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當下宋江不合將五兩銀子發了那個教師。只見這揭陽鎮上眾人叢中,鑽過這條大
漢,睜著眼,喝道:「這廝那裡學到這些鳥棒,來俺這揭陽鎮上逞強!我已吩付了眾人休睬
他,你這廝如何賣弄有錢,把銀子賞他,滅俺揭陽鎮上的威風!」宋江應道:「我自賞他銀
兩,卻干你甚事?」那大漢揪住宋江,喝道:「你這賊配軍!敢回我話!」宋江道:「做甚
麼不敢回你話!」那大漢提起雙拳,劈臉打來。宋江躲個過。大漢又趕入一步來,宋江卻待
要和他放對,只見那個使棒的教頭,從人背後趕將來,一隻手揪這那大漢頭巾,一隻手提住
腰胯,望那大漢肋骨上只一兜,踉蹌一交,顛翻在地。那大漢卻待掙扎起來,又被這教頭只
一腳踢翻了。兩個公人勸住教頭。那大漢從地上爬將起來,看了宋江和教頭,說道:「使得
使不得,教你兩個不要慌!」一直往南去了。宋江且請問:「教頭高姓,何處人氏?」教頭
答道:「小人祖貫河南洛陽人氏,姓薛,名永。祖父是老種經略相公帳前軍官,為因惡了同
僚,不得升用,子孫靠使棒賣藥度日。江湖上但呼小人病大蟲薛永。不敢拜問,恩官高姓大
名?」宋江道:「小可姓宋,名江。祖貫鄆城縣人氏。」薛永道:「莫非山東及時雨宋公明
麼?」宋江道:「小可便是。」薛永聽罷,便拜。宋江連忙扶住,道:「少敘三杯,如
何?」薛永道:「好。正要拜識尊顏,卻為門得遇兄長。」慌忙收拾起棒和藥囊,同宋江便
往鄰近酒肆內去酒。只見酒家說道:「酒肉自有,只是不敢賣與你們。」宋江問道:「緣何
不賣與我們?」酒家道:「卻和你們打的大漢已使人分付了;若是賣與你們時,把我這店子
都打得粉碎。我這裡卻是不敢惡他。這人是此間揭陽鎮上一霸,誰敢不聽他說。」宋江道:
「既然恁地,我們去休;那必然要來尋鬧」薛永道:「小人也去店裡算了房錢還他;一兩日
間也來江州相會。兄長先行。」宋江又居一二十兩銀子與了薛永,辭別了自去。宋江只得自
和兩個公人也離了酒店,又自去一處酒。那店家說道:「小郎已自都分付了,我們如何敢賣
與你們!你枉走!白自費力!不濟事!」宋江和兩個公人都做聲不得;卻被他那裡不肯相
容。宋江問時,都道:「他已著小郎連連分付去了,不許安著你們三個。」當下宋江見王是
話頭,三個便拽開腳步,望大路上走。看見一輪紅日低墜,天色昏暗,宋江和兩個公人心裡
越慌。三個商量道:「沒來由看使棒,惡了這!如今閃得前不巴村,後不著店,卻是投那裡
去宿是好?」只見遠遠地小路,望見隔林深處射出燈光來。宋江見了道:「兀,那裡燈光明
處必有人家。遮莫怎地陪個小心,借宿一夜,明日早行。」公人看了道:「這燈光處又不在
正路上。」宋江道:「沒奈何!雖然不在正路上,明日多行三二里,卻打甚麼要緊?」三個
人當時落路來。行不到二里多路,林子背後閃出一座大莊院來。宋江和兩個公人來到莊院前
敲門。莊客聽得,出來開門,道:「你是甚人,黃昏夜半來敲門打戶?」宋江陪著小心,答
道:「小人是個罪犯配送江州的人。今日錯過了宿頭,無處安歇,欲求貴莊借宿一宵,來早
依例拜納房金。」莊客道:「既是恁地,你且在這裡少待,等我入去報知莊主太公,可容即
歇。」莊客入去通報了,復翻身出來,說道:「太公相請。」宋江和兩個公人到裡面茸棠去
參見了莊主太公。太公付教莊客,領到門房裡安歇,就與他們些晚飯。莊客聽了,引去門首
草房下,點起一碗燈,教三人歇定了;取三分飯食羹湯蔬,教他三個了。莊客收了碗碟,自
入裡面去。兩個公人道:「押司,這裡又無外人,一發除了行枷,快樂睡一夜。明日早
行。」宋江道:「說得是。」當時去了行枷,和兩個公人去房外淨手,看見星光滿天,又見
打麥場邊屋後是一條村僻小路,宋江看在眼裡。三個淨了手,入進房裡,關上門去睡。宋江
和兩個公人說道:「也難得這個莊主太公留俺們歇這一夜。」正說間,聽得裡面有人點火把
來打麥場上一到處照看。宋江在門縫裡張時,見是太公引著三倨莊客,把火把到處照看。宋
江對公人道:「這太公和我父親一般:件件定要自來照管,這早晚也王肯去睡,瑣瑣地親自
點看。」正說間,只聽得外面有人叫開莊門。莊客連忙來開了門,放入五七個人來。為頭的
手裡拿著朴刀,背後的都拿著稻叉棍棒。火把光下,宋江張看時,那個提朴刀的正是在揭陽
鎮上要我們的那漢。宋江又聽得那太公問道:「小郎,你那裡去來?和甚人打,日晚了拖拽
棒?」那大漢道「阿爹不知。哥哥在家裡麼?」太公道:「你哥哥得醉了,去睡在後面亭子
上。」那漢道:「我自去叫他起來。我和他趕人。」太公道:「你又和誰合口?叫起哥哥來
時,他卻不肯干休。你且對我說這緣故。」那漢道:「阿爹,你不知,今日鎮上一個使棒賣
藥的漢子,叵耐那不先來見我弟兄兩個,便去鎮上撒科賣藥,教使棒;被我都分付了鎮上的
人分文不要與他賞錢。不知那裡走一個囚徒來,那做好漢出尖,把五兩銀子賞他,滅俺揭陽
鎮上威風!我正要打那,卻恨那賣藥的腦揪翻我,打了一頓,又踢了我一腳,至今腰裡還
疼。我已教人四下裡分付了酒店客店:不許著這們酒安歇。先教那三個今夜沒存身處。隨後
我叫了賭房裡一夥人,趕將去客店裡,拿得那賣藥的來盡氣力打了一頓;如今把來吊在都頭
家裡,明日送去江邊,困做一塊拋在江裡,出那口鳥氣!卻只趕這兩個公人押的囚徒不著。
前面又沒客店,竟不知投那裡去宿了,我如今叫起哥哥來分頭趕去捉拿這廝!」太公道:
「我兒,休恁地短命相!他自有銀子賞那賣藥的,卻干你甚事?你去打他做甚麼?可知道著
他打了也不曾傷重。快依我口便罷,休教哥哥得知。你人打了,他肯干罷?又是去害人性
命!你依我說,且去房裡睡了。半夜三更,莫去敲門打戶,激惱村坊,你也積些陰德。」那
漢不顧太公說,著朴刀,逕入莊內去了。太公隨後也趕入去。宋江聽罷,對公人說道:「這
般不巧的事!怎生是好!卻又撞在他家投宿!我們只宜走了好。倘或這廝得知,必然他害了
性命。便是太公不說,莊客如何敢瞞?」兩個公人都道:「說得是。事不宜遲,及早快
走!」宋江道:「我們休從門前出去,掇開屋後一堵子出去罷。」兩個公人挑了包裡,宋江
自提了行枷,便從房裡挖開屋後一堵壁子。三個人便趁星光之下望林木深處小路上只顧走。
正是「慌不擇路。」走了一個更次,望見前滿目蘆花,一派大江,滔滔滾滾,正來到潯陽江
邊。只聽得背後喊叫,火把亂明,吹風忽哨趕將來。宋江只叫得苦,道:「上蒼救一救則
個!」三人躲在蘆葦中,望後面時,那火把漸近。三人心裡越慌,腳高步低,在蘆葦裡撞。
前面一看,「不到天盡頭,早到地盡處,」一帶大江攔截,側邊又是一條闊港。宋江仰天歎
道:「早知如此的苦,權且住在梁山泊也罷!誰想直斷送在這裡!」宋江正在危急之際,只
見蘆葦中悄悄地忽然搖出一隻船來。宋江見了便叫:「梢公!且把船來救我們三個!俺與你
幾兩銀子!」那梢公在船上問道:「你三個是甚麼人,卻走在這裡來?」宋江道:「背後有
強人打劫我們,一味地撞在這裡。你快把船來渡我們!我多與你些銀兩!」那梢公早把船放
得攏來。三個連忙跳上船去。一個公人便把包裡我下艙裡;一個公人便將水火棍拓開了船。
那梢公一頭搭上櫓,一面聽著包裡落艙有些好響聲,心中暗喜;把櫓一搖,那隻小船早蕩在
江心裡。岸上那夥趕來的人早趕到灘頭,有十餘個火把,為頭兩個大漢各挺著一條朴刀約從
有二十餘人,各執棒。口裡叫道:「你那梢公快搖船攏來」宋江和兩個公人做一塊兒伏在船
艙裡,說道:「梢公!卻是不要攏船!我們自多謝你些銀子!」那梢公點頭,只不應岸上的
人,把船望上水咿咿啞啞的搖將去。那岸上這夥人大喝道:「你那梢公不搖攏船來,教你都
死!」那梢公冷笑幾聲,也不應。岸上那夥人又叫道:「你是那梢公,直恁大膽不搖攏來?
那梢公冷笑應道:「老爺叫做張梢公!你不要咬我鳥!」岸上火把叢中那個長漢說道:「原
來是張大哥!你見我弟兄兩個麼?」那梢公應道:「我又不瞎,做甚麼不見你!」那長漢
道:「你既見我時,且搖攏來和你說話。」那梢公道:「有話明朝來說,趁船的要去得
緊。」那長漢道:「我弟兄兩個正要捉這趁船的三個人!」那梢公道:「趁船的三個都是我
家親眷,衣食父母。請他歸去碗『板刀面』了來!」那長漢道:「你且搖攏來,和你商量」
那梢公道:「我的衣飯,倒攏來把與你,倒樂意。」那長漢道:「張大哥!不是這般說!我
弟兄只要捉這囚徒!你且攏來!」那梢公一頭搖櫓,一面說道:「我自好幾日接得這個主
顧,卻是不搖攏來,倒你接了去!你兩個只休怪,改日相見!」宋江呆了,不聽得話裡藏
機,在船艙裡悄悄的和兩個公人說:「也難得這個梢公!救了我們三個性命,又與他分說!
不要忘了他恩德!卻不是幸得這隻船來渡了我們!」卻說那梢公搖開船去,離得江岸遠了。
三個人在艙裡望岸上時,火把也自去蘆葦中明亮。宋江道:「慚愧!正是好人相逢,惡人遠
離,且得脫了這場災難!」只見那梢公搖著櫓,口裡唱起湖州歌來;唱道:老爺生長在江
邊,不愛交遊只愛錢。昨夜華光來趁我,臨行奪下金磚!宋江和兩個公人聽了這首歌,都酥
軟了。宋江又想道:「他是耍。」三個正在裡議論未了,只見那梢公放下櫓,說道:「你這
個撮鳥!兩個公人平日最會詐害做私商的心,今日卻撞在老爺手裡!你三個卻是要『板刀
面,』卻是要『餛飩?』」宋江道:「家長,休要取笑。怎地喚做『板刀面?』怎地是『餛
飩?』」那梢公睜著眼,道:「老爺和你耍甚鳥!若還要『板刀面』時,俺有一把潑風也似
快刀在這板底下。我不消三刀五刀,我只一刀一個,都剁你三個人下水去!你若要『餛飩』
時,你三個快脫了衣裳,都赤條條地跳下江裡自死!」未江聽罷,扯定兩個公人,說道:
「卻是苦也!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那梢公喝道:「你三倨好好商量,快回我
話!」宋江答道:「梢公不知,我們也是沒奈何,犯下了罪迭配甘州的人。你如何可憐見,
饒了我三個!」那梢公喝道:「你說甚麼閒話!饒你三個?我半個也不饒你!-老爺喚作有
名的狗臉張爺爺!來也不認得爺,也去不認得娘!你便都閉了鳥嘴,快下水裡去!」宋江又
求告道:「我們都把包裡內金銀財帛衣服等項,盡數與你。只饒了我三人性!」那梢公便去
板底下摸出那把明晃晃板刀來,大喝道:「你三個要怎地!」宋江仰天歎道:「為因我不敬
天地,不孝父母,犯下罪責,連累了你兩個!」那兩個公人也扯著宋江,道:「押司!罷!
罷!我們三個一處死休!」那梢公又喝道:「你三個孚好快脫了衣裳,跳下江去!跳便跳!
不跳時,老爺便剁下水裡去!」宋江和那兩個公人抱做一塊,望著江裡。只見江面上咿咿啞
啞櫓聲響。梢公回頭看時,一隻快船,飛也似從上水頭急溜下來船上有三個人:一條大漢手
裡橫著托叉,立在船頭上;梢頭兩個後生搖著兩把快櫓。星光之下,早到面前。那船頭上橫
叉的大漢便喝道:「前面是甚梢公,敢在當行事?船裡貨物,見者有分!」這船公回頭看
了,慌忙應道:「原來卻是李大哥!我只道是誰來!大哥,又去做買賣?只是不曾帶挈兄
弟。」大漢道:「張家兄弟,你在這裡又弄這一手!船裡甚麼行貨?有些油水麼?」梢公答
道:「教你得知好笑:我這幾日沒道路又賭輸了,沒一文;正在沙灘上悶,坐岸上一夥人趕
著。三頭行貨來我船裡,卻是兩個鳥公人,解一個黑矮囚徒,正不知是那裡。他說道,迭配
江州來的,卻又項上不帶行枷。趕來的岸上一夥人卻是鎮上穆家哥兒兩個,定要討他。我見
有些油水,我不還他。」船上那大漢道:「咄!莫不是我哥哥宋公明?」宋江聽得聲音熟,
便艙裡叫道:「船上好漢是誰?救宋江則個!」那大漢失驚道:「真個是我哥哥!早不做出
來!」宋江鑽出船上來看時,星光明亮,那船頭上立的大漢正是混江龍李俊;背後船梢上兩
個搖櫓的:一個是出洞蛟童威,一個翻江蜃童猛。這李俊聽得是宋公明,便跳過船來,口裡
叫道:「哥哥驚恐?若是小來得遲了些個,誤了仁兄性命!今日天使李俊在家坐立不安,棹
船出來江裡趕些私鹽,不想又遇著哥哥在此受難!」那梢公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方問道:
「李大哥,這黑漢便是十東及時雨宋公明麼?」李俊道:「可知是哩!」那梢公便拜道:
「我那爺!你何不門通個大名,省得著我做出歹事來,爭些兒傷了仁兄!」宋江問李俊道:
「這個孚漢是誰?請問高姓?」李俊道:「哥哥不知。這個好漢卻是小弟結義的兄弟,姓
張,是小孤山下人氏,單名淇字,綽號船火兒,專在此潯陽江做這件穩善的道路。」宋江和
兩個公人都笑起來。當只船並著搖奔灘邊來,纜了船,艙裡扶宋江並兩個公人上岸。李俊又
與張橫說:「兄弟,我嘗和你說:天下義士,只除非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今日你可仔細
認著。」張潢開火石,點起燈來,照著宋江,撲翻身又在沙灘上拜,道:「哥哥恕兄弟罪
過!」張橫拜罷,問道:「義士哥哥為何事配來此間?」李俊把宋江犯罪的事說了,今來迭
配州。張橫聽了,說道:「好教哥哥得知,小弟一母所生的親弟兄兩個:長的便是小弟;我
有個兄弟,卻又了得:渾身雪練也似一身白肉,沒得鈿五十里水面,水底下伏得七日七夜,
水裡行一似一根白條,更兼一身好武藝,因此,人起他一個異名,喚做浪裡白條張順。當初
我弟兄兩個只在揚子江邊做一件依本分的道路。......」宋江道:「願聞則個。」張
橫道:「我弟兄兩個,但賭輸了時,我便先駕一隻船,渡在江邊靜處做私渡。有那一等客
人,貧省貫百錢的,又要快,便來下我船。等船裡都坐滿了,卻教兄弟張順,也扮做單身客
人背著一個大包,也來趁船。我把船搖到半江裡,歇了櫓,拋了錨,插一把板刀,卻討船
錢。本合五百足錢一個人,我便定要他三貫。卻先問兄弟討起,教他假意不肯還我。我便把
他來起手,一手揪住他頭,一手提定腰胯,撲通地攛下江裡,排頭兒定要三貫。一個個都驚
得呆了,把出來不迭。都得足了,卻送他到僻靜處上岸。我那兄弟自從水底下走過對岸,等
沒了人,卻與兄弟分錢去賭。那時我兩個只靠這道路過日。」宋江道:「可知江邊多有主顧
來尋你私渡。」李俊等都笑起來,張橫又道:「如今我弟兄兩個都改了業;我便只在這潯陽
江裡做私商;兄弟張順,他卻如今自在江州做賣魚牙子。如今哥哥去時,小弟寄一封書去,
-只是不識字,寫不得。」李俊道:「我們去村裡央個門館先生來寫。留下童威,童猛看
船。三個人跟了李俊,張橫,提了燈,投村裡來。走不過半里路,看見火把還在岸上明亮。
張棋說道:「他弟兄兩個還未歸去!」李俊道:「你說兀誰弟兄兩個?」張橫道:「便是鎮
上那穆家哥兒兩個。」李俊道:「一發叫他兩個來拜了哥哥。」宋江連忙說道:「使不得!
他兩個趕著要捉我!」李俊道:「仁兄放心。他兄弟不知是哥哥。他亦是我們一路人。」李
俊用手一招,忽哨了一聲,只見火把人伴都飛奔將來。看見李俊,張橫都恭奉著宋江做一處
說話,那弟兄二人大驚道:「二位大哥如何與這三人熟?」李俊大笑道:「你道他是兀
誰?」那二人道:「便是不認得。只見他在鎮上出銀兩賞那使棒的,滅俺鎮上威風,正待要
捉他!」李俊道:「他便是我日常和你們說的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公明哥哥!你兩個還不
快拜!」那弟兄兩個撇了朴刀,撲翻身便拜,道:「聞名久矣!不期今日方得相會!卻甚是
冒瀆,犯傷了哥哥,望乞憐憫恕罪!」宋江扶起二人,道:「壯士,願求大名?」李俊便
道:「這弟兄兩個富戶是此間人。姓穆,名弘,綽號沒遮攔。兄弟穆春,喚做小遮攔。是揭
陽鎮上一霸。我這裡有『三霸,』哥哥不知,一發說與哥哥知道。揭陽嶺上嶺下便是小弟和
李立一霸;揭陽鎮上是他弟兄兩個一霸;潯陽江邊做私商的卻是張橫,張順兩個一霸;以此
謂之『三霸。』」宋江答道:「我們如何省得!既然都是自家弟兄情分,望乞放還了薛
永!」穆弘笑道:「便是使棒的那?哥哥放心。」-隨即便教兄弟穆春-「去取來還哥哥。
我們且請仁兄到敝莊伏禮請罪。」李俊說道:「最好,最好;便到你莊上去。」穆弘叫莊客
著兩個去看了船隻,就請童威,童猛一同都到莊上去相會;一面又著人去莊上報知,置辦酒
筵,殺羊宰豬,整理筵宴。一行眾人等了童威,童猛,一同取路投莊上來。卻好五更天氣,
都到莊裡,請出穆太公來相見了,就草堂上分賓主坐下。宋江與穆太公對。說話未久,天色
明朗,穆春已取到病大蟲薛永進來,一處相會了。穆弘安排筵席,管待宋江等眾位飲宴。至
晚,都留在莊上歇宿。次日,宋江要行,穆弘那裡肯放,把眾人都留莊上,陪侍宋江去鎮上
閒,觀看揭陽市村景致。又住了三日,宋江怕違了限次,堅意要行。穆弘並眾人苦留不住,
當日做個送路筵席。次日早起來,宋江作別穆太公並眾位好漢;臨行,分付薛永:「且在穆
弘處住幾時,卻來江州,再得相會。」穆弘道:「哥哥但請放心,我這裡自看顧他。」取出
一盤金銀送與宋江,又發兩個公人些銀兩。臨動身,張橫在穆弘莊上央人修了一封家書,央
宋江付與張順。當時宋江收放包裡內了。一行人都送到潯陽江邊。穆弘叫只船來,取過先頭
行李下船。眾人都在江邊,安排行枷,取酒送上船餞行。當下眾人淚而別。李俊,張橫,穆
弘,穆春,薛永,童威,童猛,一行人各自回家,不在話下。只說宋江自和兩個公人下船,
投江州來。這梢公非比前番,使著一帆風蓬,早送到江州上岸。宋江方帶上行枷,兩個公人
取出文書,挑了行李,直至江州府前來,正值府尹升廳。原來那江州知府,姓蔡,雙名得
章,是當朝祭太師蔡京的第九個兒子;因此,江州人叫他做蔡九知府。那人為官貪濫,作事
驕奢。為這江州是錢糧浩大的去處,抑且人廣物盈,因此,太師特地教他來做個知府。當時
兩個公人當廳下了公文,押宋江投廳下,蔡九知府看見宋江一表非俗,便問道:「你為何枷
上沒了本州的封皮?」兩個公人告道:「於路上春雨淋漓,卻被水壞了。知府道:「快寫個
帖來,便送下城外牢城營裡去。本府自差公人押解下去。」這兩個公人就送宋江到牢城營內
交割。當時江州府公人了文帖,監押宋江並同公人出州衙前,來酒店裡買酒。宋江取三兩來
銀子與了江州府公人,當討了收管,將宋江押送單身房裡聽候。那公人先去對管營差撥處替
宋江說了方便,交割討了收管,自回江州府去了。這兩個公人,也交還了宋江包裡,行李,
千酬萬謝相辭了入城來。兩個自說道:「我們雖是了驚恐,卻賺得許多銀兩。」自到州衙府
裡伺候,討了回文,兩個取路往濟州去了。話裡只說宋江又是央浼人請差撥到單身房裡,送
了十兩銀子與他;管營處又自加倍送十兩並人事;營裡管事的人並使喚的軍健人等都送些銀
兩與他們買茶;因此,無一個不歡喜宋江。少刻,引到點視廳前,除了行枷,參見管營。為
得了賄賂,在廳上說道:「這個新配到犯人宋江聽著:先朝太祖武德皇帝聖旨事例,但凡新
入流配的心順先打一百殺威棒。左右!與我捉去背起!」宋江告道:「小人於路感冒風寒時
症,至未曾痊可。」管營道:「這漢端的像有病的;不見他面黃饑瘦,有些病症?且與他權
寄下這頓棒。此人既是縣吏身,著他本營抄事房做個抄事。」就時立了文案,便教發去抄
事。宋江謝了,去單身房取了行李,到抄事房安頓了。眾囚徒見宋江有面目,都買酒來慶
賀。次日,宋江置備酒食與眾人回禮;不時間又請差撥牌頭遞杯,管營處常送禮物與他。宋
江身邊有的是金銀財帛,單把來結識他們;住了半月之間,滿營裡沒一個不歡喜他。自古
道:「世情看冷,人面遂高低!」宋江一日與差撥在抄事房酒,那差撥說與宋江道:「賢
兄,我前日和你說的那個節級常例人情,如何多日不使人送去與他?今已一旬之上了。他明
日下來時,須不好看。」宋江道:「這個不妨。那人要錢不與他;若是差撥哥哥,但要時,
只顧問宋江取不妨。那節級要時,一文也沒!等他下來,宋江自有話說。」差撥道:「押
司,那人好生利害,更兼手腳了得!倘或有些言語高低,了他些羞辱,卻道我不與你通知。
宋江道:「兄長由他。但請放心,小可自有措置。敢是送些與他,也不見得;他有個不敢要
我的,也不見得。」正恁的說未了,只見牌頭來報道:「節級下在這裡了。正在廳上大發
作,罵道:『新到配軍如何不送常例錢與我』」差撥道:「我說是麼?那人自來,連我們都
怪。」宋江笑道:「差撥哥哥休罪,不及陪侍,改日再得作杯。小可且去和他說話。」差撥
也起身道:「我們不要見他。」宋江別了差撥,離了抄事房,自來點視廳上,見這節級。不
是宋江來和這人見,有分教:江州宋江來與這個節級怎麼相見,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