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輪到陳陣放羊了,他將羊群攏了攏朝湖邊慢慢趕。羊群已經走起來,他便先騎馬跑到湖邊。湖西北邊的一溜蘆葦已經被砍伐乾淨,又出現了一大片用沙土填出的人造沙灘,以便畜群進湖飲水。一群已經飲飽了的馬,還站在水裡閉目養神,不肯上岸。野鴨和各種水鳥仍在湖面上戲水,幾隻美麗的小水鳥甚至游到馬腿邊,從馬肚子下面大搖大擺地鑽了過去。馬們友好地望著水鳥,連尾巴也不掃一下。只有天鵝不願與馬為伍,它們遠離被馬趟混的湖水,在湖心,湖對岸的蘆葦叢和葦巷裡慢慢游弋。
羊群飲飽了水,翻過了西北的一道山梁,走出了盆地草場。羊群散成半月形的隊伍,向對面山坡慢慢移動。
陽光下,千隻羊羔白亮得像大片盛開的白菊花,在綠草坡上分外奪目。羊羔的卷毛已經開始蓬鬆,羊羔又吃奶又吃嫩草,它們的肥尾長得最快,有的快趕上母羊被餵奶耗瘦的尾巴了。滿坡的野生黃花剛剛開放,陳陣坐在草地上,眼前一片金黃。成千上萬棵半米多高的黃花花株,頭頂一朵碩大的喇叭形黃花,枝杈上斜插著沉甸甸的筆形花蕾,含苞欲放。陳陣坐在野生的黃花菜花叢裡,如同坐在江南的油菜花田里。
陳陣站起來騎上馬,跑到羊群前面花叢更密的地方,趟花采蕾。這些日子鮮嫩可口的黃花菜,已經成為北京學生的時令蔬菜:鮮黃花炒羊肉,黃花羊肉包子餃子,涼拌山蔥黃花,黃花肉絲湯等等。一冬缺菜的知青,個個都像牛羊一樣狂吃起草原的野菜野花。早上出門前,高建中已經為陳陣準備了兩隻空書包。這幾天高建中不讓陳陣在放羊的時候看書了,要他和楊克抓緊花季盡量採摘,回家以後用開水焯過,再曬製成金針菜,留到冬季再吃。這幾天,他們已經曬製出半面口袋了。
羊群在身後遠處的花叢中低頭吃草,陳陣大把大把地採摘花蕾,不一會兒就采滿了一書包。采著采著,他發現腳下有幾段狼糞,立即蹲下身,揀起一段仔細端詳。狼糞呈灰白色,香蕉一般粗長,雖然已經乾透,但還能看得出是狼在前幾天新留下的。陳陣盤腿坐下,細細地琢磨起來,也想多積累一些有關狼糞的知識。
陳陣認識狼糞,但還沒有機會細細研究。他掰開一段狼糞,發現狼糞裡面幾乎全是黃羊毛和綿羊毛,竟沒有一點點羊骨渣,只有幾顆草原鼠的細牙齒,還有粘合羊毛的石灰粉似的骨鈣。陳陣又捏鬆了狼糞仔細辨認,還是找不到其他任何的硬東西。狼竟然把吞下肚的羊肉鼠肉,羊皮鼠皮,羊骨鼠骨,羊筋鼠筋全部消化了,消化得幾乎沒有一點殘餘,只剩下不能消化的羊毛纖維和鼠齒。再仔細看,即便是羊毛也只是粗毛纖維,而細羊毛和羊絨也被消化掉了。
陳陣越看越吃驚,草原狼確實是草原的清潔工,它們把草原上的牛羊馬、旱獺黃羊、野兔野鼠、甚至人的屍體統統處理乾淨。經過狼嘴、狼胃和狼腸吸光了所有的養分,最後只剩下一點毛髮牙齒,吝嗇得甚至不給細菌留下一點點可食的東西。萬年草原,如此純淨,草原狼功莫大焉。
微風輕拂,黃花搖曳。陳陣用手指捻著狼糞,糞中的羊毛經過狼胃酸的強腐蝕,狼小腸的強搾取,已經變得像剛出土的木乃伊。羊毛纖維早已失去任何韌性,稍稍一捻,松酥的纖維就立刻化為齏粉,化得比火葬的骨灰還要輕細,像塵埃一樣,從指縫漏下,隨風飄到草地上,零落成泥,化為草地的一部分,連最後一點殘餘也沒有浪費。狼糞竟把草原生靈那最後的一點殘餘,又歸還給了草原。
牛角梳形的羊群緩緩梳過花叢,漫上山坡。陳陣捨不得扔掉剩下幾段狼糞,就把狼糞裝進另一個空書包裡,跨上馬向羊群前行的方向跑去。
不遠處的山頭上有幾塊淺黑色巨石,遠遠望去,很像古長城上的烽火台。在更遠的山頭上也有幾塊巨石,陳陣瞇著眼看過去,這片山地草原彷彿殘存著一段
古長城的遺跡,使他忽然想起了「烽火戲諸侯」和「狼煙四起」那些成語典故。陳陣曾查過辭典,「狼煙」——被解釋成是「用狼糞燒出來的煙」。
可他剛剛捻碎過一段狼糞,很難想像這種主要由動物毛髮構成的狼糞,怎能燒出報警的沖天濃煙來呢?難道狼糞中含有特殊成分?他的心突突地跳起來,眼前這現成的烽火台,現成的狼糞,何不親手燒一燒,何不戲戲諸侯?親眼見識見識,兩千年來讓華夏人民望煙喪膽的「狼煙」呢?看看狼煙到底有多麼猙獰可怕。陳陣的好奇心越來越大,他決定再多收集一些狼糞,今天就在「烽火台」上製造出一股狼煙來。
羊群緩緩而動,陳陣在羊群前面來迴繞行,仔細尋找,找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四撮狼糞,加起來只有小半書包。
陳陣的疑心越來越大。即便燒狼糞可以冒出濃煙,但狼不是羊,狼是疾行猛獸,狼糞不可能像羊糞那樣集中。狼群神出鬼沒,狼糞極分散,要搜集足夠燃煙的狼糞,決非易事。即使在這片狼群不久前,圍獵打黃羊大規模活動過的地方,都很難找到狼糞,更何況是在牛羊很少的長城附近了。
再說,在沙漠長城的烽火台上,又到哪兒去找狼糞呢?萬里長城,無數個烽火台,那得搜集多少狼糞?狼是消化力強,排糞少的肉食猛獸,得需要多麼龐大的狼群,才能排出夠長城燒狼煙的狼糞?陳陣又跑了幾個來回,再也找不到一堆狼糞了。他把羊群往一面大坡圈了圈,便直奔山頭巨石。
陳陣跑到石下,抬頭望去,巨石有兩人多高,旁邊有幾塊矮石,可以當石梯。他在山溝裡找了一大抱枯枝,用馬籠頭拴緊,拖到石下。再斜挎書包,踏著石梯,攀上巨石,並把枯柴拽上石頂。石頂平展,有兩張辦公桌大,上面佈滿白色鷹糞。
時近正午,羊群已臥在草地上休息。陳陣站在「烽火台」上,用望遠鏡仔細觀察周圍形勢,沒有發現一條狼。他的羊群與其它的羊群,相距五六里遠,最近的一群羊也在三里之外,不怕羊群混群。
陳陣放心地架好柴堆,把所有的狼糞放到柴堆上。此時是初夏,不是防火季節,草原上到處都是多汁的青草,又在高高的巨石上,在此點火冒煙不會受人指責,遠處的人只會認為是某個羊倌在烤東西吃。
陳陣定了定心,從上衣口袋裡,掏出袖珍語錄本大小的羊皮袋,裡面有兩片火柴磷片和十幾根紅頭火柴。這是額侖草原不抽煙的牧人身上必備的東西,防身,烤火,燒食,報信都用得上。
陳陣劃著了火,乾透了的枯枝很快就燒得辟啪作響。他的心怦怦直跳,如果狼糞冒出濃煙,那可是有史以來,漢族人在蒙古草原腹地點燃的第一股狼煙。可能全隊所有人都能看到這股煙,大部分的知青看到這座「烽火台」上的濃煙,一定會聯想到狼煙。畢竟狼煙在漢人的記憶中太讓人毛骨聳然了。
「狼煙」在中國歷史文化中是一個特級警語,意味著警報、恐怖、爆發戰爭和外族入侵。「狼來了」能嚇住漢人的大人和小孩,而「狼煙」能嚇住整個漢民族。華夏中原多少個漢族王朝,就是亡在狼煙之中的。
陳陣有些害怕,如果他真把狼煙點起來,不知全隊的知青會對他怎樣上綱上線,口誅筆伐呢。養了一條小狼還不夠,竟然還點出一股狼煙來,此人定是狼心叵測。這裡又是戰備緊張的邊境,他竟敢烽火戲諸侯,這不是冒煙報信通敵嗎?陳陣額上冒出了冷汗,抬起一隻腳,隨時準備用馬靴踩滅火堆,撲滅狼煙。
可是一直到柴火燒旺了,狼糞還沒有太大的動靜。灰白的狼糞變成了黑色,既沒有冒出多少煙,也沒有躥出火苗。火堆越燒越旺,狼糞終於燒著了,一股狼騷氣和羊毛的焦糊味直衝鼻子。但是狼糞堆還是沒有冒出濃黑的煙,燒狼糞就像是燒羊毛氈,冒出的煙是淺棕色的,比乾柴堆冒出的煙還要淡。
乾柴燒成了大火,狼糞也終於全部燒了起來,最後與乾柴一起燒成了明火,連煙都幾乎看不見了。哪有沖天的黑煙?就是連沖天的白煙也沒有。哪有令人膽寒的報警狼煙?哪有妖魔龍捲風狀的煙柱?完全是一堆乾柴加上一些羊毛氈片,燒出的最平常的輕煙。
陳陣早已放下腳,他擦了擦額上虛驚的冷汗,輕輕地舒了一口氣。這堆煙火實在不值得大驚小怪,與羊倌們在冬天雪地裡,燒火取暖的柴火沒什麼區別。他一直看著這堆柴糞燒光燒盡,期盼中的狼煙仍未出現。他站在高高的巨石上,周圍是一派和平景象:牛車悠悠地走著,馬群依然在湖裡閉目養神,女人們低頭剪著羊毛,民工們挖著石頭……
這堆煙火沒引起人們的任何反應,最近的一位羊倌,只是探身朝他這裡看了看。遠處蒙古包的煙筒冒出的白煙,倒是直直地升上天空。這堆用真材實料燒出的狼煙,還不如蒙古包的和平炊煙更引人注目。
陳陣大失所望,他想所謂的狼煙,真是徒有虛名,看來「狼煙」一定是望文生義的誤傳了。剛才的試驗多少印證了他的猜測:古代烽火台上的所謂狼煙,絕不可能是用狼糞燒出來的煙。那種沖天的濃煙,完全可以用乾柴加濕柴再加油脂燒出來的。就是燒半濕的牛糞羊糞也能燒出濃煙來。而濕柴油脂、半濕的牛羊糞要遠比狼糞容易得到。他現在可以斷定,狼煙是用狼糞燒出來的流行說法,純屬胡說八道欺人之談,是膽小的華夏居民嚇唬自己的鬼話。
柴灰和狼糞灰,被微風吹下了「烽火台」。陳陣沒有被自己燒出的狼煙嚇著,而對中國權威辭典中,關於狼煙的解釋十分生氣。華夏農耕文明對北方草原文明的認識太膚淺,對草原狼的認識也太無知。狼煙是不是用狼糞燒出來的這麼簡單的一件事,只要弄點狼糞燒一燒不就知道了嗎?可是為什麼,從古至今的億萬漢人,竟沒有人去試一試?
陳陣轉念一想,又覺得這個簡單的事情,實際上並不簡單。幾千年中原農耕文明的擴張,把華夏狼斬盡殺絕,漢人上哪兒去找狼糞?拾糞的老頭拾的,都是牛羊豬馬狗糞或者是人糞,就是偶然碰到一段狼糞也不會認得。
陳陣坐在高高的「烽火台」上,凝神細想,思路繼續往縱深延伸。既然狼煙肯定不是狼糞燒出來的,那麼古代烽火台上,燃起的沖天濃煙為什麼叫作狼煙呢?狼煙這兩個字,確實具有比狼群更可怕的威嚇力和警報作用,而狼煙肯定與狼有關。狼煙難道就是警報「狼來了」的濃煙?長城絕對擋得住草原狼群,而「狼來了」這三個字中的「狼」,實際上不是草原狼群,而是打著狼頭軍旗的突厥騎兵;是崇拜狼圖騰、具有狼的戰略戰術的匈奴、鮮卑、突厥、蒙古等等的草原狼性騎兵。
草原人從古至今一直崇拜狼圖騰;一直喜歡以狼自比,把自己比作狼,把漢人比作羊;一直以一擋百的豪氣藐視農耕民族的羊性格。而古代華夏農耕民族也一直將草原騎兵視為最可怕的「狼」。「狼煙」的最初本義應該是「在烽火台點燃的、警報那些崇拜狼圖騰的草原民族騎兵,進犯邊境的煙火信號」。「狼煙」與狼糞壓根兒就沒有直接的關係。
他忽然想到,也許世界上只有漢語中有「狼煙」這一詞彙。如今狼煙雖已漸漸消散,但是草原文明與農耕文明的深刻矛盾並沒有解決。農耕民族懇荒燒荒的濃煙,正在朝著草原燃燒蔓延過去。這是一種比狼煙更可怕戰爭硝煙,是比自毀長城更愚蠢的自殺戰爭。陳陣想起烏力吉的話,如果長城北邊的草原變成了沙地,與蒙古大漠接上了頭,連成了片,那北京怎麼辦?
陳陣望著腳下已經化為灰燼的狼糞,頹然而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