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態炎涼,古今所共有,中外所同然,是最稀鬆平常的事,用不著多傷腦筋。元曲《凍蘇秦》中說:「也素把世態炎涼心中暗忖。」《隋唐演義》中說:「世態炎涼,古今如此。」不管是「暗忖」,還是明忖,反正你得承認這個「古今如此」的事實。
但是,對世態炎涼的感受或認識的程度,卻是隨年齡的大小和處境的不同而很不相同的,絕非大家都一模一樣。我在這裡發現了一條定理:年齡大小與處境坎坷同對世態炎涼的感受成正比。年齡越大,處境越坎坷,則對世態炎涼感受越深刻。反之,年齡越小,處境越順利,則感受越膚淺。這是一條放諸四海而皆准的定理。
我已到望九之年,在八十多年的生命歷程中,一波三折,好運與多舛相結合,坦途與坎坷相混雜,幾度倒下,又幾度爬起來,爬到今天這個地步,我可是真正參透了世態炎涼的玄機,嘗夠了世態炎涼的滋味。特別是十年浩劫中,我因為膽大包天,自己跳出來反對北大那一位炙手可熱的「老佛爺」,被戴上了種種莫須有的帽子,被「打」成了反革命,遭受了極其殘酷的至今回想起來還毛骨悚然的折磨。從牛棚裡放出來以後,有長達幾年的一段時間,我成了燕園中一個「不可接觸者」。走在路上,我當年輝煌時對我低頭彎腰畢恭畢敬的人,那時卻視若路人,沒有哪一個敢或肯跟我說一句話的。我也不習慣於抬頭看人,同人說話。我這個人已經異化為「非人」。一天,我的孫子發燒到40℃,老祖和我用破自行車推著到校醫院去急診。一個女同事竟吃了老虎心豹子膽似的,幫我這個已經步履蹣跚的花甲老人推了推車。我當時感動得熱淚盈眶,如吸甘露,如飲醍醐。這件事、這個人我畢生難忘。
雨過天晴,雲開霧散,我不但「官」復原職,而且還加官晉爵,又開始了一段輝煌。原來是門可羅雀,現在又是賓客盈門。你若問我有什麼想法沒有,想法當然是有的,一個忽而上天堂,忽而下地獄,又忽而重上天堂的人,哪能沒有想法呢?我想的是:世態炎涼,古今如此。任何一個人,包括我自己在內,以及任何一個生物,從本能上來看,總是趨吉避凶的。因此,我沒怪罪任何人,包括打過我的人。我沒有對任何人打擊報復。並不是由於我度量特別大,能容天下難容之事,而是由於我洞明世事,又反求諸躬。假如我處在別人的地位上,我的行動不見得會比別人好。
199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