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野火

野火

天寒風急,風沙擊面,鎬下如雨,地堅如石。北梁子上正展開一場挖坑田的大戰。這地方是一個山崗,四面都沒有屏障。從八達嶺上掃下來的狂風以驚人的力量和速度撲向這裡,把人們吹得像水上的浮萍。而挖坑的活也十分艱苦。地面上鬆鬆的一層浮土,幾鎬刨下去,就露出了膠泥。這玩意兒是軟硬不吃,一鎬刨上彷彿是塊硬橡皮,只顯出一點淺淺的鎬痕,卻掉不下多少來。刨不了幾下,人們的手就給震出了血,有的人連虎口都給震裂了。

往年在這數九寒天,人們早已停了地裡的活,待在家裡的熱炕頭上,搓搓棒子,幹些輕活,等著過春節吃餃子了。最多也不過是到山上去打上幾次柴,準備過春節的時候燒。這當然也不是什麼重活。真沒有想到,今年在這樣的時候,在這樣的天氣中,來到這樣一個地方,幹這樣扎手的活。

可是,那過去的老皇歷一點也沒有影響他們的情緒,他們個個精神抖擻,幹勁沖天。在飛沙走石中,他們沉著,勇猛,身上的熱氣頂住了寒氣,手下的鎬聲壓住了風聲。一團熱烈緊張的氣氛直衝九霄。

驀地,不知是誰喊了一聲:

"野火!"

是的,是野火。在遠處的山麓上騰起一股濃煙,被大風吹得搖搖晃晃。最初並不大,但很快就擴散開來,有的地方還隱隱約約地露出了火苗。在煙火特別濃厚的地方,影影綽綽地看到有人在努力扑打。但是風助火勢,火仗風威,被燒的地面越來越大。沒有著火的地方是一片枯黃色,著過了火則是一片黑色。彷彿有人在那裡鋪開一張黑色的地毯,地毯邊上鑲著金邊。只見金邊迅速地擴大,轉眼半個山麓就給這地毯鋪滿了。

這當然引起人們的注意。人們邊刨地,邊瞭望,指指點點,交換著意見。一個人說:

"這火下了山崗了。"

過了一會,又有人說:

"這火爬上另一個山崗了。"

再隔一會,又有人說:

"這火快到山溝了。"

他們以為溝會把火擋住,所以誰也沒有動,仍然是邊刨地,邊瞭望,指指點點,交換著意見。

忽然,不知誰喊了一聲:"火已經過了山溝!"大家立刻一愣。原來過了溝就是一片蘋果園。野火燒山草,這是比較常見的事。但是,讓野火燒掉人民的財富,卻是不允許的。大家幾乎是在同一秒鐘內,丟下手中的鐵鎬,扛起鐵鍬,向著野火,飛奔而去。

地勢是忽高忽低崎嶇不平的,還不知道有多少山溝,多少沙灘。地邊上溝邊上又長滿了葛針,渾身是刺,在那裡等候著人們。衣服碰上,會被撕破;手碰上,會被扎傷。可是這一群扛鐵鍬的人,卻不管這一切,他們像是空中的飛將,跨澗越溝,來到了著火的地方。

這時候的風至少有七八級,這個山麓又正在風口上。狂風以雷霆萬鈞之力從山口裡躥出來,從山崗上呼嘯而過。疾風捲烈火,烈火焚枯草,一片黃色的草地轉眼就變成了一片黑。你看到草尖上一點火、草莖上一點火、草根上一點火,一剎那就聚攏起來,形成一團火。你看到腳下一點火、身邊一點火,一剎那就跑出去老遠,像海灘上退潮那樣,剛才在腳底下,冷不防就退了回去,要追也追不上。看樣子,野火一定想把山崗燒遍,把蘋果樹燒光。可是人們並沒有被它嚇住,一定不讓它過溝。有人用鐵鍬扑打,有人用衣服扑打,有人甚至用自己的手腳扑打,衣服燒著了,鞋了燒破了,手燒傷了,臉燒黑了。但是,野火再快,也不如人的腿快;風再硬,也不如人的心硬。大片的野火終於被撲滅了,只是無可奈何地冒著輕煙。

大家擦了擦臉上的黑灰,披上了燒破的衣服,扛起鐵鍬,談笑風生地走回北梁子。沒有一個人想到自己所受的損失:工分減少了,衣服撕破了,身體受傷了。他們也沒有感到,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他們似乎認為,這是很自然的,很平常的,像每天吃飯睡覺那樣平常。

這時候,風更大了,天更冷了,飛沙更多了。但是,在雨點般的鐵鍬的飛落下,膠泥卻似乎變得軟了起來,幾鍬就刨出一個坑來。成排成排的坑迅速地出現在田地上,好像有意要顯示農民的英雄氣概。同我共同勞動的這些農民,我應該說是非常熟悉的。我知道他們的姓名、愛好,也曾在他們家裡吃過飯。平常日子我並沒有感覺到他們身上有什麼特異之處。可是今天,他們的形象在我眼內高大了起來。我想到毛主席的一句詩:"遍地英雄下夕煙"。我眼前站著這樣一群老實樸素的農民,不正是"遍地英雄"嗎?

1966年2月17日

《賦得永久的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