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眼看就要結束了。一結束,我們就要離開這裡。我一想到這一點,心裡就焦急不堪。但是我也並沒有完全放棄了希望。每一次走過廣場的時候,我都特別注意向四下裡看,我暗暗地想:也許會像我們第二次見面那樣,那個男孩子會驀地從人叢中跳出來,兩隻手抱住我的腰。
但是結果卻仍然是失望。
會議終於結束了。第二天我們就要暫時離開這裡,到哈薩克加盟共和國的首都阿拉木圖去做五天的訪問。在這一天的黃昏,我特意到廣場上去散步,目的就是尋找那一個男孩子。
我走到一個書亭附近去,看到檯子上擺滿了書。亞非各國作家作品的俄文和烏茲別克文譯本特別多,特別引人注目。有許多人擠在那裡買書。我在那裡站了一會,想在擁擠的人堆裡發現那個男孩子。
我走到大噴水池旁。這是一個大而圓的池子,中間豎著一排噴水的石柱。這時候,所有的噴水管都一齊開放,水像發怒似的往外噴,一直噴到兩三丈高,然後再落下來,落到墨綠的水池子裡去。噴水柱裡面裝著紅綠電燈,燈光從白練似的水流裡面透了出來,紅紅綠綠,變幻不定,活像天空裡的彩虹。水花濺在黑色的水面上,翻湧起一顆顆的珍珠。
我喜歡這一個噴水池,我在這裡站了很久。但是我卻無心欣賞這些紅紅綠綠的彩虹和一顆顆的白色珍珠;我是希望能夠在這裡找到那一個小孩子的。
我走到廣場兩旁的玫瑰花叢裡去,這也是我特別喜歡的地方。這裡的玫瑰花又高又大又多,簡直數不清有多少棵。人走進去,就彷彿走進了一片矮小的樹林子。在黃昏的微光中,碗口大的花朵顏色有點暗淡了,分不清哪一朵是黃的,哪一朵是紅的,哪一朵又是紅裡透紫的。但是,芬芳的香氣卻比白天陽光普照下還要濃烈。我繞著玫瑰花叢走了幾周,不管玫瑰花的香氣是多麼濃烈,我卻仍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是來尋找那一個男孩子的。
我當時就想到,我這種做法實在很可笑,哪裡就會那樣湊巧呢?但是我又不願意承認我這種舉動毫無意義。天底下湊巧的事情不是很多很多的嗎?我為什麼就一定遇不到這樣的事情呢?我決不放棄這萬一的希望。
但是,結果並不像想像的那樣,我到處找來找去,終於懷著一顆失望的心走回旅館去。
第二天,天還沒有明,我們就乘飛機到阿拉木圖去了。在這個美麗的山城裡訪問了五天之後,又在一天的下午飛回塔什干來。
我們這一次回來,只能算是過路,第二天天一亮,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這一次離開同上一次不一樣,這是真正的離開。
這一次我心裡真正有點急了。
吃過晚飯,我又走到廣場上去。我走近書亭,上面寫著人名書名的木牌還立在那裡。我走過噴水池,白練似的流水照舊泛出了紅紅綠綠的光彩。我走過玫瑰花叢,玫瑰在寂寞地散放著濃烈的香氣。我到處徘徊流連,我是懷著滿腔依依難捨的心情,到這裡來同塔什干和塔什干人民告別的。
實在出我意料,當我走回旅館的時候,我從遠處看到旅館門口有幾個小男孩擠在那裡,向裡面探頭探腦。我剛走上台階,一個小孩子一轉身,突然撲到我的身邊來:這正是我已經尋找了許久而沒有找到的那一個男孩。這一次的見面帶給他的喜悅,不但遠非第一次見面時的喜悅可比,也決非第二次見面時他的喜悅可比。他緊緊地抓住我的雙手,雙腳都在跳;鬆了我的手,又抱住我的腰,臉上興奮得一片紅,連氣都喘不上來了。
他斷斷續續地告訴我,他是來找我的,過去五天,他天天都來。
"你怎麼知道我還在這裡呢?"
"我猜您還在這裡。"
"別的代表都已經走了,你這猜想未免太大膽了。"
"一點也不大膽,我現在不是找到您了嗎?"
我大笑起來,不得不承認他是對的。
這是一次在瀕於絕望中的意外的會見。中國舊小說裡有兩句話:"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並不能寫出我當時的全部心情。"驀然回頭,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也只能描繪出我的心情的一小部分。我從來不相信世界上會有什麼奇跡;現在我卻感覺到,世界上畢竟是有奇跡的,雖然我對這一個名詞的理解同許多人都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