寸草心
小引
我已至望九之年,在這漫長的生命中,親屬先我而去的,人數頗多。俗話說:\"死人生活在活人的記憶裡。\"先走的親屬當然就活在我的記憶裡。越是年老,想到她們的次數越多。想得最厲害的偏偏是幾位婦女。因為我是一個激烈的女權衛護者嗎?不是的。那麼究竟原因何在呢?我說不清。反正事實就是這樣,我只能說是因緣和合了。
我在下面依次講四位婦女。前三位屬於\"寸草心\"的範疇,最後一位算是借了光。
大奶奶
我的上一輩,大排行,共十一位兄弟。老大、老二,我叫他們\"大大爺\"、\"二大爺\",是同父同母所生。父親是個舉人,做過一任教諭,官階未必入流,卻是我們莊最高的功名,最大的官,因此家中頗為富有。兄弟倆分家,每人還各得地五六十畝。後來被劃為富農。老三、老四、老五、老六、老八、老十,我從未見過,他們父母生身情況不清楚,因家貧遭災,闖了關東,黃鶴一去不復歸矣。老七、老九、老十一,是同父同母所生,老七是我父親。從小父母雙亡,我從來沒有見過我的祖父母。貧無立錐之地,十一叔送給了別人,改了姓。九叔也萬般無奈被迫背井離鄉,流落濟南,好歹算是在那裡立定了腳跟。我六歲離家,投奔的就是九叔。
所謂\"大奶奶\",就是舉人的妻子。大大爺生過一個兒子,也就是說,大奶奶有過一個孫子。可惜在娶妻生子後就夭亡了。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因此,在我上一輩十一人中,男孩子只有我這一個獨根獨苗。在舊社會\"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環境中,我成了家中的寶貝,自是意中事。可能還有一些別的原因,在我六歲離家之前,我就成了大奶奶的心頭肉,一天不見也不行。
我們家住在村外,大奶奶住在村內。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每天早晨一睜眼,滾下土炕,一溜煙就跑到村內,一頭撲到大奶奶懷裡。只見她把手縮進非常寬大的袖筒裡,不知從什麼地方拿出半塊或一整個白面饅頭,遞給我。當時吃白面饅頭叫做吃\"白的\",全村能每天吃\"白的\"的人,屈指可數,大奶奶是其中一個,季家全家是唯一的一個。對我這個連\"黃的\" (指小米面和玉米面)都吃不到,只能湊合著吃\"紅的\" (紅高粱面)的小孩子,\"白的\"簡直就像是龍肝鳳髓,是我一天望眼欲穿地最希望享受到的。
按年齡推算起來,從能跑路到離開家,大約是從三歲到六歲,是我每天必見大奶奶的時期,也是我一生最難忘懷的一段生活。我的記憶中往往閃出一株大柳樹的影子。大奶奶彌勒佛似的端坐在一把奇大的椅子上。她身軀胖大,據說食量很大。有一次,家人給她燉了一鍋肉。她問家裡的人:\"肉燉好了沒有?給我盛一碗拿兩個饅頭來,我嘗嘗!\"食量可見一斑。可惜我現在怎麼樣也挖不出吃肉的回憶。我不會沒吃過的。大概我的最高願望也不過是吃點\"白的\",超過這個標準,對我就如雲天渺茫,連回憶都沒有了。
可是我終於離開了大奶奶,以古稀或耄耋的高齡,失掉我這塊心頭肉,大奶奶內心的悲傷,完全可以想像。\"可憐小兒女,不解憶長安。\"我只有六歲,稍有點不安,轉眼就忘了。等我第一次從濟南回家的時候,是送大奶奶入土的。從此我就永遠失掉了大奶奶。
大奶奶永遠活在我的記憶中。
我的母親
我是一個最愛母親的人,卻又是一個享受母愛最少的人。我六歲離開母親,以後有兩次短暫的會面,都是由於回家奔喪,最後一次是分離八年以後,又回家奔喪。這次奔的卻是母親的喪。回到老家,母親已經躺在棺材裡,連遺容都沒能見上。從此,人天永隔,連回憶裡母親的面影都變得迷離模糊,連在夢中都見不到母親的真面目了。這樣的夢,我生平不知已有多少次。直到耄耋之年,我仍然頻頻夢到面目不清的母親,總是老淚縱橫,哭著醒來。對享受母親的愛來說,我注定是一個永恆的悲劇人物了。奈之何哉!奈之何哉!
關於母親,我已經寫了很多,這裡不想再重複。我只想寫一件我決不相信其為真而又熱切希望其為真的小事。
在清華大學唸書時,母親突然去世。我從北平趕回濟南,又趕回清平,送母親入土。我回到家裡,看到的只是一個黑棺材,母親的面容再也看不到了。有一天夜裡,我正睡在裡間的土炕上,一叔陪著我。中間隔一片棗樹林的對門的寧大叔,逕直走進屋內,繞過母親的棺材,走到裡屋炕前,把我叫醒,說他的老婆寧大嬸\"撞客\"了--我們那裡把鬼附人體叫做\"撞客\"--撞的客就是我母親。我大吃一驚,一骨碌爬起來,跌跌撞撞,跟著寧大叔,穿過棗林,來到他家。寧大嬸坐在炕上,閉著眼睛,嘴裡卻不停地說著話,不是她說話,而是我母親。一見我(毋寧說是一\"聽到我\",因為她沒有睜眼),就抓住我的手,說:\"兒啊!你讓娘想得好苦呀!離家八年,也不回來看看我。你知道,娘心裡是什麼滋味呀!\"如此刺刺不休,說個不停。我彷彿當頭挨了一棒,懵懵懂懂,不知所措。按理說,聽到母親的聲音,我應當號啕大哭。然而,我沒有,我似乎又清醒過來。我在潛意識中,連柳問著自己:這是可能的嗎?這是真事嗎?我心裡酸甜苦辣,攪成了一鍋醬。我對\"母親\"說:\"娘啊!你不該來找寧大嬸呀!你不該麻煩寧大嬸呀!\"我自己的聲音傳到我自己的耳朵裡,一片空虛,一片淡漠。然而,我又不能不這樣,我的那一點\"科學\"起了支配的作用。\"母親\"連聲說:\"是啊!是啊!我要走了。\"於是寧大嬸睜開了眼睛,木然、愕然坐在土炕上。我回到自己家裡,看到母親的棺材,伏在土炕上,一直哭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