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李淵出身貴族……母為鮮卑貴族獨孤信之女,與隋文帝皇后為從姐妹。
    ——張傳璽《中國古代史綱》下
    若以女系母統言之,唐代創業及初期君主,如高祖(唐高祖李淵——引者注)之母為獨孤氏,太宗(唐太宗李世民——引者注)之母為竇氏,即紇豆陵氏,高宗(唐高宗李治——
    引者注)之母為長孫氏,皆是胡種,而非漢族。故李唐皇室之女系母統雜有胡族血胤,世所共知……
    ——陳寅恪《唐代政治史述論稿》
    清晨,兩輛敞篷軍吉普停在陳陣包前不遠處。小狼見到兩個龐然大物,又聞到一種從沒聞過的汽油味,嚇得嗖地鑽進狼洞。大狗小狗衝過去,圍住吉普狂吼不止。陳陣楊克急忙跑出包,喝住了狗,並把狗趕到一邊去。
    車門打開,包順貴帶著四個精幹的軍人,下車徑直走向狼圈。陳陣、楊克和高建中不知會發生什麼事,慌忙跟了過去。陳陣定了定神,上前打招呼:包主任,又領人來看小狼啦。
    包順貴微微一笑說:來來,我先給你們介紹介紹。他攤開手掌,指了指兩位30多歲的軍官說:這兩位是兵團來咱們大隊打前站的幹部,這位是徐參謀,這位是巴特爾,巴參謀。又指了指兩位司機說:這是老劉,這是小王。他們以後都要在草原上扎根了,等團部的新房子蓋好,他們還要把家屬接來呢。這次是團部派他們下隊幫助咱們打狼的。
    陳陣的心跳得像逃命的狼。他上前同幾位軍人握了握手,馬上以牧民的方式請客人進包喝茶。
    包順貴說:不啦,先看看小狼。快招呼小狼出來,兩位參謀是專門來看狼的。
    陳陣強笑道;你們真對狼這麼有興趣?
    帶有陝西口音的徐參謀溫和地說:這裡的狼太猖狂,師、團首長命令我們下來打狼,昨天李副團長親自下隊去了。可我們倆還沒有親眼見過草原上的狼呢,老包就領我們上這兒來看看。
    帶有東北口音的巴參謀說:聽老包講,你們幾個對狼很有研究,打狼掏狼崽有兩下子。還專門養了一條狼,摸狼的脾氣,真是有膽有識啊。我們打狼還真得請你們協助呢。
    兩位參謀和藹可親,沒有一點架子。陳陣見他們不是來殺小狼的,便稍稍放心。又支吾地說:狼……狼……的學問可大了,幾天幾夜也說不完,還是看小狼吧。待會兒,你們先往後面退幾步,千萬別進狼圈,小狼見生人會咬的,上次盟裡的一個幹部就差點讓小狼咬了一口。
    陳陣從包裡拿出兩塊手把肉,又拎起一塊舊案板,悄悄走到狼洞口,先把案板放在洞旁,然後大聲叫喊:小狼,小狼,開飯嘍。
    小狼嗖地躥出洞,撲住手把肉。陳陣急忙將案板一推,蓋住了狼洞,又跳出狼圈。平時喂狼是在上午和下午,這麼一大早餵食還從來沒有過。小狼喜出望外,撲住骨頭肉就狼吞虎嚥起來。包順貴和幾位軍人立即退後了幾步。
    陳陣打了個手勢,四五個人向前挪到狼圈外一米的地方,蹲在地上,圍成了小半個圈。突然來了這麼多穿綠軍裝的人,傳來這麼多陌生的氣息,小狼一反常態,不敢像以往那樣見到生人就撲咬,而是垂下尾巴,縮小身體,叼著肉塊跑到狼圈的最遠端,放下肉,又把第二塊肉也叼過來。小狼聳著狼鬃,抓緊時間搶吃,非常不滿意被那麼多人圍觀。它剛啃上兩口,突然翻了臉,皺鼻張口露牙,猛地向幾個軍人撲去。動作之快,凶相之狠,大出幾個軍人的意外,四個人中有三個嚇得一屁股坐倒在地上。小狼被鐵鏈拽住,血碗大口只離軍人不到一米遠。
    巴參謀盤腿坐了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土說:厲害,厲害!比軍區的狼狗還凶,要是沒有鏈子,非得讓它撕下一塊肉去。
    徐參謀說:當年出生的狼崽就這麼大了,跟成年狼狗差不多了。老包,今兒你帶我們來看狼還真對,我現在真有身臨戰場的感覺。又對巴參謀說:狼的動作要比狗突然和隱蔽,擊發的時候還得快!
    巴參謀連連點頭。小狼突然掉頭,躥到肉旁,一邊發出嘶嘶哈哈沙啞的威脅聲,一邊快速吞嚥。
    兩位參謀還用手指遠遠地量了量狼頭和後半身的比例,又仔細看了看狼皮狼毛。一致認為打狼頭或從側面打前胸下部最好,一槍斃命又不傷皮子。
    兩位參謀觀察得很專業。包順貴滿臉放光,說:所有牧民和大多數知青都反對養狼,可我就批准他們養。知己知彼才能百戰百勝嘛。這個夏天,我已經帶了好幾撥幹部來看小狼了。越是漢人越想看,越怕狼的人也越想看,他們都說這要比動物園裡的狼好看,還說下到蒙古草原再這麼近看蒙古活狼,機會難得啊,全內蒙草原也沒有第二條。往後,兵團首長下連隊視察,我就先陪他們到這兒來見識見識大名鼎鼎的蒙古狼。
    兩位參謀都說,首長們要是聽說了肯定要來看的。徐參謀又叮囑陳陣道:必須常常檢查鐵鏈和木樁。
    包順貴看了看手錶,對陳陣說:說正事兒吧,今天一大早趕來,一是來看狼,二是讓你們倆出一個人帶我們去打狼。這兩位參謀都是騎兵出身,是軍區的特等射手。兵團首長專門為了除狼害才把他倆調過來的。昨天徐參謀在半路上還打下一隻老鷹,那老鷹飛得老高老高的,看上去才有綠豆那麼點大,徐參謀一發命中……哎,你們倆誰去啊?
    陳陣的心猛地一抽:額侖草原狼這下真要遇到剋星了。軍吉普再加上騎兵出身的特等射手,隨著農耕人口的急劇膨脹,終於一直推進到邊境線來了。陳陣苦著臉說:馬倌比我們倆更知道狼的習性,也知道狼在哪兒,你們應該找他們當嚮導。
    包順貴說:老馬倌請不動,小馬倌又不中用,有經驗的幾個馬倌都跟著馬群進山了,馬群離不開人。今天你們倆必須去一個,兩位參謀來一趟不容易,下次就不讓你們去了。
    陳陣又說:你怎麼不去請道爾基,他可是全隊出名的打狼能手。
    包順貴說:道爾基早就讓李副團長請走了。李副團長槍也打得准,一聽打獵就上癮。人家開一輛蘇聯「小嘎斯」卡車,又快又靈活,站在車上打狼比吉普車更得勁。包順貴又看了看表說:別浪費時間了,趕緊走!
    陳陣見推不掉,就對楊克說:那就你去吧。
    楊克說:我真不如你明白狼,還是……還是你去吧。
    包順貴不耐煩地說:我定了,小陳你去!你可別耍滑!你要是像畢利格老頭那樣放狼一碼,讓我們空手回來,我就斃了你這條小狼!別廢話,快走!
    陳陣臉色刷白,下意識地挪了一步,擋了擋小狼說:我去,我去,我這就去。
    兩輛敞篷軍吉普,向西飛馳,車道上騰起兩條黃沙巨龍。
    初秋的陽光刺得陳陣瞇起眼睛。他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猛烈的風吹得幾乎戴不住單帽。他即使騎上最快的馬,也跑不出如此令人窒息的迎面風來。兩輛吉普都是八成新的好車,噪音極小,轉向靈活,馬力強悍。兩位司機顯然都有很長的駕齡,並具有高超的軍事越野駕駛經驗,車開得又穩又快,在起伏的草原山道上如履平地。
    陳陣已經有兩年多沒有乘坐吉普車了。如果他沒有迷上狼,如果他是個剛到草原的新手,如果他沒有接受兩年多草原和草原狼的教誨和輸血,他一定會為得到這樣難得的現代化獵狼機會而受寵若驚。坐在敞篷軍吉普裡,在綠色的大草原上,風馳電掣般地追殺草原蒙古狼,那該是多麼刺激和享受的一件事。這可能比英國貴族吹著號角騎馬率狗獵狐、比俄國貴族在森林雪地獵熊、比滿蒙皇室貴族萬騎木蘭圍獵,更令人神往陶醉。但此時陳陣卻從心底盼望吉普拋錨,他覺得自己像個叛徒帶著軍隊去抓捕自己的朋友。他對狼的態度,包順貴其實早已瞭如指掌。所以他真不知道今天如何才能既保住小狼,又不讓大狼們斃命
    兵團的滅狼運動已在全師廣闊的草原上展開。內蒙大草原最後一批還帶有遠古建制的狼軍團,仍保留著在匈奴、突厥、鮮卑和成吉思汗蒙古時代的戰略戰術的活化石狼軍團,就要在現代化兵團的圍剿中全軍覆滅了。而且還是背著最惡毒的罵名和黑鍋,被徹底抹殺了其不可估量的影響和功績的狀態下,被深受其惠的中國人趕出國門,趕出歷史舞台。陳陣的悲哀只有草原上的畢利格阿爸,和那些崇拜狼圖騰的草原人能懂,也只有自己蒙古包的兩個夥伴能懂。陳陣的悲哀在於他太超前,又太遠古了。
    額侖草原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雨。軍吉普駛上了濕沙的土路,呼嘯的秋風將陳陣吹得格外清醒。他打算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們見著狼,但那地方又得便於狼隱蔽和逃脫。
    陳陣側轉頭對後座上的包順貴說:有狼的地方我知道,可是都是陡坡和葦地,吉普車使不上勁。
    包順貴瞪了一眼說:你可別跟我耍心眼。現在就數葦地裡的蚊子多,狼哪能呆在葦地裡,我打了大半年的狼,還不知道這個?
    陳陣只得改口:我是說……不能進山進葦地,只能到蚊子少的沙崗和大緩坡去。
    包順貴緊逼陳陣:沙崗那兒出了事以後,馬倌早就把狼給攆跑了。昨天我們在那兒轉了好幾圈,一條狼也沒見著。我看你今天不想拿出真本事來?你可聽好了,我說話一向算數!昨天一天沒打著狼,我們幾個都窩了一肚子火呢。
    包順貴吸了一口煙,直接噴到陳陣的後腦勺上。
    陳陣明白自己很難糊弄這位從基層爬上來的人精,只好說:我知道還有一片沙地,在查干窩拉的西北邊。那兒迎風,沙多草少,老鼠和大眼賊特別多,旱獺也不少,狼吃不著馬駒子,只好到獺子和老鼠多的地方去了。
    陳陣決定把他們帶到牧場最西北的一片半沙半草的貧瘠草場去,那裡雖然也是避蚊放馬的好地方,但是距邊境線比較近,馬倌從不敢把馬群放到那裡。陳陣希望到那裡讓他們見著狼,狼又可以及時逃過邊防公路。
    包順貴想了想,露出笑容說:沒錯,那真可能是個有狼的地方,我怎麼就沒想起來呢。老劉,往北邊那條路開,今兒哪兒也不去,就直接去那兒,再開快點!
    陳陣補充說:打狼最好步行。吉普動靜太大,只怕狼一聽車響,就往草甸子跑,今年雨水大,草長得高,狼容易隱蔽。
    徐參謀說:你只要讓我見著狼就行,剩下的事你就不用管了。
    陳陣感到自己可能犯了大錯。
    軍吉普沿著牧民四季遷場的古老土路,向西北方向急馳。在春季被牲畜吃禿了的接羔草場,秋草已齊刷刷地長到二尺高,草株緊密,草浪起伏,秋菊搖曳,一股股優質牧草的濃郁香氣撲面而來。幾隻紫燕飛追吉普,搶吃被吉普驚起的飛蟲飛蛾。燕子很快被吉普甩到後面,前面又冒出幾隻,在車前車後的半空中劃出一道道紫色的弧線。
    陳陣大口吸著秋草秋花的醉香。眼前可是來年春季接羔的地方,作為羊倌,他很關心這片草場的長勢。牧場每年百分之七十的收入要靠出售羊毛和活羊,接羔草場都是黃金寶地,是牧場的命根子。陳陣細細地一路看過去,草長得真好,簡直像有專人看管保護的大片麥田。自從大隊搬遷到夏季新草場之後,這裡再沒有扎過一個蒙古包。陳陣深深感謝狼群和馬倌,如果沒有狼群,這麼噴香誘人的草場,早就讓黃羊、野兔和草原鼠啃黃了。整整一個夏季,草原狼硬是沒讓那些搶草高手得逞。
    在如此豐茂的草場上,陳陣每一眼看見的又是馬倌們的辛苦。是他們不分晝夜、不顧炎熱和蚊群,死死地攔住貪嘴快腿的馬群,把它們圈到山地草場去吃那些二等的羊鬍子山草,或牛羊啃過的剩草,就是不讓馬群走近接羔草場。馬背上的民族都愛馬,視馬如命。但是,在放牧時,牧民卻把馬群當作盜賊和蝗蟲來提防。如果沒有馬倌,這片牧民的活命草場,只會剩下一堆堆消化不充分的馬糞、一叢叢被馬尿燒黃燒死的枯草。可是,農區來的兵團幹部,能懂得草原和牧業的奧妙嗎?
    吉普飛馳,但已捲不起黃塵。經過一個夏季的休養,古老的土路上已長出一層細碎的青草。遊牧就是輪作,讓薄薄的草皮經受最輕的間歇傷害,再用牛羊尿糞加以補償。千百年來,草原民族又是用這種最原始但又可能是最科學的生產方法,才保住了蒙古草原。陳陣想了又想,忍不住對徐參謀說:你看,這片草場保護得多好。今年春天全大隊人馬到這兒來準備接羔的時候,從外蒙衝過來幾萬隻黃羊,人用槍打都打不走,白天趕走了,晚上又回來了,跟下羔母羊搶草吃。後來虧得狼群過來了,沒幾天就把黃羊轟得乾乾淨淨。草原上要是沒有狼,母羊沒草吃,羊羔沒奶吃,成千上萬的羊羔都得餓死。牧業可不比農業,農業遇災,就頂多損失一年的收成,可牧業遇到災害,可能把十年八年,甚至牧民一輩子的收成全賠進去。
    徐參謀點點頭,用鷹一樣的眼睛繼續搜索前側方的草地。他停了一會說:打黃羊哪能靠狼呢?太落後了。牧民的槍和槍法都不行,也沒有卡車,等明年春天你看我們的吧,咱們用汽車、衝鋒鎗和機關鎗打,再來幾萬隻黃羊也不怕。我在內蒙西邊打過黃羊,打黃羊最好在晚上開著大車燈打,黃羊怕黑,全都擠到車前面的燈光裡,一路開過去,一路掃射,一晚上就能幹掉幾百隻。這兒有黃羊,太好了!黃羊來得越多越好,那樣,師部和農業團就都有肉吃了。
    看!包順貴輕輕喊了一聲,指了指左側方。陳陣用望遠鏡看了看,趕緊說:是條大狐狸,快追上去。包順貴看了一會,失望地說:是條狐狸,別追了。對舉槍瞄準的徐參謀說:別打別打!狼的耳朵賊尖,要是驚了狼,咱們就白來了。
    徐參謀坐下來,面露喜色說:今天看來運氣不錯,能見著狐狸就能見到狼。
    越野吉普離沙地草場越近,草甸裡山坡上的野物就越多,而且都是帶「沙」字頭的:沙燕、沙雞、沙狐、沙鼠。褐紅色的沙雞最多,一飛一大群,羽翎發出鴿哨似的響聲。陳陣指了指遠處一道低緩的山梁說:過了這道梁就快到沙地了。老牧民說,那片沙地原先是個大草場,還有個大泉眼。幾十年前,額侖遇上連年大旱,湖干了,河斷了,井枯了,可就是這股泉眼有水。當時額侖草原的羊群牛群馬群,全趕到這兒來飲水,從早到晚,大批牲畜排隊等水喝,連啃帶踩,沒兩年,這片草場就踩成沙地了。幸虧泉眼沒瞎,這片草場才慢慢緩了過來,可是還得等上幾十年,才能恢復成原來的樣子。草原太脆弱,載畜量一超,草場就沙化。
    一群草原鼠吱吱叫著,從車輪前飛快掠過,四散開去。陳陣指著草原鼠說:載畜量裡還包括載鼠量,草原上的老鼠比牲畜更毀草場,而狼群是減輕載畜量的主要功臣。待一會兒,你們要是打著狼,我就給你們解剖一條狼的肚子看看,這個季節狼肚子裡多半是黃鼠和草原田鼠。
    徐參謀說:我還真沒聽說過狼會吃老鼠。狗拿耗子都是多管閒事,狼還會管那閒事?
    陳陣說:我養的小狼就特別喜歡吃老鼠,它連老鼠尾巴都吃下去。額侖草原從來沒發生過鼠害,就是因為牧民從不把狼打絕。你們要是把狼打沒了,黃鼠橫行,額侖草原真會發生鼠災的……
    包順貴打斷他說:集中心思好好觀察!
    吉普漸漸接近山梁,徐參謀緊張起來,他看了看地形,果斷地讓車往西開,說:要是沙地真有狼,就不能直接進去,先打外圍的游動哨。
    吉普開進一條東西向的緩坡山溝,溝中的牛車道更窄,左邊是山,右邊是沙崗。徐參謀用高倍軍事望遠鏡仔細搜索兩邊草地,突然低聲說:左前方山坡上有兩條狼!他立即回頭朝著後面的車,做了個手勢。陳陣也看見了兩條大狼,正慢慢向西小跑,大約有三四里遠。
    徐參謀對老劉說:別直接開過去,還是順著土路走,保持原速,爭取跟狼並排跑,打狼的側胸。
    老劉應了一聲說:明白!便順著狼跑的方向開去,速度稍稍加快。
    陳陣突然意識到,這位特等射手具有高超的實戰經驗,吉普這種開法,既能縮短與狼的距離,又能給狼一個錯覺,使狼以為吉普只是過路車,不是專沖它們去的。額侖草原邊防站的巡邏吉普有嚴格的紀律,非特殊情況禁止開槍,以保持邊防巡邏的隱蔽性和突然性,所以額侖草原狼對軍吉普早已習以為常。此時,土路上長著矮草,草下是濕沙,車開起來聲勢不大。兩條狼仍在不緊不慢地跑著,還不時停下來看幾眼汽車,然後繼續向西小跑。但是,狼的路線已漸漸變斜,從山腳挪向山腰方向。陳陣看清了狼的意圖:如果吉普是過路車,狼就繼續趕路或游動放哨;如果吉普沖它們開過去,它們就立即加速,翻過山梁,那吉普就再也甭想找到它們了。
    兩條大狼跑得有條不紊,額侖草原狼都知道獵手步槍的有效射程。只要在射程之外,狼就敢故意藐視你,甚至還想誘你追擊,把你引入容易車翻馬倒的危險之地。如果附近還有同家族的狼,那它就更會把追敵誘向歧途,讓它的狼家族脫險。陳陣見狼還不加速,心中暗暗揪心,預感到這回狼可能要吃大虧,這輛吉普可不是邊防巡邏車,而是專來打狼的獵車,車上還坐著額侖草原狼從未遇見過的兩位特等射手,他們可以在牧民射手的無效射程內,迅速作出有效射擊。
    吉普漸漸就要與兩條大狼平行跑了,車與狼的距離從一千五六百米縮近到七八百米。狼似乎有些緊張起來,稍稍加快了步子。但小車在土路上的勻速行駛確實大大地迷惑了狼,兩條狼仍是沒有足夠的警惕。陳陣甚至懷疑兩條狼是否還擔負著其它任務,是否故意在吸引和牽制吉普車?這時,兩位射手都已伸出槍管,開始端槍瞄準。陳陣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他緊盯著徐參謀的動作,希望他們在射擊時能停下車來,也許狼還有一個逃脫的機會。
    吉普終於與狼接近平行了,距離大約在四五百米。兩條狼停下來側頭看了一眼,一定是看到了車上的槍,於是猛然加速,一前一後朝山梁斜插過去。與此同時,陳陣只聽「砰」、「砰」兩聲槍響,兩條大狼一後一前幾乎同時栽倒在地上。包順貴大叫:好槍法!太神了!陳陣驚出了一身冷汗。在兩輛顛簸行進的吉普車上,兩位射手兩個首發命中,完全超出了陳陣和額侖草原狼的想像。
    兩位特等射手似乎只是喝了一杯開胃酒,剛剛提起興致。徐參謀對老劉下令:快往沙地開!要快!說完,又用雙手向後車做了個鉗形合圍手勢。兩輛吉普加足馬力,衝出車道,向右邊沙崗飛駛過去。
    老劉按照徐參謀的指揮,一口氣翻過山坡,開進一片開闊的沙草地,又迅速登上一個最近的制高點。徐參謀握住扶手站起身,掃望沙地,只見遠處有兩小群狼,正分頭往西北和正北兩個方向狂奔。陳陣用望遠鏡看過去,正北的狼群大約有四五條,個頭都比較大。西北的狼群有八九條,除兩三條大狼外,其他的都是個頭中等的當年小狼。徐參謀對老劉說:追正北的這群!又向後車指了指西北那群,兩輛吉普分頭猛追了過去。
    半沙半草、平坦略有起伏的沙地草場,正是軍吉普放膽衝鋒的理想戰場。老劉大叫:你們都攥緊扶手!看我的!不用槍我都能碾死幾條!
    吉普開得飛了起來。陳陣的腦子裡閃過了「死亡速度」那幾個字——草原上除了黃羊還能跟這種速度拚一拚,再快的桿子馬,再快的草原狼,就是跑死了也跑不出這種速度。吉普車如同死神一般向狼群追去。追了20多分鐘,芝麻一樣大小的狼漸漸變成了「綠豆」,又漸漸變成「黃豆」,可徐參謀仍是不開槍。陳陣想,這個參謀既然連綠豆大小的老鷹都能打下來,為什麼還不動手呢?
    包順貴說:可以打了吧?
    徐參謀說:這麼遠,一打,狼就跑散了。近點打,可以多打兩條,還不傷皮子。
    老劉興奮地說:今天最好多打幾條,一人分一條大狼皮。
    徐參謀厲聲喝道:專心開車,要是翻了車,咱們都得喂狼!
    老劉不吭聲,繼續加速,吉普飛馳。可是剛過一個沙包,突然,前面沙地小坡上出現了一個龐大的牛身骨架,牛角斷骨,如矛如槍,像古戰場上的一個鹿角攔馬障。狼群可以飛身躍過,可對於吉普來說,卻是一道堅固刺車、無法逾越的路障。老劉嚇得猛打方向盤,車身猛拐,兩右輪懸空,差點翻車,車上的人全都屁股離座,幾乎全被甩出車,把一車人都嚇得驚叫起來。車身擦著牛骨茬掠過去,陳陣嚇飛了魂,車身穩住以後半天也緩不過勁來。他知道狼群開始利用地形地物來打撤退戰了,狼群略施小計,差一點就讓一車追兵車毀人亡。包順貴臉色發白大喊:減速!減速!老劉擦了擦一頭冷汗,車速稍減,狼又遠了一點。徐參謀卻大喊:加速!吉普剛跑出速度,沙地上又突然出現了一叢叢的亂草稞子,陳陣在這裡放過羊,對這裡的地形還有印象,他大叫:前面是窪地,儘是草疙瘩,更容易翻車,快減速!
    但是徐參謀不為所動,雙手扶緊把手,側身緊盯前方,不斷給老劉發令:加速!加速!
    油門踩到了底,吉普發瘋似地狂衝,經常四輪離地飛出去,兩輪著地砸下來。陳陣死死攥緊扶手,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陳陣明白,這群狼巧妙地利用了地形,正在用最後的速度衝刺。它們只要衝下窪地,追兵的車就開不動了。老劉大罵:狼他媽的真賊,跑到這鬼地方來了。
    徐參謀冷冷地喝道:別慌!現在不是演習!是實戰!
    又狂追了七八里,眼看就要接近窪地,那裡佈滿樹樁一樣硬的草墩子,但此時吉普已經衝到牧民射手的有效射程之內。徐參謀叫道:斜插過去!老劉輕打方向盤,吉普像戰艦一般一閃身,側炮出現,狼群全部暴露在後座徐參謀的槍口下。「砰」的一聲響,狼群中最大的一條狼應聲倒地,子彈擊中狼頭,狼群驚得四散狂奔。又是一槍,第二條狼又被擊中,一頭栽倒。幾乎與此同時,剩下的狼全部衝進窪地的亂草棵子裡,再沒有擊發的機會了。狼向邊防公路逃去,消失在草叢中。西北邊的槍聲也停止了,吉普就在坡面與窪地交接處剎住了車。
    徐參謀擦了擦汗說:這兒的狼太狡猾,要不然,我還能敲掉它幾條!
    包順貴伸出兩個大拇指說:太解氣了!不到30分鐘就連敲三條大狼,我打了半年,也沒親手打著過一條狼。
    徐參謀餘興未盡地說:這兒的地形太複雜,是狼群打游擊的好地方。怪不得這兒的狼害
    除不掉呢。
    吉普車向死狼慢慢開過去。第二條狼被擊中側胸,狼血噴倒了一片秋草。包順貴和老劉將沉重的狼屍抬到車後面的地上,老劉踢了踢狼說:嘿,死沉死沉的,夠十個人吃一頓的了。然後打開窄小的後備箱,從裡面掏出帆布包,放到後座上。又掏出兩條大麻袋,將死狼裝進一個麻袋,再塞進後備箱裡。箱蓋合不上,變成了敞開吊鏈平台,老劉顯然想用後箱蓋來托載另外兩條死狼。
    陳陣很想剖開一條狼肚給幾位軍人看看,但是他看軍人們沒有就地剝狼皮筒子的意思,就問;你們還敢吃狼肉?狼肉是酸的,牧民從來不吃狼肉。
    老劉說:盡胡說,狼肉一點也不酸,跟狗肉差不離,我在老家吃過好幾回了,狼肉做好了比狗肉還好吃,你瞧這條狼多肥啊。做狼肉跟做狗肉一樣,先得用涼水拔一天,拔出腥味,然後多用大蒜和辣椒,可勁燉,那叫香。在我老家,誰家燉一鍋狼肉,全村子的人都會跑來要肉吃,說是吃狼肉壯膽解氣吶。
    陳陣懷著惡意緊緊逼問道:這兒牧民有一個風俗習慣就是天葬,人死了就被家屬用車拉到天葬場喂狼,吃過死人的狼你們也敢吃?
    老劉卻滿不在乎地說:這事兒我知道,只要不吃狼胃和狼下水就行了。狗吃人屎,誰嫌狗肉髒了?大糞澆菜,你嫌菜髒了嗎?咱們漢人不是都喜歡吃狗肉吃蔬菜嗎?兵團一下子來了這麼多人,吃羊肉限定量,到了草原吃不上肉,大夥兒饞肉都饞瘋了,這幾條狼拉到團部,哪夠分的?真是羊多狼少啊。老劉大笑。
    徐參謀也笑得很開心:我下來的時候,師部就跟我定下狼肉了,今天晚上就得給他們送過去。有人說狼肉能治氣管炎,好幾個老病號早就跟我掛上了號,我都快成門診大夫了。打狼真是件美差,一能為民除害,二能自個兒得皮子,第三還真能治病救人,第四還能治治一大幫饞蟲,你看,一舉四得嘛,一舉四得啊。
    陳陣想,他就是解剖出一肚子的老鼠來,也絲毫掃不了他們打狼的興頭。
    老劉把車開回到打死第一條死狼的地方。大狼的腦袋已被打碎,子彈從狼頭後側打進,前半個臉已經炸沒了,腦漿和著血流了一地。陳陣急急地掃了幾眼,還好沒有在狼脖狼胸上看到白毛,這不是白狼王,他鬆了一口氣。但肯定這是一條頭狼,它顯然是為了保護整個家族的安全,帶著幾條快狼來引誘追敵的。可惜,它對於吉普車和特等射手這種草原滅狼的新車新人新武器,還完全缺乏經驗和準備。
    老劉和包順貴揪了一把草,擦了擦狼血和腦漿,高高興興把狼裝袋,再抬到鐵鏈吊掛的後備箱蓋上,綁牢拴緊。老劉嘖嘖稱道:這條狼的個頭快頂上一頭二歲的小牛了。兩人用草擦淨手,然後上車向巴參謀的那輛車開去。
    兩車相遇停了下來,巴參謀那輛吉普車的後座下放著一條鼓鼓的麻袋。巴參謀大聲說:這邊儘是柳條棵子,車根本沒法開。開了三槍才撂倒一條小狼。這一群狼全是母狼和小狼,像是一家子。
    徐參謀歎道:這兒的狼就是鬼,那幾條公狼把最好的退路全讓給母狼和小狼了。
    包順貴高叫:又打了一條!大勝仗,大勝仗啊!今天是我來牧場一年多最高興的一天,總算出了一口惡氣。走,上那兩條死狼那兒去,我帶著好酒好菜呢,咱們先喝個痛快。
    陳陣急忙跳下車,去看那條小狼。他走到車前,解開麻袋,見那條被打死的小狼,長得跟自己的小狼很相像,可是竟比自己養的小狼個頭還大些。他沒想到,自己這麼好吃好喝供養的小狼,在個頭上還是沒有追上野小狼,野小狼不到一年就成材了,已經能靠打獵把自己餵得飽飽的了……可是,它的生活才剛剛開始就死在人的槍口下。陳陣心疼地輕輕撫摸了幾下狼頭,就像摸自家小狼的頭一樣。為了保住自己的小狼,卻讓這條自由的小狼喪了命……
    兩輛吉普向南邊開去。陳陣滿眼淒涼,回望邊境草場:這群狼的頭狼和主力,竟然在不到一個小時就被幹掉了,它們可能從來沒有遭到過如此快速致命的打擊。剩餘的狼逃出邊境一定不會再回來了。但是失掉凶悍首領和戰鬥主力的狼群,到了那邊怎麼生存?畢利格老人曾說過,失掉地盤的狼群,比喪家犬還要慘。
    吉普車開到第一處開槍的地方,兩條健壯的成年大狼倒在血泊裡,兩小群大蒼蠅正在叮血。陳陣不忍再看,獨自一人走開去,又坐在草地上呆呆地遠望邊境那邊的天空。如果阿爸知道是他帶著兩輛吉普抄了狼群,老人會怎麼想?是老人手把手地傳授給他那麼多的狼學問,最後竟被他用到了殺狼上。陳陣心裡發沉發虛,他不知道以後如何面對草原上的老人……到了夜裡,母狼和小狼們一定會回來尋找它們的亡夫和亡父,也一定會找到所有遺留血跡的地方。今夜,這片草原將群狼哀嗥……
    老劉和小王把兩個麻袋抬到小王吉普車的後排座底下。
    草地上鋪著幾大張包裝彈藥的牛皮紙,紙上放著三四瓶草原白酒,一大包五香花生米,十幾根黃瓜,兩個紅燒牛肉鐵皮罐頭、三瓶闊口玻璃瓶豬肉罐頭,還有一臉盆手把肉。
    包順貴握著一瓶酒,和徐參謀一起走到陳陣身旁,把他拉到野餐席旁。包順貴拍拍陳陣的肩膀說:小陳,今天你可幫了我大忙了,你今天立了大功,要是沒你,兩位特等射手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徐參謀和其他三位軍人都端起酒杯給陳陣敬酒。徐參謀滿眼誠意地望著陳陣說:喝,喝,我這第一杯酒是專敬你的,你養狼研究狼,真研究出名堂來了,一下子就把我們帶到了狼
    窩裡。你不知道,昨天包主任帶我們轉了100多里地,一條狼也沒見著。來,喝一杯,謝謝你啦。
    陳陣臉色慘白,欲言又止,接過酒杯一飲而盡,他真想找個地方大哭一場。可是,如果按漢人或軍人的標準衡量,徐參謀絕對是條漢子。徐參謀剛到草原,很難用草原的立場標準來跟他過不去。但是原始遊牧生活眼看就要結束在他們的槍口下了,漢人的立場從此就將在這裡生根,然後眼睜睜看著草原變成沙漠。陳陣本能地抓起一根黃瓜狠狠地大嚼起來,民工在草原上開出的菜園子已經可以收穫黃瓜了,他有兩年多沒吃到新鮮黃瓜了,漢家的蔬菜瓜果真好吃啊。可能漢人有寧死不改的農耕性,滿席的美味佳餚,他為什麼偏偏就先挑黃瓜來吃呢?黃瓜的清香突然變成了滿嘴的苦汁苦味……
    徐參謀拍了拍陳陣的後背說:小陳啊,我們殺了這麼多的狼,你別難過……我看得出,你養狼養出了感情,也受了老牧民的不少影響。狼抓兔子,抓老鼠,抓黃羊旱獺,確實對草原有大功,不過那是很原始的方法了。現在人造衛星都上了天,我們完全可以用科學的方法來保護草原。兵團就準備出動「安二」飛機到草原撒毒藥和毒餌,徹底消滅鼠害……
    陳陣一愣,但是馬上就反應過來。他慌忙說:可別,可別!要是中毒的老鼠再讓狼、狐狸、沙狐和老鷹吃下去,那草原動物不是全要死絕了麼?
    包順貴說:老鼠死絕了,還留狼幹什麼?
    陳陣爭辯道:狼的用處大了,跟你們說不清楚,至少可以減少黃羊野兔和旱獺。
    老劉紅著酒臉大笑:黃羊、野兔和旱獺都是有名的野味,等我們的大批人馬開到,這些野味還不夠人吃的呢,能留給狼嗎?

《狼圖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