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分
依周濤原定的計劃,在喀什由喀什公安處接待。但一下飛機,有一個女的卻找到我們,自我介紹叫郭玉英,丈夫是南疆軍區的檢察長,是接到周濤的電話來迎接的,問我們將住在什麼賓館?我們還不知道公安處的安排,郭玉英說:「喀什就那麼些大,到時候我來找,話說死,明日下午兩點我來接你們去軍區!」到了喀什,住在一家賓館,宋叢敏就忙得鬼吹火。他是曾在這裡工作過,給一個熟人打了電話,這個熟人竟聯絡了十多個熟人,於是,我和郭不又隨著他不停地接待拜會,又去拜會他人。第二天的下午兩點,專等著那個郭玉英,可兩點鐘沒有來,直過了兩個小時,估計郭玉英尋不著我們,正好是禮拜日,她去公安處了不好打聽,我們又未留下她的電話,只好以後再說吧。四點二十,宋叢敏的舊友老曾來了電話,一定要讓去他家,說囊已買下了,老婆也和了面,晚上吃揪面片。我們應允了,老曾說五分鐘後他開車來接。剛過三分,門被敲響,驚奇老曾這麼快的,開了門卻是郭玉英。郭玉英滿頭大汗,說她在城裡一個賓館一個賓館地找,找了兩個多小時的。正說著,老曾就來了,這就讓我們很為難,不知該跟誰走?郭玉英說:「當然去軍區,老曾你得緊遠路客吧。」老曾無可奈何,就給家裡掛電活,讓老婆停止做揪面片,相跟著一塊去軍區。
軍區在疏勒縣,郭玉英的丈夫並不在家,郭玉英讓我們吃著水果歇著,她去找檢察長,約摸五分鐘吧,一個軍人抱著一塊石頭進屋,將石頭隨手放在窗下,說他姓侯,抱歉因開會沒能去城裡親自迎接。我們便知道這是侯檢察長了。接著郭玉英也進來,也是抱一塊石頭,逕直放到臥室去。我是癡石頭的,見他們夫婦都抱了石頭回來,覺得有意思,便走到窗下看那石頭,不看不知道,一看就大叫起來。這石頭白色,扁圓狀,石上刻鑿一尊菩薩的坐像。我忙問,「哪兒找的?」老侯說;「從阿里弄的。」我說:「你也收藏石頭?」他說:「給別人弄的。」老侯似乎很平靜,說過了就招呼我們去飯館吃飯。我把石頭又抱著看了又看,郭不悄悄說:「起貪婪心啦?!」我說:「我想得一塊佛畫像石差不多想瘋了,沒想在這兒見著!」郭不笑笑,再沒有說話。
在飯桌上,自然是吃酒吃菜,我不喝酒,但大家卻都喝得高興,也沒那些禮節客套,一盡兒隨形適意。老侯是言語短卻極實在人,對我們能到他這裡來感到高興,說新疆這裡也沒什麼好送的,只是英吉莎小刀聞名於世,他準備了幾把。郭不就給老侯敬酒,說,老侯,你真要送個紀念品,我知道賈老師最愛的是石頭。我去過他家,屋裡簡直成了石頭展覽館了,你不如把剛才抱的那個石頭送給他。郭不話一出口,我臉就紅了,口裡支吾道:「這,這……」心裡卻感激郭不知我。老宋更趁熱打鐵,說:「平凹也早有這個意思!」老侯說:「賈老師也愛石頭?那我以後給你弄,這一塊我答應了我的一個老領導的。你說那石頭好嗎?」我說:「好!」郭不說:「賈老師來一趟不容易,給老領導以後再弄吧,這一塊讓賈老師先帶上。」老侯說:「那好。這一塊給賈老師!」我、老宋、郭不幾乎同時站起喊了個「好啊!」給老侯再續酒,又續酒。
吃罷飯,去老侯家就取了石頭。這石頭我從疏勒抱回喀什,從喀什抱回烏魯木齊,從烏魯木齊抱回到西安,現供奉在書房。
日日對這塊石頭頂禮膜拜時,我總想:如果當時在烏魯木齊決定去北疆還是去南疆時不因老宋曾在喀什工作過而不去南疆,這塊佛像石就難以得到了。如果到了喀什,周濤未給郭玉英打電話,這塊佛像石也難以得到了。如果那個禮拜天郭玉英遲來兩分鐘,我們去了老曾家這塊佛像石也難以得到了。如果去了郭玉英家,老侯先一分鐘把佛像石抱回家然後在門口迎接我們,這塊佛像石也難以得到了。如果老侯抱了佛像石如郭玉英一樣抱放在臥室,我們不好意思去人家臥室,這塊佛像石也難以得到了。如果老侯的老領導還在疏勒,這塊佛像石也難以得到了。如果酒桌上郭不不那麼說話,我又啟不開口,這塊佛像石也難以得到了。這—切的一切,時間卡得那麼緊,我知道這全是緣分。我為我有這個緣分而激動得夜不能寐,我愛石,又信佛,佛像石能讓我得到,這是神恩賜給我的幸運啊!
為了更好地珍藏這塊佛像石,我在喀什詳細瞭解這佛像石的來歷,在烏魯木齊又請一些歷史學家論證。回到西安再查閱資料,得知:
一、此佛像石來自西藏阿里的古格王國。古格王國始於七百年前,終於三百年前。王國城堡遺址至今完好,有冬宮和夏宮,宮內四壁塗赤紅色,壁畫奇特。牆壁某處敲之空響,鑿開裡邊儘是小歡喜佛泥塑,形象絕妙。但為模範製作。王國傳說是在一場戰爭中滅亡的,現隨處可見殘戈斷劍、人的頭骨、馬的遺骸。山下通往山上的通道兩旁,擺著這種佛像石,是當地佛教徒敬奉或來此處祈禱神靈而擇石鑿刻的。
二、阿里屬西藏的後藏,從喀什坐三天三夜汽車,翻越海拔四千五百米以上的雪原,再行二百里方能到城堡的山下,一般人難以成行,成行又難以安全翻越雪原。即使到了城堡,還有藏民在城堡看守,並不是想拿什麼就能拿了什麼。
三、石是雪原上的白石,不是玉,卻光潔無瑕,質地細膩,堅硬有油色。菩薩造型樸而不俗美而不艷,線條簡約,構圖大方,刻工純熟,內地四大佛窟的塑像和永樂宮彩繪皆不能
及。更可貴的是,任何人見之,莫不感受到—種莊嚴又神聖的氣息,可能是當地的信徒是以極虔誠的心情來刻鑿的,與別處為塑像而塑像或純藝術的塑像雕刻不同,又在西藏佛教聖地數百年,有了巨大的磁場信息。
有緣得此佛石,即使在喀什,許多信佛者、收藏奇石人、學者、畫家、作家皆驚歎不已,他們知道有這種佛石,謀算了十多年未能如願以償的。此佛石歸我後,正是我《白夜》出版的本月,對著佛石日夜冥思,我檢討我的作品裡缺少了宗教的意味,在二十世紀的今日中國,我雖然在盡我的力量去注視著,批判著,召喚著,但並未徹底超越激情,大慈大悲的心懷還未完全。那麼,佛石的到來,就不僅僅是一種石之緣和佛之緣,這一定還有別的更大的用意,我得莊嚴地對待,寫下文字的記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