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可牽,虎可牽,獅可牽,大象也可牽。蒙古草原狼,不可牽。
小狼寧可被勒死,也不肯被搬家的牛車牽上路。
全大隊的牛群羊群,天剛亮就提前出發了。浩浩蕩蕩的搬家車隊,也已翻過西邊的山梁,分組遷往大隊的秋季草場。可是二組知青包六輛重載的牛車,還沒有啟動,畢利格老人和嘎斯邁已經派人來催了兩次。
張繼原這幾天專門回來幫著搬家。然而,面對死強暴烈的小狼,陳陣與張繼原一籌莫展。陳陣沒有想到,養狼近半年了,一次次大風大浪都僥倖闖了過來,最後竟會卡在小狼的搬家上。
從春季草場搬過來的時候,小狼還是個剛剛斷奶的小崽子,只有一尺多長。搬家時候,把它放在裝干牛糞的木頭箱子裡,就帶過來了。經過半個春季和整整一個夏季的猛吃海塞,到秋初,小狼已長成了一條體型中等的大狼。家裡沒有可以裝下它的鐵箱和鐵籠,即便能裝下它,陳陣也絕無辦法把它弄進去。而且,他也沒有空餘的車位來運小狼,知青的牛車本來就不夠用,他和楊克的幾大箱書又額外佔了大半車。六輛牛車全部嚴重超載,長途遷場弄不好就會翻車,或者壞車拋錨。草原遷場的日子取決於天氣,為了避開下雨,全大隊的搬家突然提前,陳陣一時手足無措。
張繼原急得一頭汗,嚷嚷道:你早幹什麼來了?早就應該訓練牽著小狼走。
陳陣沒好氣兒地說:我怎麼沒訓?小時候它份量輕,還能拽得動它。可到了後來,誰還能拽得動?一個夏天,從來都是它拽著我走,從來就不讓我牽。拽狠了,它就咬人。狼不是狗,你打死它,它也不聽你的。狼不是老虎獅子,你見過大馬戲團有狼表演嗎?再厲害的馴獸員也馴不服狼,你就是把蘇聯馴虎女郎請來也沒用。你見狼見得比我多,難道你還不知道狼?
張繼原咬咬牙說:我再牽它一次試試,再不行我就玩狠的了。他拿了一根馬棒,
走到小狼跟前,從陳陣手裡接過鐵環,開始拽狼。小狼立即衝著他齜牙咧嘴,凶狠咆哮,身子的重心後移,四爪朝前撐地,梗著脖子,寸步不讓。張繼原像拔河一樣,使足了全身力氣,也拽不動狼。他顧不了許多,又轉過身,把鐵鏈扛在肩膀上,像長江縴夫那樣伏下身拚命拉。這回小狼被拉動了,四隻撐地的爪子,頂出了兩道沙槽,推出了兩小堆土。小狼被拉得急了眼,突然重心前移,準備撲咬。它剛一鬆勁,張繼原一頭栽到地上,撲了一頭一臉的土,也把小狼拽了一溜滾。人與狼纏在一起,狼口離張繼原的咽喉只有半尺。陳陣嚇得衝上去摟住小狼,用胳膊緊緊夾住它的脖子。小狼被夾在陳陣的胳肢窩裡,還朝張繼原張牙舞爪,恨不得衝上去狠狠給他一口。
兩人臉色發白髮黑,大口喘氣。張繼原說:這下可真麻煩了,這次搬家要走兩三天呢。要是一天的路程,咱們還可以把小狼先放在這裡,第二天再趕輛空車回來想辦法。可是兩三天的路程,來回就得四五天,羊毛庫房的管理員和那幫民工,還沒搬走呢,一條狼單獨拴在這裡,不被他們弄死,也得被團部的打狼隊打死。我看,咱們無論如何也得把小狼弄走。對了,要不就用牛車來拽吧。
陳陣說:牛車?我前幾天就試過了,沒用,還差點沒把它勒死。我可知道了什麼叫骨氣,什麼叫桀驁不馴,什麼叫寧死不屈。狼就是寧肯勒死也不肯就範,我算是沒轍了。
張繼原說:那我也得親眼看看。你再牽一條小母狗在旁邊,給它作個示範吧?
陳陣搖頭:我試過了,沒用。
張繼原不信:那就再試一次。說完就牽過來一輛滿載重物的牛車,將一根繩子拴在小母狗的脖子上,然後又把繩子的另一端,拴在牛車尾部的橫木上。張繼原牽著牛車圍著小狼轉,小母狗松著皮繩,乖乖地跟在牛車後面走。張繼原一邊走,一邊輕聲細語地哄著小狼說:咱們要到好地方去了,就這樣,跟著牛車走,學學看,很簡單很容易的,你比狗聰明多了,怎麼連走路都學不會啊,來來來,好好看看……
小狼很不理解地看著小母狗,昂著頭,一付不屑的樣子。陳陣連哄帶騙,拽著小狼跟著小母狗走。小狼勉強走了幾步,實際上仍然是小狼拽著陳陣在走。它之所以跟著小母狗走,只是因為它喜歡小母狗,並沒有真想走的意思。又走了一圈,陳陣就把鐵鏈套扣在牛車橫木上,希望小狼能跟著牛車開路。鐵鏈一跟牛車相連,小狼馬上就開始狠命拽鏈子,比平時拽木樁還用力,把沉重的牛車拽得匡匡響。
陳陣望著面前空曠的草場,已經沒有一個蒙古包、沒有一隻羊了。他急得嘴角起泡,再不上路,到天黑也趕不到臨時駐地。那麼多岔道,那麼多小組,萬一走迷了路,楊克的羊群,高建中的牛群怎麼紮營?他們倆上哪兒去喝茶吃飯?更危險的是,到晚上人都累了,下夜沒有狗怎麼辦?如果羊群出了事,最後查原因查到養狼誤了事,陳陣又該挨批,小狼又該面臨挨槍子的危險。
陳陣急得發了狠心,說:如果放掉它,它是死;拖它走,它也是死;就讓它死裡求生吧。走!就拖著它走!你去趕車,把你的馬給我騎,我押車,照看小狼。
張繼原長歎一口氣說:看來遊牧條件下真養不成狼啊。
陳陣將拴著小母狗和小狼的那輛牛車,調到車隊的最後。然後把牛頭繩,拴在第五輛牛車的後橫木上,然後大喊一聲:出發!
張繼原為了控制牛車的速度,不敢坐在頭車上趕車,而是牽著車隊的頭牛慢慢走。牛車一輛跟著一輛啟動了,當最後一輛車動起來的時候,小母狗馬上跟著動,可是小狼一直等到近三米長的鐵鏈快拽直了還不動。這次搬家的六條大犍牛,都是高建中挑選出來的最壯最快的牛。為了搬家,還按照草原規矩,把牛少吃多喝地拴了三天,吊空了龐大的肚皮,此時正是犍牛憋足勁拉車的好時候。六頭牛大步流星地走起來,狼哪裡強得過牛,小狼連撐地的準備動作還沒有做好,就一下子被牛車呼地拽了一個大跟頭。
小狼又驚又怒,拚命掙扎,四爪亂抓,扒住地猛地一翻身,急忙爬起來,跑了幾步,迅速做好了四爪撐地的抵抗動作。牛車上了車道,加快了速度。小狼梗著脖子,踉踉蹌蹌地撐了十幾米,又被牛車拽翻。鐵鏈像拖死狗一樣地拖著小狼,草根茬剮下一層狼毛。一旦小狼被拖倒在地,它的後脖子就使不上勁,而吃勁的地方卻是致命的咽喉。皮項圈越勒越緊,勒得它伸長了舌頭,翻著白眼。小狼張大嘴,拚命喘氣掙扎,四爪亂蹬,陳陣嚇得幾乎就要喊停車了。
就在這時,小狼忽然發狂地拱動身體,連蹬帶踹,後腿終於踹著了路埂,又奇跡般地向前一竄,一轱轆翻過身爬了起來。小狼生怕鐵鏈拉直,又向前快跑了幾步。陳陣發現這次小狼比上次多跑了兩步,它明顯是為了多搶出點時間,以便再做更有效的抵抗動作。小狼搶在鐵鏈拽直以前,極力把身體大幅度地後仰,身體的重心比前一次更加靠後半尺。鐵鏈一拉直,小狼居然沒被拽倒,它強強地梗著脖子,死死地撐地,四隻狼爪像摟草機一般,摟起路梗上的一堆秋草。草越積越多,成了滑行障礙,呼地一下,小狼又被牛車拽了一個大跟頭。急忙跑了幾步,再撐地。
小母狗側頭同情地看看小狼,發出哼哼的聲音,還向它伸了一下爪子。那意思像是說,快像我這樣走,要不然會被拖死的。可是小狼對小母狗連理也不理,繼續用自己的方式頑抗。拽倒了,拱動身體踹蹬路埂,掙扎著爬起來;衝前幾步,擺好姿勢,梗著脖子,被繃直的絞索勒緊;然後再一次被拽倒,再拚命翻過身……
陳陣發現,小狼不是不會跟著牛車跑和走,不是學不會小狗的跟車步伐。但是,它寧可忍受與死亡絞索搏鬥的疼痛,就是不肯像狗那樣被牽著走。拒牽與被牽——在性格上絕對是狼與狗、狼與獅虎熊象、狼與大部分人的根本界限。草原上沒有一條狼會越出這道界限,向人投降。拒絕服從,拒絕被牽,是一條真正的蒙古草原狼,作為狼的絕對準則。
小狼仍在死抗,堅硬的沙路像粗砂紙,磨著小狼爪,鮮血淋漓。陳陣的胸口一陣猛烈的心絞痛。草原狼,萬年來倔強草原民族的精神圖騰,它具有太多讓人感到羞愧和敬仰的精神力量。沒有多少人,能夠像草原狼那樣不屈不撓地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甚至不惜以生命為代價,來抗擊幾乎不可抗拒的外來力量。
陳陣由此覺得,自己對草原狼的認識還是太膚淺了。很長時間來,他一直認為狼以食為天、狼以殺為天,顯然都不是。那種認識是以人之心,度狼之腹。草原狼無論食與殺,都不是目的,而是為了自己神聖不可侵犯的自由、獨立和尊嚴。神聖得使一切真正崇拜它的牧人,都心甘情願地被送入神秘的天葬場,把自己最後的肉身奉獻給它,期盼自己靈魂的也能像草原狼那樣自由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