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譯《五卷書》第一版出版於1959年(據版權頁上的日期),「譯本序」則寫於1963年,這是為1964年那一版寫的,此版版權頁失載。第三次印刷是1981年,我寫了一篇「再版後記」,這一篇「序」和「後記」都寫得相當長,把《五卷書》在世界上傳佈的情況,以及我對本書內容的理解和本書結構的特色,還有與中國文學之關係,都做了比較詳盡的說明,這代表我多年來研究《五卷書》的心得。到了現在,我已經多年沒有再對本書有任何新的研究或思考,重讀舊序和後記,覺得其中一些對歷史事實的說明和自己對本書內容的理解,還沒有過時,對今天的讀者還是有用的。
最近若干年以來,時不時地會有人問到《五卷書》,說很多讀者願意讀到此書,可是書店,所有的書店,都已久絕此書蹤影,追問售貨員,則如海客談瀛洲,惘惘然無辭以對。我作為譯者是無能為力的,只能向人民文學出版社反映。人民文學出版者對廣大讀者一向是肯負責的。最後決定再出新版。這真如一場「知時節」的「及時雨」,廣大讀者,再加上我這一個譯者,如沐春風了。
人民文學出版社希望我再寫一篇新序。我個人也感到有這個必要。上面談到的本書一版再版,都已是二十世紀的事情。如今,一個新的世紀,一個新的千年,已經降臨到人間。一元復始,萬象更新,人們,全世界的人們都對這個新世紀和新千年抱有新的希望。這些希望能不能變為現實,現在還很難說。但是人們的願望和希望卻是絕對真誠的。現在,人們不禁要問:在這樣新時代來臨之際,再版《五卷書》有什麼新的意義嗎?
不知是從什麼時候起,我逐漸形成了一種看法,我認為,人的一生主要任務是處理好兩種關係:一是要正確處理好人與人的關係,也就是社會關係,國際關係也包括在裡面;二是要正確處理好人與大自然的關係,也就是天人關係。到了二十一世紀,這兩種主要任務一點也沒有改變。
我同時又逐漸形成了另外一種看法,我認為,古今中外,人們之所以要讀書,其目的不出兩端:一是從書中尋求智慧,尋求真理;二是從書中尋求娛樂。在過去許多年極左思潮的影響下,人們只敢談第一個作用,而第二個娛樂性,則有點談虎色變,不敢涉及。連眾多的中國文學史中,也著重鸚鵡學舌式地大談所謂思想性,而於文學作品不可或缺的藝術性,則敷衍潦草說上幾句扯淡的話。至於文學作品的娛樂性則宛如禁區,無人敢問津矣。
把我上面談到的兩種看法結合起來再看《五卷書》,我認為,它既能給我們以智慧,又能給我們以怡悅。在二十世紀是如此,在二十一世紀依然是如此。
從文體上來看,《五卷書》屬於寓言一類,所謂寓言,就是從多數以鳥獸為主人公的小故事中歸納出來一個教訓,教導人們以做人處事的道理。古希臘的《伊索寓言》即屬此類。印度和古希臘的寓言頗多相似之處。學者們一致認為,其中必有模仿或者直接影響之處。至於哪一個是主,則意見頗有不同。我個人淺見,印度為主的可能性最大。印度人民富有幻想力,是民族性使然。魯迅先生就曾對印度人的幻想力大加讚賞過。
不管以哪個為主,《五卷書》中從鳥獸小故事中歸納出來的教訓,對我們今天的人類仍然是有教育意義的。我們不能說,這些教訓全是精華,有一些糟粕也是難免的。究以正面的精華為主,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些教訓能教導我們,怎樣處理人際關係,也就是社會關係;也能教導我們,怎樣處理依然是雲譎波詭的國際關係,這一點對大人和小孩都是有用處的。此外,從充滿了匪夷所思的機智和神奇的石破天驚的幻想力的小故事中,人們也能獲得一些特殊的美感享受和娛樂。人們之所以至今還探聽《五卷書》的消息,切盼此書能夠再版,其原因也就在此。
現在,人民文學出版社終於滿足了廣大讀者的願望。他們希望我能寫上一篇新序,我當然樂於滿足這個願望。我考慮到原有的「譯本序」和「再版後記」,正如我在上面所說的那樣,含有很多有用的信息和內容的說明以及理解,對今天的讀者還是不可或缺的,所以我決定加以保留,前者排在這一篇「再版新序」的後面,後者仍然排在正文的最後面,這樣對讀者會有好處的。
我已屆九十高齡,這在古今中外讀書人中頗為少見的。但是,我耳尚能半聰,目尚能半明,糊塗極為難得,這不知是托了什麼人的福。現在又逢上《五卷書》的再版,可以說是雙喜臨門了,因而意氣風發,心曠神怡,這一篇新序一揮而就,真不知老之已至了。
2000年8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