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雲,突厥之先出於索國,在匈奴之北。其部落大人曰阿謗步,兄弟十七人,其一曰伊質泥師都,狼所生也。謗步等性並愚癡,國遂被滅。泥師都既別感異氣,能徵召風雨。娶二妻,雲是夏神冬神之女也。一孕而生四男……此說雖殊,然終狼種也。
——《周書·突厥》
厚厚的黑雲,衝出北部邊境的地平線,翻滾盤旋,直上藍天,像濃煙黑火般地兇猛。瞬間,雲層便吞沒了百里山影,像巨大的黑掌向牧場頭頂壓來。西邊橙黃的落日還未被遮沒,裹攜著密密雪片的北風,頃刻就掃蕩了廣袤的額侖草原。橫飛的雪片,在斜射的陽光照耀下,猶如億萬饑蝗,扇著黃翅,爭先恐後地向肥美富庶的牧場撲來。
蒙諺:狼隨風竄。幾十年來一直在國境內外運動游擊的額侖草原狼群,隨著這場機會難得的倒春寒流,越過界樁,躍過防火道,衝過邊防巡邏公路,殺回額侖邊境草原。境外高寒低溫,草疏羊稀,山窮狼饑。這年境內狼群的雪下冬儲肉食被盜,境外春荒加劇,狼群又難以捕獲到雪淨蹄輕的黃羊。大批餓狼早已在邊境線完成集結。這一輪入境的狼群眼睛特別紅,胃口特別大,手段特別殘忍,行為特別不計後果。每頭狼幾乎都是懷著以命拼食的亡命報復勁頭衝過來的。然而額侖草原正忙於在境內掏挖狼窩,對外患卻疏於防範。
60年代中後期,草原氣象預告的水準,報雨不見水,報晴不見日。烏力吉場長說,天氣預報,胡說八道。除了畢利格等幾位老人,對牧場領導班子抽調那麼多勞力去掏狼窩表示擔心,幾次勸阻外,其他人誰也沒有預先警報這次寒流和狼災。連一向關心牧民和牧業生產的邊防站官兵,也未能預料和及時提醒。而以往他們在邊防巡邏公路一旦發現大狼群足跡,就會立即通知場部和牧民的。額侖草原的邊境草場,山丘低矮,無遮無攔,寒流風暴白毛風往往疾如閃電,而極擅長氣象戰的草原狼也常常利用風暴,成功地組織起一次又一次的閃電戰。
在額侖西北部一片優良暖坡草場,這幾天剛剛集合起一個新馬群。這是內蒙古民兵騎兵某師某團在額侖草原十幾個馬群中,精選的上等馬,有七八十匹。這些天只等體檢報告單了,只要沒有馬鼻疽,就可立即上路。戰備緊張,看管軍馬責任重大。牧場軍代表和革委會專門挑選了四個責任心、警覺性、膽量和馬技俱佳的馬倌,讓他們分兩撥,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晝夜守護。二隊民兵連長巴圖任組長,為了防止軍馬戀家跑回原馬群,巴圖又讓所有馬群遠離此地幾十里。前些日子一直風和日暖,水清草密,還有稀疏的第一茬春芽可啃。准軍馬樂不思蜀,從不散群。四個馬倌也盡心盡力,幾天過去,平安無事。
先頭冷風稍停,風力達十級以上的草原白毛風就橫掃過來。湖水傾盆潑向草灘,畜群傾巢沖決畜欄。風口處的蒙古包,被刮翻成一個大碗,轉了幾圈便散了架。迎風行的氈棚車,被掀了頂,棚氈飛上了天。雪片密得人騎在馬上,不見馬首馬尾。雪粒像砂槍打出的砂粒,嗖嗖地高速飛行,拉出億萬根白色飛痕,彷彿漫天白毛飛舞。老人說,蒙古古代有一個薩滿法師曾說,白毛風,白毛風,那是披頭散髮的白毛妖怪在發瘋。白毛風有此言而得大名。天地間,草原上,人畜無不聞白毛風而喪膽。人喊馬嘶狗吠羊叫,千聲萬聲,頃刻合成一個聲音:白毛巨怪的狂吼。
準備夜戰繼續開挖狼洞的人們,被困遠山,進退兩難。已經返程的獵手們,多半迷了路。留守畜群的勞力和老弱婦幼幾乎全部出動,拚死追趕和攔截畜群。在草原,能否保住自己多年的勞動積蓄,往往就在一天或一夜。
越境的狼群,有組織攻擊的第一目標就是肥壯的軍馬群。那天,畢利格老人以為軍馬群已按規定時間送走,白毛風一起,他還暗自慶幸。後來才知馬群被體檢報告耽誤了一天。而接送報告的通訊員,那天跟著軍代表包順貴上山去掏狼崽了。這年春天被掏出狼崽格外多,不下十幾窩,一百多隻。喪崽哭嚎的母狼加入狼群,使這年的狼群格外瘋狂殘忍。
老人說,這個戰機是騰格裡賜給狼王的。這一定是那條熟悉額侖草原的白狼王,經過實地偵察以後才選中的報復目標。
風聲一起,巴圖立即弓身衝出馬倌遠牧的簡易小氈包。這個白天本來輪到他休班,巴圖已經連續值了幾個夜班,人困馬乏,但他還是睡不著,一整天沒合眼。在馬群中長大的巴圖,不知吃過多少次白毛風和狼群的大虧了。連續多日可疑的平安,已使他神經繃得緊如馬頭琴弦,稍有風吹草動,他的頭就嗡嗡響。大馬倌們都記得住血寫的草原箴言:在蒙古草原,平安後面沒平安,危險後面有危險。
巴圖一出包馬上就嗅出白毛風的氣味,再一看北方天空和風向,他紫紅色的寬臉頓時變成紫灰色,琥珀色的眼珠卻驚得發亮。他急忙返身鑽進包,一腳踹醒熟睡的同伴沙茨楞,然後急沖沖地拿手電、拉槍栓、壓子彈、拴馬棒、穿皮袍、滅爐火,還不忘給正在馬群值班的馬倌拿上兩件皮襖。兩人背起槍,挎上兩尺長的大電筒,撐桿上馬,向偏北面的馬群方向奔去。
西山頂邊,落日一沉,額侖草原便昏黑一片。兩匹馬剛衝下山坡,就跟海嘯雪崩似的白毛風迎頭相撞,人馬立即被吞沒。人被白毛風嗆得憋紫了臉,被雪砂打得睜不開眼,馬也被刮得一驚一乍。兩匹馬好像嗅到了什麼,腦袋亂晃,總想掉頭避風逃命。兩人近在咫尺,可是巴圖伸手不見五指,他急得大喊大叫,就是聽不到沙茨楞的回音。風雪咆哮,湮沒了一切。巴圖勒緊馬嚼子,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霜,定了定心,然後將套馬桿倒了一下手,夾握住大電筒,打開開關。平時像小探照燈、能照亮百米開外馬匹的光柱,此刻的能見度最多不過十幾米。光柱裡全是茂密橫飛的白毛,不一會,一個雪人雪馬出現在光柱裡,也向巴圖照射過來一個慘白模糊的光柱。兩人用燈光畫了個圈,費力地控制著又驚又乍的馬,終於靠在了一起。
巴圖拽住沙茨楞,撩開他的帽耳,對他大喊:站著別動,就在這兒截馬群。把馬群往東趕,一定要躲開架子山的大泡子。要不,就全毀了。
沙茨楞也對著巴圖的臉大喊:我馬驚了,像是有狼。就咱四個咋頂得住?
巴圖大叫:豁出命也得頂……
說完,兩人高舉電筒,向北面照去,並不斷搖晃光柱,向另兩個同伴和馬群發信號。
一匹灰鬃灰馬突地闖進兩束光柱裡,幾步減速,猛地急停在巴圖身邊,彷彿遇到了救星。大灰馬驚魂未定,大口喘著氣,脖子下有一咬傷,馬胸上流滿了血,傷口處冒著熱氣,在傷口下又滴成了一條一條的血冰。沙茨楞的坐騎一見到血,驚得猛地躥起,接著又一低頭,一梗脖子,不顧一切地順風狂奔。巴圖只得急忙夾馬追趕。那匹大灰馬也頓時跑沒了影。
等到巴圖好容易抓住沙茨楞的馬韁繩時,馬群剛剛衝到他們的身旁。模糊的電筒光下,所有能看見的馬,都像那匹大灰馬,嚇破了膽,驚失了魂。馬群順風呼號長嘶,邊跑邊踢,幾百隻發抖發瘋的馬蹄,捲起洶湧的雪浪,淹沒了馬腰下面更凶悍的激流狂飆。當巴圖和沙茨楞都提心吊膽地把光柱對準馬群身下時,沙茨楞嚇得一個前衝,抱住了馬脖子,差點沒從馬上滾栽下來。雖然雪浪中手電光照更模糊,但兩個馬倌的銳眼都看見了馬群下面的狼。馬群邊上幾乎每一匹馬的側後都有一兩頭大狼在追咬。每頭狼渾身的皮毛被白毛風嵌滿了雪,全身雪白。狼的腰身比平時也脹了一大圈,大得嚇人,白得人。白狼群,鬼狼群,嚇死馬倌的惡狼群。平時見到手電光被嚇得扭頭就跑的狼,此刻胸中全部憋滿仇恨,都像那頭狼王和母狼一樣霸狂,毫無懼意。
巴圖心虛冒汗,覺得自己是撞見了狼神,正要受騰格裡的懲罰。雖然,額侖草原每一個牧民最終都將天葬於狼腹,臨死前自己盼望,死後家人親朋也盼望屍身被狼群處理乾淨,魂歸騰格裡。千年如此,千年坦然。但是,每個還健康半健康活著的人卻都怕狼群,都不肯在自己壽期未盡之時就讓狼咬死吃掉。
巴圖和沙茨楞遲遲不見另外兩個馬倌,估計他們可能被白毛風凍傷,被嚇破了膽的坐騎帶走。那兩個馬倌是白班,沒槍,沒手電,也沒穿厚皮袍。巴圖狠了狠心說:別管他們,救馬群要緊!
馬群還在巴圖打出的光柱裡狂奔。七八十匹准軍馬,那可是全場十幾個馬群和幾十個馬倌的心肝肉尖——它們血統高貴,馬種純正,是歷史上蒙古戰馬中聞名於世的烏珠穆沁馬,史稱突厥馬。它們都有漂亮的身架,都有吃苦耐勞,耐饑耐渴,耐暑耐寒的性格,跑得又快又有長勁。平時這些馬大多是那些大馬倌和場部頭頭們的坐騎。這次為了戰備,調撥給民兵騎兵師,牧場有苦難言。這群馬一旦餵了狼,或是淤死在水泡子裡,那些馬倌還不像狼一樣,非得把他撕了不可。巴圖一想起那些平時就不服管的大小馬倌,他的血氣一下子就衝上了頭。
巴圖看見沙茨楞有些猶豫,便一夾馬衝過去,照他的腦袋就是一桿子。又用自己的馬別住了沙茨楞的馬,把他別到馬群旁邊,然後拿著手電向他的臉狠狠晃了幾下,大叫:你敢跑,我就斃了你!沙茨楞大叫:我不怕,可騎的這匹馬怕!沙茨楞用韁繩狠抽了幾下馬頭,才控制了馬,然後打開手電,揮著套馬桿向馬群沖靠過去。兩人用電筒光引領馬群,用套馬桿拚命抽打一些不聽指揮、順風狂奔的馬,把馬群往偏東方向擠。巴圖估摸此地離大泡子越來越近,頂多不過二十幾里地。軍馬群,一色兒高頭寬胸的閹馬,沒有普通馬群那些懷駒母馬、生個子馬、小馬老馬的拖累,馬群的奔速極快,照這種速度用不了半個鐘頭,整個馬群全得衝進爛泥塘裡。要命的是前面的大泡子南北窄,東西寬,長長地橫在前面,如果風向不變,很難繞過。巴圖感到那泡子像一張巨頭魔的大嘴,正等著風怪和狼神給它送去一頓肥馬大宴。
白毛風的風向絲毫不變,正北朝南,繼續狂吼猛刮。巴圖在黑暗中,能從馬踏草場的變化中感覺地形高低、地脈走向和地質鬆軟程度,判斷出自己所處的位置和風向。巴圖急得火燒火燎,他覺著那些被掏空狼窩、失去狼崽的母狼們比狼王更瘋狂。他顧不上自己已被狼群包圍,顧不上狼隨時可能撕咬他的坐騎,顧不上可能馬失前蹄摔到這些饑狼仇狼瘋狼群中去。他不顧一切地大喊大叫,用套馬桿狂打狂抽。他只剩下一個心思,那就是穩住軍心,把散亂的馬群集中起來,趕出正南方向,繞開大泡子。再把馬群趕到蒙古包集中地,用狗群、人群來對付狼群。
馬群在電筒光的引領下,在兩個始終不離馬群的馬倌的抽打吼叫下,漸漸恢復了神志,也好像有了主心骨。一匹大白馬自告奮勇,昂頭長嘶,挺身而出作為新馬群的頭馬。巴圖和沙茨楞立即把光柱對準了頭馬。有了頭馬,馬群興奮起來,迅速恢復蒙古戰馬群本能的團隊精神,組織起千百年來對付狼群的傳統陣形。頭馬突然發出一聲口令長嘶,原來已被狼群衝亂的隊形便突然向頭馬快速集中,肩並肩,肚靠肚,擠得密不透風。幾百隻馬蹄不約而同地加重了向下的力度,猛踩、猛跺、猛踢、猛尥。狼群猝不及防,兇猛的狼一時間失掉了優勢。幾條被裹夾到馬群中馬肚下的狼,被柵欄一樣的馬腿前後左右密密圈住,跳不出,逃不掉。有的狼被密集的馬蹄踩瘸了腿、跺斷了脊樑、踢破了腦袋,發出淒厲的鬼哭狼嚎,比白毛風還要人。巴圖稍稍鬆了一口氣,他估計起碼得有兩三條狼被馬蹄踢死踢傷,他能記得這塊地界,等風過天晴他就能回來剝狼皮了。馬群在大開殺戒以後,迅速調整隊形,怯馬在內,強馬在外。用爆發有力、令狼膽寒的鐵蹄,組成連環鐵拳似的後衛防線。
離大泡子越來越近了,巴圖對剛剛組成的馬群正規隊形感到滿意,這種隊形尚可指揮,只要控制住頭馬,就可能在剩下不多的時間裡把馬群趕到泡子東邊。但是,巴圖仍然心存恐懼,這群狼非同一般,瘋狼不能打,越打越凶,越殺越瘋,瘋狼的報復心草原上無人不怕。剛才狼的慘叫,狼群一定都聽見了,後面這段路便危機四伏。巴圖看了看馬群,已有不少馬被咬傷。這群馬,個個是好馬、是戰馬,是與狼群搏殺出來的馬,就是傷馬也拚命跟群跑,拚死保持隊形的嚴整,盡量不給狼群攻擊的機會。
可是,這群馬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一色兒都是騸馬,而缺少兇猛好鬥,能主動攻擊大狼的兒馬子(雄種馬)。在蒙古草原,每個大馬群都有大大小小十幾個馬家族,每個家族都有一匹兒馬子。那些留著齊膝、甚至拖地長鬃、比其他大馬高出一頭、雄赳赳的兒馬子,才是馬群裡真正的頭馬和殺手。一遇到狼,馬群立即在兒馬子的指揮下圍成圈,母馬小馬在內,大馬在外,所有兒馬子則在圈外與狼正面搏鬥,它們披散長鬃,噴鼻嘶吼,用兩個後蹄站起來,像座小山一樣懸在狼的頭頂,然後前半身猛地向下,用兩隻巨大的前蹄刨砸狼頭狼身。狼一旦逃跑,兒馬子便低頭猛追,連刨帶咬,其中最龐大、兇猛、暴烈的兒馬子能咬住狼,把狼甩上天、摔在地,再刨傷刨死。在草原,再凶狂的狼也不是兒馬子的對手。無論白天黑夜,兒馬子都警惕地護衛馬群,即使馬群遭遇狼群、雷擊、山火驚了群,兒馬子也會前後左右保護自己的家族,盡量減少家族妻兒老少的傷亡,率領馬群跑向安全之地。
此刻,巴圖是多麼想念兒馬子。可是眼前白毛風裡的這匹臨時頭馬,和馬群裡所有的馬卻都是閹馬,雖然體壯有力,但雄性已失,攻擊性不強。巴圖暗暗叫苦,正規軍隊有好幾年沒來牧場徵集軍馬了,人們差不多都忘掉了軍馬群裡沒有兒馬子的後果。就算有人想到,也以為反正軍馬幾天就走,軍馬一走就不關牧場的事了。這幾乎不可能出岔子的事情,竟然還是讓狼鑽了空子,巴圖不得不佩服狼王的眼光,它大概早就發現了這是一群沒有兒馬子的馬群。
巴圖衝到馬群側前方狠抽頭馬,逼它向東,同時倒換出手,把半自動步槍挎到前胸,打開保險,但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敢開槍。這群軍馬還是新兵,一開槍不光嚇不走狼群,反倒會把馬驚炸了群。沙茨楞也跟著巴圖做好了一切準備。白毛風越刮越狂,兩人的胳膊已經累得揮不動長長的套馬桿了,大泡子也越來越近,在平時,這裡已經可以聞到泡子的鹼味了。急紅了眼的巴圖決定以毒攻毒,鼓起全身力氣敲了一下頭馬的腦袋,接著拚命地打出一個尖厲的飲水口哨,通人性的頭馬和馬群好像突然明白了主人的警告,正南方就是馬群兩天去飲一次水的大泡子。春來連續乾旱,湖水已退到泡子中央,而泡子周圈全是爛泥塘,只有一兩處被牲畜飲水踩實的通道還算安全,其它地方都是要命的陷阱,開春以來已有不少頭大牲畜淤死或餓死在泥塘裡了。以往馬群飲水時,都是在馬倌口哨的引導下,馬群才敢戰戰兢兢地,順著馬倌淌過的不陷蹄的通道,深入泡子去喝水。即使在白天,任何馬都不敢以眼下這個速度衝向大泡子的。
巴圖的口哨果然靈驗,熟悉草場的馬群立即意識到南面巨大的危險。群馬長嘶,顫抖哀鳴。整群馬只停了一下,就開始集體轉向,頂著狂猛的側風向東南方向拚死衝鋒。南有陷阱泥塘,北有狂風惡狼,只有東南是唯一一條有可能逃命的活路。每匹馬都瞪著淒惶的大眼睛,低頭猛跑,大口喘氣,一聲馬嘶也聽不見了,馬群中籠罩著跟死亡賽跑一樣的緊張和恐怖。
馬群剛一轉向,戰局陡變。馬群隊形一朝東南,拳腳最少、防禦最弱的馬群側面,就立即暴露在順風衝擊的狼群面前,而馬群最具殺傷力的密集後蹄卻被置於無用之地。狂猛的側風也立刻減緩了馬群的速度,削弱了馬群抵抗狼群的武器。但是,側風卻使狼群如虎添翼。一般情況下,狼群速度高於馬群速度,順風逆風都是如此。在順風時,狼快可馬也不慢,狼要騰空撲上馬身馬背撕咬,不敢從馬尾後面直接躍起,弄不好碰上一匹聰明馬,它會突然加速,讓狼撲上馬蹄,非死即傷。狼只能從馬的側面側身斜撲,才可能得逞。但狼側身斜撲會影響速度,如果馬速很快,狼就算撲到了馬,也抓咬不住馬,至多在馬身上留下幾處抓痕,狼的捕殺成功率也會降低。此刻,當馬群不得不改變方向的時候,就給了狼群絕好的捕殺機會。狼群順風追慢馬,用不著側身斜撲,只要狼在馬側面直身一躍,狂風就正好將狼刮到馬背、馬身或馬頸上。狼就會用它的利爪不要命地摳住馬身,用它的鋒利鋼牙迅猛凶悍地攻擊馬的要害部位,得手後立即跳離馬身。如果馬打算就地打滾甩掉狼,對付一條狼還行,可對付群狼只會更快送命。它一旦滾躺下來,一群狼就會一擁而上把它撕碎。
馬群發出淒厲的長嘶,一匹又一匹的馬被咬破側肋側胸,鮮血噴濺,皮肉橫飛。大屠殺的血腥使瘋狂的狼群異常亢奮殘忍,它們顧不上吞吃已經到嘴的鮮活血肉,而是不顧一切地撕咬和屠殺。傷馬越來越多,而狼卻一浪又一浪地往前衝,繼續發瘋發狂地攻殺馬群。每每身先士卒的狼王和幾條凶狠的頭狼更是瘋狂殘暴,它們躥上大馬,咬住馬皮馬肉,然後盤腿弓腰,腳掌死死抵住馬身,猛地全身發力,像繃緊的硬鋼彈簧,斜射半空,一塊連帶著馬毛的皮肉就被狼活活地撕拽下來。狼吐掉口中的肉,就地一個滾翻,爬起身來,猛跑幾步,又去躥撲另一匹馬。追隨頭狼的群狼,爭相倣傚,每一條狼都將前輩遺留在血管中的捕殺本能,發揮得淋漓盡致、兇猛痛快。
馬群傷痕纍纍,鮮血淋淋,噴湧的馬血噴撒在雪地,冰冷的大雪又覆蓋著馬血。殘酷的草原,重複著萬年的殘酷。狼群在薄薄的蒙古高原草皮上,殘酷吞噬著無數鮮活的生靈,烙刻下了一代又一代殘酷的血印。
在慘白模糊的電筒光柱下,兩個馬倌又一次目擊了幾乎年年都有的草原屠殺。但這一次令人更加不能接受,因為這是一群馬上就要參軍入伍,代表額侖草原驕傲和榮譽的名馬,是從一次一次草原屠殺中狼口脫險的運氣好馬,也是馬倌這麼多年拚死拚活,提心提命養大的心肝寶貝。就這樣眼睜睜地看著狼群連殺帶糟蹋,巴圖和沙茨楞連哭都哭不出來,他倆全身憋滿的都是憤怒和緊張,但他們必須忍住、壓住、鎮住,竭力保住剩下的馬群。巴圖越來越揪心,以他多年的經驗,他感到這群狼絕不是一般的狼群,它們是由一條老謀深算、特別熟悉額侖草場的狼王率領的狼群,那些懷恨肉食被盜的公狼瘋了,喪子的母狼們更是瘋得不要命了,可是,狼王卻沒有瘋。從狼群一次又一次壓著馬群往南跑,就可以猜出狼王倒底想幹什麼,它就是鉚著勁,不惜一切代價想把馬群攆到南邊的大泡子裡去,這是草原狼王的慣招。巴圖越想越恐懼,他過去見過狼群把黃羊圈進泥泡子,也見過狼群把牛和馬趕進泡子,但數量都不算大。狼把一整群馬圈進泡子的事,他只聽老人們說過,難道他今晚真是撞見了這麼一群狼?難道它們真要把整個馬群都一口吞下?巴圖不敢往下想。
巴圖用電筒招呼了沙茨楞,兩個馬倌豁出命從馬群的西側面繞衝到馬群的東側面,直接擋住狼群,用套馬桿、用電筒光向狼群猛揮、猛打、猛晃。狼怕光,怕賊亮刺眼的光。兩個人和兩匹馬,在微弱無力的手電筒光下前前後後奔上跑下,總算擋住了馬群東側一大半的防線。馬群從巨大的驚恐中稍稍喘了口氣,迅速調整慌亂的步伐,抓緊最後的機會,向大泡子的東邊衝去。馬群明白,只要繞過泡子,就可以順風疾奔,跑到主人們的接羔營盤,那裡有很多蒙古包,有很多它們認識的人,有很多人的叫喊聲,有很多刺眼的光,還有馬群的好朋友——兇猛的大狗們,它們一見到狼就會死掐,主人和朋友們都會來救它們的。
然而狼是草原上最有耐心尋找和等待機會的戰神,每抓住一次機會,就非得狠狠把它搾乾、搾成渣不可。既然它們都發了狠,又抓住了這次機會,它們就會把機會囫圇個地吞下,不惜代價地力求全殲,絕不讓一匹馬漏網。馬群已經跑到了接近泡子邊緣的鹼草灘,疾奔的馬蹄刨起地上的雪,也刨起雪下的乾土、嗆鼻嗆眼的鹼灰硝塵。人馬都被嗆出了眼淚,此刻人馬都知道自己已經處於生死存亡的危險邊緣。周圍草原漆黑一片,看不到泡子,但可以感覺到泡子。人馬都不顧鹼塵嗆鼻,淚眼模糊,仍然強睜眼睛迎著前方。一旦馬蹄揚起的塵土不嗆眼了,就說明馬群已衝上大泡子東邊的緩坡,那時整個馬群就會自動急轉彎,擦著泡子的東沿,向南順風狂跑了。
人、馬、狼並行疾奔,狼群暫停進攻,巴圖卻緊張得把槍杷攥出了汗,十幾年的放馬經驗,使他感到狼群就要發起最後的總攻了,如果再不攻,它們就沒有機會了,而這群狼是決不會放棄這個復仇機會的。但願鹼土硝灰也嗆迷了狼眼,使它們再跟馬群瞎跑一段。只要馬群一上緩坡,他就可以開槍了,既可以驚嚇馬群拐彎快逃,又可殺狼嚇狼,還可以報警求援。巴圖費力地控制自己微微發抖的手,準備向狼群密集區開槍,沙茨楞也會跟著他開火的。
未等巴圖控住自己的手,馬群發出一片驚恐的嘶鳴,自己的馬也像絆住了腿。巴圖揉了揉發澀的淚眼,把電筒光柱對準前方,光影裡,幾頭大狼擠在一起慢跑,堵在他的馬前,狼不惜忍受馬蹄的踩踏,也要擋住巴圖的馬速。巴圖回身一看,沙茨楞也被狼堵在後面,他在拚命地控制受驚的馬,狼已經急得開始攻擊人的坐騎。巴圖慌忙用電筒向沙茨楞猛搖了幾個圈,讓他向前邊靠攏,但沙茨楞的馬驚得又踢又尥根本靠不過來。幾頭大狼輪番追咬撕抓沙茨楞的馬,馬身抓痕纍纍,沙茨楞的皮袍下襟也被狼撕咬掉。沙茨楞已經驚得什麼都不顧了
,他扔掉了使不上勁的套馬桿,把粗長的電筒棒當作短兵器使用,左右開弓,向撲上來的狼亂砸一氣。燈碎了,電筒癟了,狼頭開花了,但還是擋不住狼的車輪戰。一條大狼終於撕咬下馬的一條側臀肉,馬疼得噓噓亂嘶,它再也不敢隨主人冒險,一口咬緊馬嚼鐵,一梗脖子一低頭,放開四蹄向西南方向狂奔逃命,沙茨楞已無論如何也拽不動這匹臨陣脫逃的馬的馬頭。幾頭大狼看到已把一個礙手礙腳的人趕跑,追了幾步就又急忙掉頭殺回馬群。
此刻馬群中只剩巴圖一個人,一小群大狼立即開始圍攻巴圖的馬。巴圖的大黑馬噗噗地噴著鼻孔,瞪大眼睛,勇猛地蹬、踢、尥、咬,不顧咬傷抓傷拚死反抗。狼越圍越多,前撲後沖,集中狼牙猛攻大黑馬。巴圖落入如此凶險境地,他心裡明白,此刻想逃也逃不掉,只有一拼。巴圖也扔掉了自己的寶貝套馬桿,他在劇烈顛頗的馬背上,用一隻手緊緊扶住前鞍橋,另一隻手悄悄解開拴在鞍條上的箍鐵馬棒,把馬棒一頭的牛皮條套在手腕上,再把馬棒沉沉地拿在手。他橫下一條心,迅速地把自己從一個馬倌變換成一個準備赴死的蒙古武士,與狼拚命,與狼決死戰。他準備使用他好久未用的祖傳打狼的絕技和損招。他的這根馬棒像騎兵的軍刀一樣長,是他先祖傳下來專門用來打狼和殺狼的武器,畢利格又傳給了他。韌質的棒身有鍬把一般粗,下半截密密地箍著熟鐵鐵箍,鐵箍縫裡殘留著黑色的污垢,那是幾代人殺狼留下的狼的血污。幾頭大狼在馬的兩側輪番躥撲大黑馬,這是在馬上用馬棒打狼最有利的位置,也是巴圖此夜所能得到的絕佳殺狼機會,關鍵就看膽量和手上的準頭了。
巴圖定了定心,沉了沉氣,悄悄把亮光挪到右邊,然後把馬棒舉過頭頂,看準機會,掄圓了胳膊,狠狠地砸向狼的最堅硬但又最薄弱,也是最致命的部位——狼牙。一頭向上猛躥,張牙舞爪的大狼,被向下猛擊的馬棒迎頭齊根打斷四根狼牙,巴圖的馬棒給了狼劇烈鑽心的疼痛和比天還大的損失。
大狼一頭栽倒雪地上,不停吮著滿嘴的血,抬頭沖天沒命地哭嚎,淒厲慘絕,比要了它的命還痛苦。在古老的蒙古草原,對狼來說,狼牙等於狼命。狼的最凶狠銳利的武器就是它的上下四根狼牙,如果沒有狼牙,狼所有的勇敢、強悍、智慧、狡猾、凶殘、貪婪、狂妄、野心、雄心、耐性、機敏、警覺、體力、耐力等等一切的品性、個性和物性,統統等於零。在狼界,狼瞎一隻眼、瘸一條腿、缺兩隻耳朵還都能生存。但如果狼沒了狼牙,就從根本上剝奪了它主宰草原的生殺大權,更遑論狼以殺為天,還是狼以食為天了。狼沒了牙,狼就沒了天。狼再也不能獵殺它最喜歡的大牲口了,再也不能防衛獵狗的攻擊和同類的爭奪了,再也不能撕咬切割,大塊吃肉、大口喝血了,再也不能在嚴酷的草原及時足夠地補充能量了。它在草原上所有的驕傲和雄心、它在狼群中的地位和同類的尊敬,將統統化為烏有。它只能暫時苟延殘喘地活著,有口無牙地活著,活活地看著同類的屠殺和歡宴,把它最不願看的東西全吞在眼裡。它以後只剩下一條路——死亡,慢慢瘦死、凍死、餓死、氣死、窩囊死。
巴圖在馬群一匹又一匹被撕殺的腥風中,恨不得就用這種劇毒的方式把狼殺掉一半,也讓狼嘗嘗草原人的凶狠殘忍。他抓住一些狼還沒有反應過來的空檔,又看準了一個下手機會,狠狠地砸下去,但這次沒有擊中狼牙,而打在狼的鼻尖上,整個狼鼻一下子被掀離鼻骨,大狼滾倒在雪地裡,疼得全身縮成了一個狼毛球。巴圖的殺狼絕技和威力,兩頭大狼的淒絕哭嗥,立即把巴圖身邊的群狼全都鎮懾住了,它們突然猛醒,再不敢躥撲,但仍然擠在巴圖馬前,阻擋他靠近馬群。
巴圖擊退了身邊狼群的進攻,再向前面的馬群看去,原先攻擊馬群的大狼已全部集中到馬群的東側前面,它們似乎感到時間緊迫,同時也感覺到了後面狼群的失利。狼群發出怪風刮電線一樣的嗚嗚嗚嗚震顫嗥叫,充滿了亡命的恐懼和衝動。在狼王的指揮下,狼群發狠了,發瘋了,整個狼群孤注一擲,用蒙古草原狼的最殘忍、最血腥、最不可思議的自殺性攻擊手段,向馬群發起最後的集團總攻。一頭一頭大狼,特別是那些喪子的母狼,瘋狂地縱身躍起,一口咬透馬身側肋後面最薄的肚皮,然後以全身的重量作拽力、以不惜犧牲自己下半個身體作代價,重重地懸掛在馬的側腹上。這是一個對狼對馬都極其凶險的姿勢。對狼來說,狼掛在馬的側腹上,就像掛在死亡架上一樣,馬跑起來,狼的下半身全被甩到馬的後腿側下方,受驚的馬為了甩掉狼,會發瘋地用後蹄蹬踢狼的下半身,一旦踢中,狼必然骨斷皮開,肚破腸流。只有那些牙齒鋒利,個大體重的狼,可以不用借力,只用自身的利牙和體重撕開馬肚皮,然後落地保命。這一毒招對馬來說,更加凶險要命,它如果踢不掉狼,就會因負重而掉隊,最後被群狼圍殺;它如果踢中了狼身,卻又給狼牙狼身加大了撕拽的力量,有可能被猛地撕開肚皮,置自己於死地。
被殺的馬群和自殺的狼群,都在淒慘絕望中顫抖。
被踢爛下身,踢下馬的狼,大多是母狼。它們比公狼體輕,完全靠自己體重的墜掛,難以撕開馬的肚皮,只有冒死借馬力。母狼們真是豁出命了,個個復仇心切、視死如歸,肝膽相照、血乳交融。它們冒著被馬蹄豁開肚皮、胸腑、肝膽和乳腺的危險,寧肯與馬群同歸與盡。
一條被馬蹄踢破腹部,踢下了馬的餓瘋了的公狼,齜牙咧嘴地蜷縮在雪地上嗥叫,可它還是拚命地用兩條前腿掙扎著,爬向倒地未死的馬,撕咬生吞那匹囫圇個的大馬,絕不放棄最後一次機會。只要它的嘴還在、牙還在,它就不管自己有沒有肚子,照吞不誤。鮮活的馬肉被狼大口嚥下,直接吞到雪地上,沒有肚皮容量限制的狼,一定是世界上最貪心、胃口最大的狼,也一定是一次吞下最多馬肉的狼。這是狼在臨死之前最痛快最慘烈的最後一次晚餐。
而那些被狼從肚側大剖腹的馬,本來就是大腹便便的飽馬,胃包裡裝滿了草原春天的第一茬青草和上年的秋草,飽脹而飽含水份,下墜份量很重。被撐薄的馬肚皮一旦被狼牙豁開,巨大的胃包和肥柔的馬腸就呼嚕一下滑墜到雪地上。仍在慣性飛奔的兩條馬後腿,跟上來就是狠狠的幾蹄,踏破了自己的胃囊,纏住了自己的肚腸。剎那間,胃包崩裂,胃食飛濺,柔腸寸斷。驚嚇過度的馬仍在奔跑,後蹄把腹腔中的胃袋胃管食道肝膽統統踩繞在蹄下,最後把胸腔中的氣管心臟肺葉也一起踩拽出來。大馬可能是踩破了自己的肝膽,膽破致死;也可能是踩碎了自己的心臟,心碎而死;或著是踩扁了自己的肺,窒息而亡。狼的自殺是極其殘忍痛楚的,因此狼也就不會讓它的陪命者死得痛快。狼就是用這種方式讓馬也陪它一同嘗嘗自殺的滋味。馬雖然是被狼他殺的,但馬也是半自殺的。馬死得更痛苦、更冤屈、也更悲慘。
狼群這最後一輪瘋狂的自殺攻擊,徹底摧垮了馬群有組織的抵抗。草原已成大屠場,一匹匹被馬蹄掏空胸腹的大馬,在雪地上痙攣翻滾,原本滿腔熱血熱氣的胸膛,剎那間,被灌滿一腔冰雪。陸續倒地的馬,不斷地掙扎,洶湧噴濺的馬血,染紅了橫飛的暴雪雪砂。成千上萬血珠紅砂,橫掃猛擊落荒而逃的馬群,越刮越烈的血雪腥風,還要繼續將它們趕向最後的死亡。
巴圖被狼的自殺復仇戰驚嚇得手腳僵硬,冷汗也結成了冰。他知道大勢已去,他已無法挽救敗局。但他仍想保住幾匹頭馬,便使勁勒住馬嚼子,憋住馬勁,然後猛地一夾馬肚,一鬆嚼子,馬嗖地躍過擋在他前面的狼,衝向頭馬。但馬群已被狼群衝散,兵敗如山倒,所有的馬都順風狂逃,嚇破了膽的馬已經忘記了南邊還有泡子,都以衝刺的速度衝向大泡子。
接近泡子的下坡地勢加快了馬群的沖速,越刮越猛的白毛風又以排山倒海的推力,把馬群加速到了沖躍騰飛態勢,整個馬群就像轟轟隆隆飛砸下山的滾木巨石,衝進了大泥塘。剎那間,薄冰迸裂,泥漿飛濺,整個馬群踏破冰殼全部陷入泥塘,馬群絕望長嘶,拚死掙扎,馬對狼的恐懼和仇恨已達極頂,陷進泥塘的馬群稍稍猶豫一下,便眾心一致地拼盡最後的力氣,在黏稠的泥漿裡倒著四蹄向泥塘深處爬,即便越陷越深,也全然不顧,它們寧可集體自殺葬身泥塘,也不願以身飼狼,不讓它們的世仇最後得逞。這群被人去了勢、剜去了雄性的馬群,即使已到生命的盡頭,仍在拚死作出最後的反抗,以集體自殺來反擊狼群復仇的自殺進攻。它們都是古老蒙古草原上最強悍的生命。
但殘酷的草原蔑視弱者,依然不給弱者最後的一點點憐憫。入夜後驟降的氣溫已經將泥塘表面迅速凍成一層薄薄的冰殼,泡子的邊緣雖已凍透,但靠裡面泥塘的表面,還沒有凍結到能承受馬群的厚度,當馬群踏破泥冰陷入泥塘時,它們遇到了比平時更黏稠的泥漿。暴雪酷寒使泥漿更冷更膠著,也就使泥漿更絆腿阻身。馬群拚命地往泥塘深處爬、刨、拱。每挪一步,馬身與泥漿縫隙裡就被灌進更多的雪沙和寒風,整個馬群將泥塘攪拌得更加寒冷和黏稠。馬群終於精疲力竭,動彈不得。衝在前面的馬,陷得還露出馬背馬頸馬頭,便再也陷不下去了。沖在後面的馬,四條腿全部陷沒,馬肚皮貼著泥漿,整個軀體全部暴露在外,也陷不下去。此刻,整個馬群就像刑場屠場上的死囚,已被寒冷膠稠和漸漸冰封的泥塘五花大綁,捆得結結實實。欲死不得的馬群哀傷絕望地嘶叫,冰雪泥塘上騰起一片白茫茫的哈氣,在結滿條條汗冰的馬毛上又罩上了一層白霜。馬群已經明白,此時誰也救不了它們了,誰也阻止不了狼群對它們最後的集體屠殺。
巴圖用力地勒著馬小心地跑到泡子邊,大黑馬一踏到泥冰,立刻驚恐得噴著鼻孔,低下了頭,緊張地望著冰雪泥塘,不敢再往前邁一步。巴圖用電筒向泡子裡面照,只有在白毛風稍稍減弱的空檔,才能隱隱約約看到馬群的影子。幾匹馬無力地搖晃著腦袋,向它們的主人作垂死的呼救。巴圖急得用馬靴後跟猛磕馬肚,逼著黑馬再往前走。大黑馬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五六步,前蹄就踏破冰殼陷到泥漿裡,驚得它急忙拔腿後跳,一直跳到泡子岸邊的實地才站住。巴圖再用馬棒敲打馬臀,黑馬死活也不肯往前走了。巴圖很想下馬,他想爬到馬群旁邊用槍來守護馬群,但是,他如果下了馬,人馬分離,陷到狼群裡,就會失掉了居高臨下揮舞馬棒和大黑馬鐵蹄的優勢,狼群也就不怕他了,人馬都會被狼群撕碎。而且,他只有十發子彈,縱然他有天大的本事,一槍打死一條狼,他也不可能打死所有的狼。即使他能趕走狼群,但是到下半夜,越來越冷的白毛風也會把整個馬群和泥塘凍在一起的。那麼如果他立即趕回大隊報警求援呢?這麼大的白毛風,家家都在拚死拚活守護羊群,大隊根本抽不出足夠的勞力和牛車把馬群拽出泥塘。巴圖臉上掛滿了冰淚,面向東方,仰天哀求:騰格裡,騰格裡,長生的騰格裡,請給我智慧,請給我神力,幫我救出這群馬吧!但是騰格裡鼓起腮幫子仍然狂吹猛吼,以更猛烈的白毛風刮散了巴圖的聲音。
巴圖用羔皮馬蹄袖擦去冰淚,把馬棒帶扣在手腕上,然後,鬆開槍背帶,用左手托起槍身和電筒,等著狼群,此刻,他惟一剩下的念頭,就是再多殺幾條狼。
過了很久,巴圖凍得已經坐不穩馬鞍。忽然,狼群像一股幽風低低地從他身後刮進泥塘,在泥塘的東部邊緣停下來,隱沒在騰起的迷茫雪霧裡。稍頃,一條較細的狼忽而鑽出,小心地走向馬群,試探著每一步爪下冰面的硬度。巴圖嫌狼小,沒有開槍。狼走了十幾步,忽地抬起頭加快了速度,朝馬群一路小跑。還未等它跑到馬群,突然從湖岸邊刮來一股白色的龍捲風,衝向馬群,然後圍著馬群呼呼快速旋轉,捲得滿湖白雪茫茫,天地不分。就像一大群長毛白髮的野蠻土著食人番,圍著圈中的篝火和捆綁的活獸活人,狂歌狂舞、開胃開懷、歡心歡宴。
巴圖被雪沙捲得睜不開眼,他只覺得冷,冷得全身發抖。嗅覺異常靈敏的大黑馬被雪砂捲得渾身戰慄,斷斷續續,哆哆嗦嗦地低頭哀嘶。沉沉黑夜,漫漫白毛又一次遮蓋了血流成冰的草原屠殺。
快被凍僵的巴圖麻木地關掉光亮,讓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然後低下頭,把槍口對向大泡子,但他突然又把槍口抬高一尺,慢慢地開了一槍、兩槍、三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