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本來打算再到看守所看看栗致炟,把他調查的小白的真實情況親口告訴栗致炟。可是,作為汴陽市法院一把手的他,要辦的事情太多了,一件接一件急辦、必辦的公務,使他難以擠出空兒,只好讓他的秘書去看栗致炟了。小白確實是他與韓秀清的私生子,這是小白現在的母親親口講的。為了抓第一手資料,黎明親自尋覓到小白的母親與姐姐居住的寒舍。經過誠懇又善意的溝通交流,對方弄清了黎明的好意,終於向他吐露了真情。歷經滄桑的女人道出的收養小白的時間、地點,以及小白的那對年輕的父母,無一不證明小白就是栗致炟與韓秀清的親生兒子。特別是孩子右肩上的泛青色的胎記,更使這個事實不可置疑。小白的養母回憶道,當時送來孩子的父親開玩笑地說,如日後有緣再能相遇,請不要拒絕他們來看孩子,讓親生的父母與親骨肉見見面。當時那男子還將上衣脫去,指著自己右肩上的那片胎記說,這胎記與兒子右肩的胎記一模一樣,再過多少年,這個記號都是不會變的,到時候可以憑胎記辨認他們……
得知這個隱瞞了幾十年的故事後,黎明頓時充滿了複雜的情愫。這不僅使他想到青春時期的栗致炟和韓秀清,同時也回憶起那種蹉跎歲月所釀造的辛酸往事。特別是小白這孩子,太命苦了。生母僅因書寫了幾句實話、心裡話,和對現實現狀的質疑,就被以現行反革命罪處以極刑。而她的罪行敗露,又是其戀人栗致炟的揭發舉報所致。在那個時候,栗致炟也只不過是個涉世不深的毛孩子,他想進步,當然就依靠組織、相信組織,在組織的誘導下,他把韓秀清寫給自己的情書交給了組織,那情書中流露著女孩子對現實對社會的諸多質疑和不解。栗致炟,不,當時名字叫栗衛紅的他當然想不到,僅僅依靠這點東西,就可以將一個人置於死地。如今,苦命的小白又以「轉移銷毀證據罪」被逮捕審判。黎明只是覺得,小白的犯罪,客觀的原因太多了,社會應該為他分擔一部分責任。
黎明的秘書在看守所見到了栗致炟,只是寒暄了幾分鐘光景,就匆匆離去了。不過,他交到栗致炟手中的黎明的親筆信,卻使栗致炟的心房無法平靜。簡短的信札告訴他,小白正是他與秀清的兒子,如今小白養父下世,尚有養母和一個姐姐,生活拮据清貧……
就在讀過黎明的短信的第二天,汴陽市中級法院開庭宣佈栗致炟故意殺人案的判決。
法官讀的判決書中的語句,栗致炟似乎什麼都聽不清楚。只是最後幾句,他聽清楚了,根據所犯罪行,經過審判,認為事實清楚,證據確鑿,根據刑法……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聽了判決,栗致炟並沒有驚慌,因為他已有思想準備,這種結果是他預料到的,而不判死刑,則是他期望的僥倖結果。他也清楚,在當下世風日下、腐敗滋生、積怨頗多的大環境中,一個高官的犯罪,是可能得到更為嚴厲的懲處的。因為高官的犯罪,更會被世人關注,成為人們衡量「社會裁判」是否公正執法、是否官員與庶民一個待遇的「標尺」。想到這些,他欣然同意了判決,當即就決定放棄上訴。甚至想,盡早到另一個世界,也許是當下最佳的解脫……對栗致炟的死刑判決經過鍾南省高級人民法院的覆核,執行死刑的時日很快來到了。
按照慣例,被拉進刑場伏法的死刑犯的最後晚餐,是要改善改善生活的,特別是對一個原任市長的死刑犯。可是,當看守所負責人好心地去詢問栗致炟想吃點什麼時,他卻說,什麼都不想吃了,只是要求為他準備好筆和紙,他要在最後的一個夜晚,道出最後的心聲。
夜深了,栗致炟還在寫著他的遺言。同住一間號房的幾個犯人,因為他不休息,也都強打起精神,陪他坐夜,其實是在監護他。此刻,他不忍心看著大家為他「陪罪」,就很真誠地說:
「我走到這一步了,到了人生盡頭,我還能再做出什麼傻事嗎?那樣做就太對不起大家了。你們休息吧,我要熬個通宵呢,夥計們,你們都睡了,我也好平心靜氣地把該說的話留下來。真的,我不騙夥計們。」
即使栗致炟的話說到這份兒上,獄友還是不放心,他們幾個小聲嘀咕了一番,決定分兩班輪換睡覺,輪番監護面前這個死囚。
經歷大起大落之後的栗致炟,這時候似乎有一種大徹大悟的感覺了。有一句傳統的名言說:「善不積,不足以成名,惡不積,不足以滅身。」這句話,對他來說刻骨銘心,誰說世上沒有因果報應?實質上,因果報應本是科學的規律,栗致炟現在明白了,想通了這個定理。是啊!倘若一個人一直在做好事、善事、正事,他怎麼會沒有好報呢?好報是肯定有的,那只不過是個時間問題;倘若一個人一直在做壞事、惡事、壞良心的事,他怎麼會沒有惡報呢?惡報是肯定的,那只不過是早來晚來的問題。自己是壞人嗎?栗致炟叩問自己的靈魂,並不承認自己壞。可是,有一件事的的確確是壞事、惡事、壞了良心的事,就是他出賣了忠實的戀人韓秀清。可是,這事只怨自己嗎?栗致炟反思著當年的情景,是那種大環境、大氛圍、大輿論弄得年輕人分不出是非曲直、善惡香臭了嗎?也許,是這樣的,人,應該有良知這道底線,有了這道底線,就能抵禦住一切欺騙和利誘、訛詐與威脅嗎?唉,現在想來,很是悔恨,也很內疚。過了而立之年,走進不惑歲月的時候,自己卻躋身於政界官場,竟然一路青雲直上,官做得越來越大。其實,自己真正懂得的是鋼鐵,不是政治;諳熟的是技術,不是社會。倘若拿這兩者相比,自己有鋼鐵專業的學問,是名副其實的留美博士,在政治領域的學問,充其量只有中等學歷。倘若再準確地詮釋,自己是鋼鐵領域的專家,在政界,只能是一個平庸的政治工作者。沒有比有自知之明的栗致炟更清楚的了:論做市長,比自己強的人太多了;可是,論懂煉鋼學問,做工程師,自己確實是行家高手……唉,都是誤會,不要怪人生有幾多誤會,即使是歷史還有誤會啊!也許,這也不是自己能夠解決的問題,既然如此,就不要想這些了,還是把必須留的遺言寫下吧。
寫起遺言,栗致炟就覺得有諸多懺悔必須寫進去,他以為他的一生最對不起的是三個女人。其一是初戀的女人韓秀清,其二是妻子羅虹,其三是情人陸雯。當然,還有一個尚未成年的女孩,是自己可愛的女兒萌萌,他也深感對不起她。還有自己的親生兒子,當下也淪為罪犯的小白,想一想,自己更對不起他。他想給這個從未得到過親生父親父愛的孩子一點溫暖,一點愛意,可是,已經晚了。他想了想,在黎明曾囑咐他寫的財產分配清單中,添上了小白的名字,並註明,這些財產和錢一定交給小白的養母……
遺言寫好後,他又給黎明寫了封短信,希望他幫助辦妥自己的後事。對於親生兒子小白,也望黎明能關照關照,小白本是無辜的,他的轉移銷毀證據罪完全是自己的責任,自己硬是將羅虹的屍體說成垃圾,叫小白去扔棄的。他希望黎明在法律允許的範圍內,盡可能地少判小白幾年徒刑。孩子不比他的親生父親,小白應該還有新的生活,新的希望。但是,不要跟小白講明栗致炟就是他的親生父親,這個事實應該是一個永遠的秘密。世上有些事,不戳穿它也許還好一些。還有,自己的遺言,在適當的時候,可以《死囚衷腸》為題公佈於眾,不要署死囚的名字栗致炟三個字,以「死囚」替代「栗致炟」也許更為準確。倘若《死囚衷腸》能對後人如何邁好人生大關有所啟迪,那當是對走上黃泉路的自己的幽靈至高的慰藉了……
栗致炟的死刑執行得很平靜,用的是注射死亡,栗致炟的屍體很是完整,沒有血跡……
有人看到,陸雯來到了刑場,在對栗致炟執行死刑之後,她企圖收去死者的屍體……
可是,陸雯的目的沒有達到。她沒有想到,栗致炟的老家來人了,是他老家的人將屍體收了,以至於使她準備好的一個十分精緻華貴的骨灰盒沒能派上用場。她很失望,她原來想得太簡單了。她只是想,定為故意殺人罪的栗致炟,很可能無人為他收屍。在栗致炟老家的人報明身份及與栗致炟的關係時,陸雯卻無法道出自己的身份及與死者的關係,以申明自己作為收屍人的理由……
當所有的人都離開刑場之後,陸雯依然獨自一人,無限憂鬱地怔怔地站在那個空曠的地方,很久,很久……
從那天後,陸雯就不見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什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