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遙遠的懷念(2)

瓦爾德施米特教授的專門研究範圍是新疆出土的梵文貝葉經。在這一方面,他是蜚聲世界的權威。他的老師是德國的梵文大家呂德斯教授,也是以學風謹嚴著稱的。教授的博士論文以及取得在大學授課資格的論文,都是關於新疆貝葉經的。這兩本厚厚的大書,裡面的材料異常豐富,處理材料的方式極端細緻謹嚴。一張張的圖表,一行行的統計數字,看上去令人眼花繚亂,令人頭腦昏眩。我一向雖然不能算是一個馬大哈,但是也從沒有想到寫科學研究論文竟然必須這樣瑣細。兩部大書好幾百頁,竟然沒有一個錯字,連標點符號,還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特寫字母或符號,也都是個個確實無誤,這實在不能不令人感到吃驚。德國人一向以徹底性自詡,我的教授忠誠地保留了德國的優良傳統。留給我的印象讓我終生難忘,終生受用不盡。

但是給我教育最大的還是我寫博士論文的過程。按德國規定,一個想獲得博士學位的學生必須念三個系:一個主系和兩個副系。我的主系是梵文和巴利文,兩個副系是斯拉夫語文系和英國語文系。指導博士論文的教授,德國學生戲稱之為\"博士父親\"。怎樣才能找到博士父親呢?這要由教授和學生兩個方面來決定。學生往往經過在幾個大學中獲得的實踐經驗,最後決定留在某一個大學跟某一個教授做博士論文。德國教授在大學裡至高無上,他說了算,往往有很大的架子,不大肯收博士生,害怕學生將來出息不大,辱沒了自己的名聲。越是名教授,收徒弟的條件越高。往往經過幾個學期的習彌那爾,教授真正覺得孺子可教,他才點頭收徒,並給他博士論文題目。

對我來講,我好像是沒有經過那樣漫長而複雜的過程。第四學期念完,教授就主動問我要不要一個論文題目。我聽了當然是受寵若驚,立刻表示願意。他說,他早就有一個題目《〈大事〉伽陀中限定動詞的變化》,問我接受不接受。我那時候對梵文所知極少,根本沒有選擇題目的能力,便滿口答應。題目就這樣定了下來。佛典《大事》是用所謂\"混合梵文\"寫成的,既非梵文,也非巴利文,更非一般的俗語,是一種亂七八糟雜湊起來的語言。這種語言對研究印度佛教史、印度語言發展史等都是很重要的。我一生對這種語言感興趣,其基礎就是當時打下的。

題目定下來以後,我一方面繼續參加教授的習彌那爾,聽英文系和斯拉夫語文系的課,另一方面就開始讀法國學者塞那校訂的《大事》,一共厚厚的三大本,我真是爭分奪秒,\"開電燈以繼晷,恆兀兀以窮年\"。我把每一個動詞形式都做成卡片,還要查看大量的圖書雜誌,忙得不可開交。此時國際環境和生活環境越來越惡劣。吃的東西越來越少,不但黃油和肉幾乎絕跡,麵包和土豆也僅夠每天需要量的三分之一至四分之一。黃油和麵包都摻了假,吃下肚去,咕咕直叫。德國人是非常講究禮貌的。但在當時,在電影院裡,屁聲相應,習以為常。天上還有英美的飛機,天天飛越哥廷根上空。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炸彈落下,心裡終日危懼不安。在自己的祖國,日本軍國主義者姦淫擄掠,殺人如麻。\"烽火連三年,家書抵億金。\"我是根本收不到家書的。家裡的妻子老小,生死不知。我在這種內外交迫下,天天晚上失眠。偶爾睡上一點,也是噩夢迷離。有時候夢到在祖國吃花生米,可見我當時對吃的要求已經低到什麼程度。幾粒花生米,連龍肝鳳髓也無法比得上了。

我的論文就是在這種情況下慢慢地寫下去的。我想,應當在分析限定動詞變化之前寫上一篇有份量的長的緒論,說明\"混合梵語\"的來龍去脈以及《大事》的一些情況。我覺得,只有這樣,論文才顯得有氣派。我翻看了大量用各種語言寫成的論文,做筆記,寫提綱。這個工作同做卡片同時並舉,經過了大約一年多的時間,終於寫成了一篇緒論,相當長。自己確實是費了一番心血的。\"文章是自己的好\",我自我感覺良好,覺得文章分析源流,標列條目,洋洋灑灑,頗有神來之筆,值得滿意的。我相信,這一舉一定會給教授留下深刻印象,說不定還要把自己誇上一番。當時歐戰方殷,教授從軍回來短期休假。我就懷著這樣的美夢,把緒論送給了他。美夢照舊做了下去。隔了大約一個星期,教授在研究所內把文章退還給我,臉上含有笑意,最初並沒有說話。我心裡咯登一下,直覺感到情勢有點不妙了。我打開稿子一看,沒有任何改動。只是在第一行第一個字前面畫上了一個前括號,在最後一行最後一個字後面畫上了一個後括號。整篇文章就讓一個括號括了起來,意思就是說,全不存在了。這真是\"堅決、徹底、乾淨、全部\"消滅掉了。我彷彿當頭挨了一棒,茫然、懵然,不知所措。這時候教授才慢慢地開了口:\"你的文章費勁很大,引書不少。但是都是別人的意見,根本沒有你自己的創見。看上去面面俱到,實際上毫無價值。你重複別人的話,又不完整準確。如果有人對你的文章進行挑剔,從任何地方都能對你加以抨擊,而且我相信你根本無力還手。因此,我建議,把緒論統統刪掉。在對限定動詞進行分析以前,只寫上幾句說明就行了。\"一席話說得我啞口無言,我無法反駁。這引起了我激烈的思想鬥爭,心潮滾?,沖得我頭暈眼花。過了好一陣子,我的腦筋才清醒過來,彷彿做了黃粱一夢。我由衷地承認,教授的話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我由此體會到:寫論文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這是我一生第一次寫規模比較大的學術論文,也是我第一次受到劇烈的打擊。然而我感激這一次打擊,它使我終生頭腦能夠比較清醒。沒有創見,不要寫文章,否則就是浪費紙張。有了創見寫論文,也不要下筆千言,離題萬里。空洞的廢話少說不說為宜。我現在也早就有了學生了。我也把我從瓦爾德施米特教授那裡接來的衣缽傳給了他們。

我的回憶就寫到這裡為止。這樣一個好題目,我本來希望能寫出一篇像樣的東西。但是卻是事與願違,文章不怎麼樣。差幸我沒有虛構,全是大實話,這對青年們也許還不無意義吧。

《賦得永久的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