曾碰到過這方面的資料,現在再想去查找,可就“雲深不知處”了。這樣的經驗我一生不知碰到多少次了,想別人也必然相同。
那麼怎麼辦呢?最好腦海裡思考問題,不要單打一,同時要思考幾個,而且要念念不忘,永遠不讓自己的腦子停擺,永遠在思考著什麼。這樣一來,你搜集面就會大得多,漏網之魚也就少得多。材料當然也就積累得多,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一旦用起來,你就左右逢源了。
最後還要談一談時間的利用問題。時間就是生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而且時間是一個常數,對誰都一樣,誰每天也不會多出一秒半秒。對我們研究學問的人來說,時間尤其珍貴,更要爭分奪秒。但是各人的處境不同,對某一些人來說就有一個怎樣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的問題。這個怪名詞是我杜撰出來的。時間摸不著看不見,但確實是一個整體,哪裡會有什麼“邊角廢料”呢?這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平常我們做工作,如果一整天沒有人和事來干擾,你可以從容濡筆,悠然怡然,再佐以龍井一杯,雲煙三支,神情宛如神仙,整個時間都是你的,那就根本不存在什麼“邊角廢料”問題。但是有多少人能有這種神仙福氣呢?魯鈍如不佞者幾十年來就做不到。建國以來,我搞了不知多少社會活動,參加了不知多少會,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來找,心煩意亂,啼笑皆非。回想十年浩劫期間,我成了“不可接觸者”,除了蹲牛棚外,在家裡也是門可羅雀。《羅摩衍那》譯文八巨冊就是那時候的產物。難道為了讀書寫文章就非變成“不可接觸者”或者右派不行嗎?浩劫一過,我又是門庭若市,而且參加各種各樣的會,終日馬不停蹄。我從前讀過馬雅可夫斯基的《開會迷》和張天翼的《華威先生》,覺得異常可笑,豈意自己現在就成了那一類人物,豈不大可哀哉!但是,人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是能夠想出辦法來的。現在我既然沒有完整的時間,就挖空心思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在會前、會後,甚至在會中,構思或動筆寫文章。有不少會,講話空話廢話居多,傳遞的信息量卻不大,態度欠端,話風不正,哼哼哈哈,不知所云,又佐之以“這個”、“那個”,間之以“唵”、“啊”,白白浪費精力,效果卻是很少。在這時候,我往往只用一個耳朵或半個耳朵去聽,就能兜住發言的全部信息量,而把剩下的一個耳朵或一個半耳朵全部關閉,把精力集中到腦海裡,構思,寫文章。當然,在飛機上,火車上,汽車上,甚至自行車上,特別是在步行的時候,我腦海裡更是思考不停。這就是我所說的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積之既久,養成“惡”習,只要在會場一坐,一聞會味,心花怒放,奇思妙想,聯翩飛來;“天才火花”,閃爍不停;此時文思如萬斛泉湧,在鼓掌聲中,一篇短文即可寫成,還耽誤不了鼓掌。倘多日不開會,則腦海活動,似將停止,“江郎”彷彿“才盡”。此時我反而期望開會了。這真叫做沒有法子。
我在上面拉雜地寫了自己七十年的讀書經歷。總起來看,沒有大激盪,沒有大震動,是一個平凡人的平凡的經歷。我談的治學經驗,也都屬於“勤捉”之類,卑之無甚高論。比較有點價值的也許是那些近乎怪話的意見。古人云:“修辭立其誠”。我沒有說謊話,只有這一點是可以告慰自己,也算是對得起別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