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親的隊伍一上路,狗子就咬起來,這畜類有人的激動,攆了嗩吶聲從苟子坪到雞公寨四十里長行中再不散去。有著力氣,又健於奔跑的後生,以狗得了戲謔的理由,總是放慢速度,直嚷道背負著的箱子、被褥、火盆架、獨坐凳以及枕匣、燈檠、鏡子,裝了麥子的兩個小瓷碗,使他們累壞了。「該歇歇吧!」就歇下來。做陪娘的麻臉王嫂說不得,多給五魁丟眼色,五魁便提醒:世道混亂,山路上會有土匪哩。後生們偏放膽了勇敢說,土匪怕什麼?不怕。拔了近旁秋季看護莊稼的庵棚上的木桿去吆喝打狗。狗子遂不再是一個兩個,每一個溝岔裡都有來加盟者,於亢昂的嗩吶聲中發生了瘋狂。躍細長黃瘦剪去了尾巴的身子在空中做弓狀,或柞起腿來當眾撒尿.甚或有一對尾與尾勾結了長長久久地受活在一處了。於是就喊:「嗨,騷狗子!嗨.騷狗子!」喊狗子,眼睛卻看著五魁背上的人。五魁臉也紅了.腳步停住.卻沒有放下背上的人。
背上的人是不能在路上沾土的.五魁懂得規矩,憤憤地說:「掌櫃是不會放過你們的。」
「我們當然不像五魁.」後生們說.「我們背的是死物,越背越沉。五魁有能耐你一個人快活走吧。」
五魁臉已是火炭:說。造孽哩.造孽哩」,但沒辦法,終是在前邊的一塊石頭前將背褡靠著了:背褡一靠著,女人的身子明顯地閃了一下,兩隻蔥管似的手抓在他的肩上,五魁一身不自在。連脖子都一時僵硬了。
五魁明白,這些後生絕不是偷懶的痞子,往日的接親,都是一路小跑著趕回去,戀那早備了的好煙吃、烈酒喝,今日如此全是為了他背著的這個女人。
當一串鞭炮響過,苟子坪的老姚捏著煙迎他們在廳屋裡吃酒,瞥見了裡屋土炕上正坐了一位哭天抹淚的女人,他們就全然沒有嘻嘻哈哈的放浪了,因為那女人生就得十分美艷為他們見所未見。一個貧窮的茅草屋裡生養出個觀音人來,實在是一個奇跡,立時感到他們來此接親並不是為柳家的富豪所逼使,而是一種賜予與恩賞了。世上的閨女在離開了父母的土炕將要去另一個作婦人的土炕時,都是要哭啼落淚,而這女人哭起來也是樣子可愛。她的母親和她的陪娘在勸說著,拉下她的手,將粉重新敷在她的臉上,梳子蘸了香油再一次梳光了頭髮,五魁就看見了她歪在炕沿上.一條腿屈壓在臀下,一條腿款款地斜橫在炕沿板上,繡花的小鞋欲脫未脫地露出了腳跟的姿態。那一刻裡.他覺得這女人是應該嫁到富豪的柳家去享福的,而且應該用八抬花轎來抬.但可惜山高溝大.沒有抬花轎的路可走,
只得他五魁馱背了。
五魁在十六歲的時候,已經體格均勻,有大力氣,被選作了馱背新娘的角色,以致從此成了專門職業。十年來,他幾乎背馱了數十個新娘,他知道了雞公寨的各家媳婦重與輕,胖與瘦,甚至俊醜及香臭,但他從來還未背過這麼美妙的女人。他不明白在他走向炕邊,背過身去,讓那女人爬上背來,他竟是刷地出了一身微汗,以至於在女人已經雙膝跪在了背褡上的氈墊還不知道,待到一聲叫喝,姚家的人將硃砂紅水抹在了他的臉上,他才清醒他是該出門走了。這一路都在後悔,也不能看見背上的人,背上的人卻這麼近地能看著他。該怎麼在竊笑他那時的一副蠢相呢?
正是這女人被他背馱著了,挨在後邊的抬著嫁妝的後生們,他們是可以一直不歇氣地走到天邊去,走到死去,他不覺勞累的。但是四十里山路輕易地到達實在不是他們的需要,後生們話才這麼多,才這麼興奮,才這麼故意尋借口拖延。在接親的路上,做了新娘的雖是柳家的人了,但還不是真正的柳家人,他們的戲謔都不為過,若一經進了柳家,這女人就不是能輕易見得到的了。後生們如此,他五魁還能這麼近地接觸她嗎?所以五魁也就把背褡靠在石頭上歇起來。
八月的太陽十分明亮,山路上刮著悠悠的風,風前的鳥皺著亂毛地叫,五魁覺得一切很美,平生第一次喜歡起眼前起伏連綿的山和山頂上如繩糾纏的小路。如果有寬敞的官道,花轎抬了,或者彩馬騎了,五魁最多也是抬嫁妝的一個。五魁幾乎要唱一唱,但一張嘴,咧著白生生的牙笑了。麻臉陪娘走近來很焦急地看著他,又折身後去打開了陪箱的黃銅鎖子,取出了裡邊的核桃和棗子分給後生們吃。這些吃物原本準備給接嫁人路上吃的,但通常是由接嫁人自己動手,現在則由陪娘來招待,
大家就知道麻臉人的意思了:
「天是不早了呢!」陪娘說:
「誤不了夜裡入洞房的」,後生們耍花嘴:「瞧這天氣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