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霧又升起來了。

近幾天以來,我早晨起床後第一件事就是推開窗子,欣賞外面的大霧。

我從來沒有喜歡過霧。為什麼現在忽然喜歡起來了呢?這其中有一點兒因緣。前天在飛機上,當飛臨西藏上空時,機組人員說,加德滿都現在正瀰漫著濃霧,能見度只有一百米,飛機降落怕有困難,加德滿都方面讓我們飛得慢一點兒。我當時一方面有點擔心,害怕如果濃霧不消,我們將降落何方?另一方面,我還有點好奇:加德滿都也會有濃霧嗎?但是,濃霧還是消了,我們的飛機按時降落在尼泊爾首都機場,場上陽光普照。

因此,我就對霧產生了好奇心和興趣。

抵達加德滿都的第二天凌晨,我一起床,推開窗子:外面是大霧彌天。昨天下午我們從加德滿都的大街上看到城北面崇山峻嶺,層巒疊嶂,個個都戴著一頂頂的白帽子,這些都是萬古雪峰,在陽光下閃出了耀眼的銀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這種景象,我簡直像小孩子一般地喜悅。現在大霧遮蔽了一切,連那些萬古雪峰也隱沒不見,一點兒影子也不給留下。旅館後面的那幾棵參天古樹,在平常時候,高枝直刺入晴空,現在只留下淡淡的黑影,襯著白色的大霧,宛如一張中國古代的畫。昨天抵達旅館下車時,我看到一個尼泊爾婦女背著一筐紅磚,倒在一大堆磚上。現在我看到一個男子,手裡拿著一堆紅紅的東西。我以為他拿的也是紅磚,但是當他走得近了一點兒時,我才發現那一堆紅紅的東西簌簌抖動,原來是一束束紅色的鮮花。我不禁自己笑了起來。

正當我失神落魄地自己暗笑的時候,忽然聽到不知從哪裡傳來了咕咕的叫聲。濃霧雖然遮蔽了形象,但是卻遮蔽不住聲音。我知道,這是鴿子的聲音。當我傾耳細聽時,又不知從哪裡傳來了陣陣的犬吠聲。這都是我意想不到的情景。我萬萬沒有想到,我在加德滿都學會了喜歡的兩種動物:鴿子和狗,竟同時都在濃霧中出現了。難道濃霧竟成了我在這個美麗的山城裡學會欣賞的第三件東西嗎?

世界上,喜歡霧的人似乎是並不多的。英國倫敦的大霧是頗有一點兒名氣的。有一些作家寫散文,寫小說來描繪倫敦的霧,我們讀起來覺得韻味無窮。對於尼泊爾文學我所知甚少,我不知道,是否也有尼泊爾作家專門寫加德滿都的霧。但是,不管是在倫敦,還是在加德滿都,明目張膽大聲讚美濃霧的人,恐怕是不會多的,其中原因我不甚了了,我也沒有那種閒情逸致去鑽研探討。我現在在這高山王國的首都來對濃霧大唱讚歌,也頗出自己的意料。過去我不但沒有讚美過霧,而且也沒有認真去觀察過霧。我眼前是由讚美而達到觀察,由觀察而加深了讚美。霧能把一切東西:美的、醜的、可愛的、不可愛的,一塌瓜子都給罩上一層或厚或薄的輕紗,讓清楚的東西模糊起來,從而帶來了另外一種美,一種在光天化日之下看不到的美,一種朦朧的美,一種模糊的美。

一些時候以前,當我第一次聽到模糊數學這個名詞的時候,我曾說過幾句怪話:數學比任何科學都更要求清晰,要求準確,怎麼還能有什麼模糊數學呢?後來我讀了一些介紹文章,逐漸瞭解了模糊數學的內容。我一反從前的想法,覺得模糊數學真是一個了不起的發現。在人類社會中,在日常生活中,在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中,有著大量模糊的東西。無論如何也無法否認這些東西的模糊性。承認這個事實,對研究學術和制定政策等等都是有好處的。

在大自然中怎樣呢?在大自然中模糊不清的東西更多。連審美觀念也不例外。有很多東西,在很多時候,朦朧模糊的東西反而更顯得美。月下觀景,霧中看花,不是別有一番情趣在心頭嗎?在這裡,觀賞者有更多的自由,自己讓自己的幻想插上翅膀,上天下地,縱橫六合,神馳於無何有之鄉,情注於自己製造的幻象之中;你想它是什麼樣子,它立刻就成了什麼樣子,比那些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要好得多。而且絕對一清見底、纖毫不遺的東西,在大自然中是根本不存在的。

我的幻想飛騰,忽然想到了這一切。我自詫是神來之筆,我簡直陶醉在這些幻象中了。這時窗外的霧仍然稠密厚重,它似乎瞭解了我的心情,感激我對它的讚揚。它無法說話,只是呈現出更加美妙更加神秘的面貌,瀰漫於天地之間。

1986年11月26日

《一花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