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川張家班的這一撥吹響了嗩吶,孝子們就去墳上接靈,子路打頭,懷抱著爹的靈牌,後邊是慶來慶升晨堂牛坤,在墳上磕頭,奠酒,燒紙,焚香,又鳴放了一串鞭炮。月亮半明半暗,風也不高不低,子路看看稷甲嶺,崖崩的土石已經埋沒了水渠畔的那棵柿樹,卻就是沒有埋住墳,不禁唏噓數聲,感歎高家先人的陰德。慶來便講了崖崩前天上出現的飛碟和崖崩後發現的旱龜,子路問:真的有過飛碟?慶來說:迷胡叔看到的,他才又犯瘋病了。但子路終是不信,又問起旱龜真的是送給了縣長,慶來說吳鎮長是真的把旱龜送給縣長了,為了能讓上邊撥重大災情救濟款,鎮長又讓地板廠拉了一車地板條送給了縣上領導。子路說:「廠裡有錢,也該出面修修鎮街麼,都什麼年代了,咱高老莊的鎮街還是土路!」慶來說:「依我看,廠長和蘇紅才不肯出這筆錢的,已經叫苦地板廠養活的人太多了,鎮政府一有什麼接待請客的事就讓廠裡出面了。」晨堂說:「那又能出幾個錢?廠裡什麼事不又是鎮長給了優惠政策?高老莊的人想蓋一院房子,批個莊基地難得像女人生娃,廠裡想占哪裡就能佔哪裡,又在廠區後擴大了十畝地。現在誰能貸下款,連蔡老黑都喝老鼠藥哩,可廠裡要貸多少就貸多少!再過兩年,慶來你怕也是有錢的主兒了!」慶來說:「我賺屁錢?現在錢都歸了窩兒的,我不是老闆又不是拿權的領導,我還不是干肏打得炕沿響?!不提錢我慶來還活得像個人哩,一提錢我急得就想提刀殺人哩!」晨堂說:「子路,你小心著,慶來要殺你哩!」子路說:「我有什麼錢?我只是這一身衣服比你們好些罷了!你要肯,我現在就脫給你?」晨堂說:「那是教授皮哩,我敢要?!」大家笑了一笑,抱了靈牌從原路返回來,孝女們就已跪倒在村口的土地上哭著接靈。西夏是娘把她推到了接靈的隊列中的,她的個頭在孝女中顯得那樣高,以至於要盡量把腰彎下來,待到前後左右哭聲一起,她不知道自己該哭些什麼,又聽不清哭著的人嘴裡念唱的是什麼詞兒,腰間就被指頭輕輕戳了一下。
扭頭看時,是右手邊的菊娃半撩了面紗在暗示她快把面紗遮下來。西夏趕忙照著做了,倒感激菊娃在這種場合能顧及她。
眾孝子列隊進了院,院子裡亂哄哄一片,靈堂前地方又窄狹,無法跪下這麼多人燒紙奠酒,就依次在院中朝著靈堂跪下,兩台響器就全吹打起來。菊娃跪下了把身子靠近了西夏,輕聲說:「你要哭哩!」西夏點了點頭,跪下去卻覺得膝蓋墊在硬土地上生痛,怎麼也跪不穩,紙就燒起來了,前邊的子路慶來晨堂都拿了紙往火堆上添,叫聲「爹呀!」狼一樣乾嚎,後邊的孝女和前來祭奠的親戚朋友中的女眷就咿咿呀呀哭唱,西夏聽見了菊娃也在含糊不清地哭,卻將一樣東西推給了她,低頭看看,是一隻鞋,忙墊在膝蓋上,跪穩了,要哭的,但哭什麼又怎麼哭呢?斜眼從前邊人的肩膀看過去,爹的遺像在靈桌上放著,和子路長得一模一樣,南驢伯是坐在火堆邊用一柳棍翻動火紙,沖天的紅光中灰屑如蝴蝶一樣在空中亂飛,先是紅的,再是白的,落到人身上又成黑的。子路也是不會哭的,低了頭只是流淚,淚珠子在面前的地上已濕了一片。西夏警告自己一定要流淚,但越是要流淚卻沒有淚,就把頭深深地埋下去,裝出慟哭的樣子。紙燒過後,孝子孝女們起來,嗩吶號角也住了,順善在大聲招呼擺桌子喫茶,院子裡又亂成一窩螞蟻,娘卻一人坐在了靈堂前哭起來,娘的哭聲雖也起起伏伏有節奏,但哭得傷心動情,眼淚鼻涕都流下來,使所有的人聽了心碎。南驢伯坐在台階上說:「他四娘,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娘說:「你讓我美美哭一場!」就又哭得止不住,幾個侄女過去說:「四娘,四娘!」勸說著她們也哭起來。南驢伯說:「西夏,你去把你娘拉起來,她不敢傷了身子,還有明日一天的。」西夏過去拉娘,娘越發哭得厲害,西夏不知還要怎麼勸,站在燈影處眼淚卻斷了線的珍珠一般流下來。菊娃就過去拉娘,說:「紙燒過了,現在開始喝茶哩,你這一哭,大家茶也喝不好,你得出去招呼大家喝茶呀,喝罷了,來祭奠的人就更多的。」娘就不哭了,擦了眼淚說「我不哭了,你們讓都喝茶吧。」坐在蒲草團上發癡。
西夏拿了茶杯去倒茶時,才發現喝茶喝的並不是茶,是把麥面炒熟了煮有杏仁、芝麻、花生的油茶,她疑惑剛剛是吃過了晚飯的,怎麼又是吃這種東西,就放下茶杯,坐在燈影裡歇腳。院子小,人又多,煙火的嗆味,煮肉味,油茶味,人的汗味和院牆外的廁所尿窖味混合了散發著騰騰的熱氣瀰漫在空中,懸掛的大燈泡像是一輪太陽從空落下,照耀著每一個端著大碗喝得烯烯溜溜不止的人們,臉上都有了熱汗,戴孝帽的也脫下帽來擦濕頭髮,再把孝帽戴上。那盛了油茶的大盆上空,是無數飛蛾在翩翩。她突然覺得,這個時候,一個人是坐在了靈桌上的,是爹!爹的樣子和那遺像上一模一樣,四方臉,粗脖子,有兩道很濃很濃的眉。她忽地站起來,站起來爹卻從靈桌上消失了,西夏登時臉色煞白,她感覺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就對墩在那裡喝得呼嚕嚕響的銀秀說:「你瞧靈桌上,靈桌上!」銀秀說:「啊,是蠟起苔了!」走近靈桌用筷子夾掉了蠟頭燒出的黑苔。西夏不敢說出她看到的情景,自己也說服自己是產生了幻覺,但仍覺得那些繞著燈泡和油茶鍋飛來飛去的蛾子都似乎是鬼變的,它們歡樂著,嬉鬧著,爭著喝酒和撿收著陰錢冥票。她不再去看靈桌了,也不看那燈泡和油茶鍋,背身坐在門檻上,竟發現石頭正坐在靈桌下,他並沒有哭,也沒有流淚的痕跡,只是骨碌碌睜著眼睛看靈桌上的供獻。西夏害怕孩子不懂事,伸手要去抓油炸果子吃,就過去坐在他的身邊,石頭卻說「香!」西夏說:「什麼香?」石頭指著油炸果子說:「花果香。」
西夏說:「是嗎,你聞見了嗎?」這個時候,西夏並不驚訝石頭的異秉,只想順著石頭的奇異也企圖真能聞見花與果的清香,但西夏沒有聞到。菊娃就端了一碗油茶走來,吹了吹熱氣,交給了石頭,卻對西夏說:「你還沒端碗?」西夏生動了臉面,立即說:「我不想吃了,菊娃姐!」菊娃身子動了一下,有些驚慌,說:「你知道我了,知道我的名字?……這是石頭。」
西夏說:「石頭聰明得很哩!」菊娃說:「石頭,叫姨,你叫過你姨了嗎?」石頭第一次叫了:「姨!」西夏過去一下子抱住了石頭,差點使碗裡的油茶潑出來。一直坐在院門口喝茶的晨堂媳婦,叫了一聲「耶!」菊娃和西夏都抬頭看她時,這小個女人倒一吐舌頭,端碗起身往菊娃的廈房裡去了。
廈房裡,一幫老太太脫了鞋坐在炕桌邊喝茶,子路在那裡拿了勺,不斷地給各人碗裡添,晨堂的媳婦就走進來,說「子路哥,你能行哩,她兩個親熱得說話哩!」子路說:「誰個?」晨堂媳婦說:「還有誰?我只說她倆是針尖對麥芒,沒想會是這樣?!你咋恁幸福嘛!」子路說:「我活得沒累死哩!」晨堂媳婦說:「你要是兩頭都去交公糧,你不累誰累去?」交公糧說的是丈夫要定期和老婆同床,盡丈夫的責任,子路聽得懂,子路就笑了,說:「我哪兒是晨堂?」一提晨堂,晨堂的媳婦就躁了:「北蠍子夾村姓馮的那個小寡婦把晨堂迷住了,三天兩頭跑,他是沒錢的,他就給人家出瞎力,鍘牛草啦,起豬圈糞啦……男人咋恁賤的,你把他臉上皮抓了,他還是去,我管不住他了,我就說:你要糶餘糧你糶吧,但你得交公糧,今年公糧增加啦!」子路原本是順話兒說的,沒想到竟真惹出晨堂的是非,就一時不知了所措。炕上的驥林娘、三嬸、慶來娘、雙魚娘全笑起來說:「這鬼媳婦話難聽!」晨堂媳婦說:「他晨堂若有子路的本事,有子路的錢,我也會是菊娃西夏哩!」老太太們就趴在窗口往堂屋門裡看,驥林嬸說:「這就好,這就好,好賴都是咱的媳婦,若她們仇人一樣,招外人笑話哩。菊娃到底大,能顧住場面,那西夏也乖呣。」雙魚娘說:「如今不興了,要是在舊社會,大戶人家一妻三妾四妾的,人家還不是處得風平浪靜?」慶來娘說:「剛才燒紙的時候,你們聽著西夏哭嗎,她哭的是勤勞儉樸的爹哪,只哭了一聲,旁邊站著看熱鬧的幾個嘎小子都捂了嘴笑,笑他娘的腳哩,城裡人不會咱鄉下的哭法麼!」大家就又是笑。這一笑,子路就得意了,高了嗓子喊:「西夏,西夏——!」西夏進門說:「人這麼多的,你喊什麼?」見炕上全坐了老人,立即笑了說:「你們全在這裡呀,我給你們添熱茶的!」驥林娘就拍打著炕席,讓西夏坐到她身邊,說:「你讓嬸好好看看,平日都吃了些啥東西,臉這麼白的?」慶來娘說:「子路,你去給你媳婦盛碗茶去。」子路沒有去,卻說:「西夏,你剛才給爹哭了?」西夏說:「咋沒哭?」子路說:「咋哭的?」西夏偏岔了話題,說「子路你不對哩,菊娃姐來了,你也不介紹介紹,使我們碰了面還不知道誰是誰。」子路說:「那現在不是認識了?這陣嬸嬸娘娘都在表揚你哩!我倒問你,是你給菊娃先說話還是菊娃先給你說話?」雙魚娘說:「這子路!西夏畢竟是小,菊娃是大麼!」西夏說:「這是說,菊娃姐是妻,我是妾,妾要先問候妻的?」一句話說得老太太們噎住了。子路說:「我是說,假如,我說的是假如,如果是妻是妾,你願意是哪個?」驥林娘忙說:「子路,子路!」要制止。西夏卻說:「我才不當妻哩,電影裡的妾都是不操心吃的穿的,卻能吃最香的穿最好的,跟著男人逛哩!這回答滿意吧?嬸嬸,子路愛逞能,我這麼說能給他顧住臉面了吧?!」驥林娘說:「剛才竹青還對我說,子路的新媳婦傻乎乎的,我看一點都不傻麼!」西夏說:「我還不傻呀,光長了個子不長心眼了!」雙魚娘說:「還是咱子路有本事,能降住女人哩!」沒想話落,一直坐在那裡的三嬸卻呼哧呼哧哽咽起來,說:「子路有菊娃就夠賢惠了,又有了西夏這麼讓人親的媳婦,可憐我那苦命的得得,只一個媳婦,還是一隻狼!」大家趕緊勸三嬸,院子裡鑼鈸匡地一下,悲愴的曲子就轟響了。驥林娘說:「不說,不說,來客了,子路快招呼去!」
激越的響器聲中,來人都是手裡提了獻祭籠子,胳膊下夾了燒紙,在院門口被子路接了,就端端走過去,從靈桌上取香,在燈上燃著,拜一拜,插上香爐,再拜一拜,然後取靈桌上的酒瓶,倒出一盅,在桌前燒過的紙灰上一灑,又拜一拜,這時候響器聲就弱下來,開始是胡琴的咯呀,來人到了靈桌旁的小炕桌前,從懷裡掏出一沓錢,接錢的順善便在本子上寫了,同時高聲念道:某某某五十元!村裡的人家差不多都來過,鎮街上,甚或南北蠍子夾村的也來了許多熟人。
每來一撥,響器班就吹打一曲,樂人們已經累得臉面赤紅,一身大汗,西夏就不停地給他們倒水散煙。鎮長、派出所所長和信用社的賀主任是一塊來的,人還在村口,擔了泔水回去餵豬的晨堂看見了,小跑回來告訴了順善,順善就和子路迎到巷口。三人都是一件卡嘰西服披在身上,沒有領帶,襯衣領黑兮兮的,又各自戴了大片的茶色水晶鏡。子路連說了幾句感謝他們能來的話,吳鎮長說:「你是地方名流嘛,我們應該來!」進了院子,響器大作,順善直接喊:「到堂屋桌上坐吧!」坐在堂屋八仙桌上的人聞聲散開,菊娃已沏了一壺茶往桌上放。賀主任說:「咱給子路爹燒一柱香吧!」鎮長說:「上香上香。」賀主任說:「你和所長坐,我代表了!」鎮長和所長就坐在桌前喫茶。西夏在窗外朝裡瞧了瞧,一時分不清哪個是鎮長哪個是所長,悄聲問了銀秀,才知道鎮長最年輕,看樣子三十多歲,但煙癮極大,一直是把遞過來的紙煙掐掉過濾嘴兒,又裝進一個精緻的玉石煙嘴兒上去抽。她聽見鎮長對子路說:「你夫人也回來啦?」子路說:「回來啦。」鎮長說:「子路以後子子孫孫就是省城人嘍!」子路說:「走到哪兒咱還不是鄉下人?」鎮長說:「鄉里人怎麼啦,你不是在那裡天搖地動嗎?!咱這兒流傳『人無三代富』的話,城裡也是呀,農村包圍城市,鄉下人進城就領導了城,城裡的老戶就淪落下來,鄉下人再是進城,就這麼一撥一撥風水輪流著!娶了城裡的太太,恐怕被太太改造得回來都不習慣了吧?」子路說:「一回來一切又都覺得咱這兒好,我讓我娘每天做一頓酸菜糊湯哩!」鎮長說:「你太太在城裡改造你幾年回一趟高老莊就全前功盡棄了!」子路就嘿嘿嘿地笑,叫:「西夏,西夏——!」西夏忙躲在暗處,裝著沒聽見。
再是後來蘇紅來了,蘇紅是和王廠長來的,拿了一匹布料一個特大的花圈,一進院門,院子裡幾乎一半人都站起來說:「廠長您也來了?」順善趕緊從堂屋出來,吳鎮長也隔窗叫道:「王老闆,你行,你也知道子路啊?!」廠長揚手打著招呼,說:「領導來得早呀!我要不知道子路,那我王文龍是瞎了眼了!」就去靈桌上取香點燃,又取了一沓紙要燒,子路和順善擋不及,示意響器班,一時哦吶號角一齊奏響。西夏這陣又去了廈房裡,聽見響器大作,才說:「什麼人又來了?」一人進來說:「三嬸,蘇紅來了!」三嬸就手心唾了唾沫往頭上抹,要下炕的。西夏說:「你這往哪兒去?」三嬸說:「平日捉不住蘇紅的影兒,她來了我得去給她說說得得的事。」驥林娘說:「你去說啥呀,今晚給子路爹過事,你去和她吵吵嚷嚷?過後讓子路西夏去說著好。」西夏說:「子路已經給蘇紅說過了,沒問題的,我也可以再給說說。」就走出來,見蘇紅正在堂屋高聲與鎮長他們說笑,說過了直著聲喊菊娃。菊娃口裡應了,卻在水盆裡洗著兩個茶杯,茶杯上茶垢太重,一時洗不淨,又拿鹼石去擦。西夏過去幫她,說:「蘇紅和鎮長這麼熟麼?」菊娃說:「他們熟。」拿了杯子到堂屋倒茶水遞給廠長,廠長卻沒接穩,叮光掉在地上碎了。西夏在院子看著,驚了一跳,卻聽蘇紅說:「打了好,今日破碎東西是吉祥事哩!廠長拿我這杯子吧,我不喝的!」把杯子卻給了菊娃,菊娃再把杯子給廠長。
杯子一碎,院子裡的人並沒有多少理會,西夏一扭頭,卻見蔡老黑在一眼一眼看著,臉上浮現了一層怪氣。蔡老黑來了以後,先在大灶邊幫了一會兒忙,然後就一直坐在響器桌前與樂人們逗熱鬧,按規定響器班的錢是包場的,但蔡老黑偏在那裡點曲兒,點一個曲兒掏十元錢。大家就說:「老黑是大款兒!」老黑說:「給死人過事,還不是給活人壯臉,燒那麼多紙死人真的就能用了?吹吹唱唱,圖的是活著的人熱鬧!」這陣兒旁邊人說:「老黑,再掏十元錢來,讓吹一曲『周仁回府』!」蔡老黑卻癡癡地沒有理睬,旁邊人又催了一句,蔡老黑罵道:「吹你娘的屄呀不?」西夏見蔡老黑突然脾氣發作,便別轉了頭,一時也不好叫蘇紅過來說話,就到廁所去解手。廁所牆外是一棵桑椹樹,西夏剛脫褲蹲下,樹上刷啦啦溜下一個人跑了。西夏輕聲問道:「誰個?」又看了看樹上,疑猜是誰爬在樹上看她的,但人已經跑走了,也不便聲張,重新蹲下。一時桑椹樹上寂靜無聲,廁所前的花台上兩個人過來坐著了,卻嘁嘁啾啾說開話。一個說:「我只說廠長不會來的,他竟也來了,到底是大款,帶那麼多布,那麼大個花圈!」一個說:「我要是廠長,咋不來呢,討好了高伯,他的事才好成全哩。」一個說:「他真的是和菊娃那個了嗎?」一個說:「你瞧瞧蔡老黑的臉,你就知道了!」西夏咳嗽了一下,一個人問「誰在廁所?」西夏說:「我。」兩人立即站起來走了。
西夏出來,用盆子打水洗手,蘇紅一下子從後邊摟了腰叫道:「到你家了,你不說迎接我,倒躲得遠遠的!」西夏哎喲一下,低聲說:「你把我奶抓疼了!」蘇紅說:「你是波霸,我嫉妒麼!」西夏說:「波霸?」蘇紅說:「你裝不懂哩!」西夏到底不懂,就說:「你一來人都和你說話哩,哪裡爭得著我?!」蘇紅說:「那還不是衝著王廠長!」西夏說:「廠長不是高老莊的人?」蘇紅說:「不是,也是從省城來的,人長得體面吧?」正說著,院門口有人放聲大哭,便見一人拿著紙,彎腰哭著進來,蘇紅說:「狗鎖哭得這麼傷心的!」西夏知道這是住在隔壁的竹青的男人,但見也是個低個子,而且羅圈腿,撲倒在靈桌前一聲一個叔呀叔呀地將紙焚了。順善過去拉他:「狗鎖,甭哭了,甭哭了!」狗鎖立即止了聲,說:「順善,我想我叔哩!我下午去了黑溝娃他姨父家,緊跑慢跑趕不回來,你們卻來了?」接了紙煙走到響器班桌前,說:「老黑你來得早?」
蔡老黑說:「狗鎖來得遲卻哭得最好,讓我瞧瞧有眼淚沒眼淚?」狗鎖說:「我親叔哩我能不哭?三年了,啊噠想起啊噠哭,眼淚都流乾了!」蔡老黑說:「孝子孝子,那你給你叔點曲兒,只點一曲兒,十元錢的。」狗鎖說:「這有啥哩,子路不給響器班掏錢了,我這當侄兒的在乎那千兒八百的?錢是啥喲,是身上的垢坎!」大家都笑起來,說:「你掏你掏!」過來要從懷裡掏錢。狗鎖百般掙扎,跑到廚房牆根,蔡老黑偏不饒,狗鎖抓住蔡老黑手悄聲說:「請響器班都出了整場錢的,咱再有錢,也不能慣了他們的毛病!」自己就起來,去靈桌提了那祭酒的酒瓶,用酒盅給每個樂人倒了一下,說:「讓師傅們喝口酒麼,來來來,都辛苦了,一杯水酒,我敬你們了!」
這一夜,直鬧騰到雞叫,人才慢慢散去,留下的本家親戚都是要守夜的,堂屋靈桌前鋪下了一層麥草,大家就都坐著說話,晨堂提議:到天亮還早,這麼坐著容易發困,不如支一桌麻將玩玩。狗鎖就從他家取了麻將牌,一群人圍著搓起來。那些女兒們,婆娘家歪三倒四地在草鋪上說家常,一會惡言相譏,聽得西夏害怕吵了架,但一會兒又嘰嘰嘎嘎樂得前俯後仰,西夏也就隨著打哈哈。子路卻覺得頭疼起來,自個兒揉了揉太陽穴,又過去讓慶來幫他推推眉心,西夏看見了,過去說:「怎麼啦?」子路說:「頭有些痛,不礙事的。」西夏就去找止痛片,讓子路喝下,說:「怎麼一回來不是肚子疼就是頭疼?」子路服了藥,讓她不要管他,就坐在那裡養神。
晨堂提出玩麻將的時候,子路就不高興,但也不好說,這陣聽幾個本家姐姐和那些妯娌們說說笑笑,就拿眼看靈堂上爹的遺像,想起了往昔一樁樁貧窮困苦的事來,如今日子都好過了,爹卻死去,人的一生偏是這麼地不圓滿!三週年一過,爹在陽世裡就再沒個節日了,這些本家的親戚,該是與爹有親情的,竟能在這一夜這般歡樂,人死真如燈滅,時間就能沖淡或完全消失人的感情嗎?一時湧上悲傷。走到院裡,瞧見菊娃在哄著石頭到廈房炕上去睡,石頭不睡,娘倆在爭執著,他要過去訓斥石頭的,但卻走了兩步又返回堂屋,想:我現在心裡牽掛菊娃,時間一長,這種牽掛也就會慢慢消失掉嗎?不禁又煩躁起來,獨自到爹的靈桌前,把即將燃完的香取掉,重新點燃了三灶新香。麻將搓了四圈,狗鎖可能是輸了,一推牌說:「我熬不住了,我離家近,我去躺一會兒。」出門走了。晨堂罵狗鎖挨不起,輸幾十元錢就不搓了,眾人收拾了麻將,各自清點自己的錢票,有的也就回去睡下,有的一抱了頭,拉一件能蓋的東西蓋在身上就呼呼睡了。子路去關院門,看見娘還在院子裡、廚房裡一遍又一遍查看熟食生菜,生怕老鼠去糟踏。子路說:「娘,你去歇下吧,我經管著。」娘說:「西夏來給我說了,你臉上要活泛些,過事就都是這麼過的,讓他們鬧去。」西夏也走過來,小聲說:「我是睡草鋪還是睡炕上呀?幾個嬸嬸在廈屋炕上睡了,我讓菊娃姐帶著石頭去堂屋炕上睡,她還是把石頭安頓著睡在廈屋,她要睡草鋪哩。我睡怕又不合適。」娘說:「別人看不了你的樣,你睡炕上吧,子路你得去草鋪。你倆先把這一篩子油炸豆腐抬進屋去,放這兒有老鼠哩。」兩人抬了篩子到屋裡,子路臉色還是鐵青,西夏說:「頭還痛?」子路說:「不痛了。」西夏說:「臉這麼難看的,是嫌親戚朋友來吃了?」子路說:「胡說哩。」西夏說:「是嫌那個廠長來了?你是盼蔡老黑來呢還是盼王廠長來?」子路說:「胡扯胡扯,誰來都是祭奠的,我有什麼親與疏的?」西夏說:「生什麼氣嗎,越生氣越是證明有感情嘛!」子路轉身去了草鋪上。
後半夜,草鋪上的人都橫七豎八地睡著了,子路一覺醒來,天已麻麻亮,猛地發現脫下來蓋在身上的孝衫蹬在一邊,短褲視也擁上去了,那件東西竟露出一截在外頭。忙把褲子扯好,見旁邊慶來晨堂還睡得沉,心定下來,就穿好孝衫,尋思剛才好像做過什麼夢,夢裡做過別的異想,但一時又想不起夢的內容,從門道望出去,菊娃和西夏已經起來了,端了水盆在櫻桃樹下洗臉。
菊娃洗畢了臉,梳好了頭,用咬在嘴唇上的一顆發卡在別頭髮時,發卡卻噎地崩斷了。西夏就把自己頭上的發卡讓菊娃用,菊娃說:「不用了,把頭髮塞進孝帽裡也能將就。」西夏說:「我昨日在鎮街上還買了幾個哩,你卡上麼,什麼值錢東西?!」菊娃接過了發卡,說:「咦,這發卡貴哩!」西夏說:「這個是別人送我的,樣子怪新款的。」菊娃說:「這個好,你別上,我老了,給我個別的吧。」西夏說:「你啥老了?就戴上這個!」
清早又是焚紙祭奠,中午時分,孝子孝孫們在兩撥響器班的吹奏下去爹的墳,再是一番焚紙祭奠,又放了鞭炮,回來就招呼所有來客吃飯。凡是昨晚送過禮的人家今日都是到齊的,席面擺了幾十桌,亂哄哄地十分熱鬧。貼在堂屋門和院門口的白紙對聯換上了紅紙對聯,孝子孝孫們脫下了孝服,這些白紙聯和孝服將在晚上連同新的舊的紙紮祭物於墳上焚燒。西夏吃驚的是這麼多人一起開席,全村所有人家的桌椅板凳都搬來了,仍有一半的席或以櫃蓋、簸箕、門扇、翻過兒的笸籃隨地一放就是桌子,或以粉筆在地上畫一個圈,撿幾個石頭周圍一放也就是一個席,席位竟擺滿了堂屋、廈屋、院子、院外的巷道,人們歡天喜地,爭菜搶湯,最後在竹掃帚上掐一節細竹棒兒,一邊打嗝,一邊剔牙,個個都說吃好了喝好了,吃喝得好!
迷胡叔是不坐席的,他端了特大的一個海碗,碗裡盛滿了紅條子肉和白條子肉,吃得兩個嘴角流油,胸口上也油膩了一片,卻吆喝著樂人來一曲《庵堂認母》。樂人吃飯著不願吹,說,十二點一過,白事成了紅事,《庵堂認母》太悲,你要點,點個《糊塗的愛》吧。眾人哈哈大笑。《糊塗的愛》是流行歌曲,迷胡叔是不會點,連知道也不知道,迷胡叔以為捉弄他,就生氣了,將碗放下,拿了自己的胡琴,說:「你們拿人家的錢不吹曲子,你以為我不會嗎,子路爹在世的時候,正月十五的社火會上,我們哥倆就扮了這場戲!」說罷拉起了一段苦音慢板。他確實拉得好,淒淒切切的調子使天都突然變了色,原本紅堂堂的太陽,一疙瘩雲悠忽悠忽從白雲嶺那邊飄過來,又一疙瘩雲悠忽悠忽從稷甲嶺那邊飄過來,兩疙瘩雲在高老莊上空衝撞著,撕纏著,合為一體,天就黃蠟蠟的像害了病,迷胡叔止不住,最後是狼一樣吼起來了,唱道:
「黑山喲白雲湫,
河水喲往西流,
人無三代的富喲,
清官的不到喲頭。」
迷胡叔一拉動胡琴,西夏就端了碗坐在了迷胡叔的對面,唱詞剛一落點,她就問:「叔,叔,你總是唱到白雲湫,白雲湫是啥?」迷胡叔舉了頭往天上看,天上的雲醞釀成了一個漩渦,漩渦越旋越快,越旋越大,相對著有兩個長長的雲尾巴,顏色由墨黑到淡黑,再黃,再橘黃,紅黃,紅,太陽從北邊的雲尾巴處嘩啦噴出萬道霞光,人們的眼睛都電擊了一般眨了一下。有人說:「迷胡叔,那是過頂雲,不是草帽!」迷胡叔卻放下胡琴,也不再唱,端了飯碗就往院門外走。西夏喊:「叔,叔,你咋要走呀?」迷胡叔說:「順善和他媳婦偷我甕裡的麥哩,我不回去,麥讓狗日的偷了我吃風屙屁啊?!」順善坐在堂屋的八仙桌上陪鎮長吃飯,氣得沒吭一聲。
西夏端了碗還要攆出來喊迷胡叔,子路攔住了,低聲埋怨:「你喊叫啥哩,他是瘋子,越逗他越來瘋勁的,他唱人無三代富,清官不到頭,席上的廠長臉色不好看,鎮長都不吃飯了只喝悶酒!」西夏說:「鎮長是清官?!」子路唬道:「說那麼高幹啥?是這樣吧,你什麼都不要管,只去臥房炕上照看石頭吃飯,菊娃在廚房忙著的,看石頭還要不要什麼菜。」西夏撅了一下嘴。子路說:「人都看哩,你要笑笑的。」西夏就笑了一下,往臥屋去了。石頭吃了半碗飯,不吃了,卻趴在炕上在一張紙上畫畫哩。他畫的是一個人倒在地上,這人沒皮沒肉,全然是骨架。西夏是懂得人體結構的,她數了數畫面上組合的大小骨件,沒多一塊,沒少一塊,甚至那骸骸頭上的骨件部位也沒有一塊不是地方,驚得目瞪口呆。孩子肯定是沒有學過解剖學的,即使有人指導,高老莊也絕不可能有懂得人體骨塊的人!西夏指著那骨架說:「這條腿畫得比這條腿短了,石頭!」石頭說:「那條腿躍了。」就把畫疊起來,壓在他的屁股下,又端碗吃起飯來。西夏兀自在炕前立了一會兒,走出來給孩子又盛了一碟蔗菜炒肉片端去,然後,坐在堂屋外的台階上了腦子裡還疑疑惑惑。
過一會兒,迷胡叔卻空手跑進院來,氣喘吁吁地說:「糧子來了!糧子來了!」大家就沖子路笑,子路說:「迷胡叔,你那飯碗呢,再給你盛一碗吧,什麼糧子不糧子?!」西夏問身邊的慶升,什麼是糧子?慶升說這是土話,舊社會把當兵的當土匪的都叫糧子,指的是靠打砸搶吃飯的人。就見晨堂對子路說:「迷胡叔總說你帶了糧子來捉他了!迷胡叔,今日那糧子是不是又是子路帶回來的?」迷胡叔一拳打過來,晨堂的飯碗就跌落地上,飯菜油湯淋了一身。晨堂頓時氣怒,將袖子上的飯菜湯照迷胡叔的臉上甩去,眾人忙過來擋架,晨堂說:「你老瘋到我頭上了,順善惹不了你,我可不是順善哩,我認你你是個叔,不認你你是條狗哩!」旁邊人勸道:「晨堂晨堂你咋啦,他畢竟是長輩,又是瘋子,你不會讓著他嗎?」晨堂氣呼呼地又去盛了一碗飯坐到廚房吃去了。大家安頓迷胡叔坐在捶布石上,卻聽見靠大路的那面院牆外踢哩呱噠一陣雜亂腳步聲,接著院牆頭上有了無數的木頭高高低低露出來,如演電影一般閃過。有人走出去看了,大叫:白雲寨的人給地板廠賣木頭了!
這一喊聲甕裡甕氣,西夏還未能聽得清,院子裡卻有一半人跑了出去,他們在追問著白雲寨的人為什麼來賣木頭,為什麼要搶高老莊人的飯碗?回答是,這與高老莊屁事?地板廠願意收木頭,白雲寨就有權利賣木頭,是白雲寨的人伐了高老莊的樹林了嗎?如果高老莊人認為白雲寨的人不能走高老莊的地面,那倒還說得過去,可高老莊人不至於就會這樣吧?!人家說得有理,出去追問的人就垂頭喪氣回來,飯也吃不香了,叫喊了順善的名字,說:各家自留山上的樹已經砍伐得差不多了,太陽坡那林子應該給大家分了吧,如果再不分林子,地板廠建在高老莊,將來賺錢的卻要是白雲寨的人了!一嚷嚷要分太陽坡的林子,迷胡叔就跳起來了,說:「誰要分太陽坡林子?那是國家的,集體的,他順善要分,他先把我用繩子勒死了,用刀子把我捅死了,捆了我扔在倒流河裡淹死了,我要不死,我就殺順善,我是殺過人的,白雲湫裡我殺過野人哩!」有人說:「迷胡叔你吃你的飯去!你不就是個太陽坡的護林嗎?讓你護林了你就是護林員,不讓你護林了你還不就是個迷胡叔?讓順善說!順善,順善,你是支書,你出來說!」順善從堂屋出來,說:「飯把嘴還堵不住嗎?這個時候說什麼林子不林子!」晨堂說:「錢要讓白雲寨人賺了,這飯還能嚥下去?集體要那一片林子幹啥呀,白養活個瘋子?!」順善說:「這我可不敢放那話,你們讓我犯錯誤嗎晨堂說:「犯什麼錯誤,你為大伙謀福利,誰把你怎的?你就是坐了大牢,我們給你送飯哩!」順善說:「鎮長在堂屋,你們去給鎮長說嘛!」幾個人就朝堂屋喊:「鎮長,吳鎮長,你一定聽到耳裡了,你放個話麼!」鎮長偏不支應。這喪了眾人許多豪氣,也沒一個人敢進堂屋當面請求和質問,就說:「鎮長不給政策,樹梢再動,樹根不動,樹梢白動哩!」氣呼呼又無可奈何地坐下吃飯。一隻狗從院門口進來,在櫻桃樹下啃一節骨頭,啃著啃著,又要往堂屋去,慶來過去踢了一腳,罵道:「滾,滾,你以為你是誰,你是鎮長,你也要到堂屋坐上席去?!」院子裡哄哄哄笑了一通,就都不言傳了。
吃畢飯,待收拾清,已經夕陽照了院牆。送還了借來的鍋盆碗盞,椅桌板凳,又將剩下的米飯,腥油蘿蔔,心肺麻辣湯分給了四鄰八捨,娘累得心慌病又犯了,手抖抖得拿不住東西,嘴唇發青,額上沁出一層虛汗。菊娃忙讓娘卸下手指上的金戒指,拿去廚房熬湯。西夏聽說熬金戒指的湯能止心慌,也把自己的金戒指卸下放進湯裡。湯一時熬不好,石頭卻要給奶扎火針,就取了一根銀針,點上蠟,把針在蠟焰中燒了燒,一連在奶的指尖紮了四下。子路在一邊看了,說:「石頭行麼,也給爹扎扎,我這頭是不痛了,木木地只覺得沉重!」石頭就拿眼睛看菊娃,菊娃說:「你敢不敢在頭上扎?」石頭說:「我拔火罐。」子路說:「石頭還能拔火罐?行麼,爹今日讓你試試手!」石頭就拿了兩個小瓷罐兒,肚大口小,當下用紙條在蠟上點了丟進罐裡,分別按在了子路的左右太陽穴上。菊娃說:「不會燙著吧?」子路說:「燙了也不要緊,給石頭作個練手的。」菊娃說:「燙傷難好哩!」一抬頭,見西夏抿嘴含笑望著自己,就說:「我去看戒指湯熬好了沒有?」西夏倒拉住她,說:「我去看!」端了湯上來,見瓷罐在子路兩邊額角吸著,子路才一咳嗽,菊娃就雙手扶住了瓷罐,生怕掉下來。等娘喝下了戒指湯,火罐也拔好了,子路覺得頭輕省了許多,喜歡得在石頭的臉上親了一口,西夏卻嘎嘎地笑起來,說:「咦,這下看你怎麼出門呀!」子路跑進臥屋,對鏡照了,兩額兩個大紅橢圓,像是按了兩個印章。西夏拿了圓珠筆要在大紅橢圓裡寫字,子路說:「胡弄,寫什麼字?」西夏說:「寫西夏之印四個字。」壓低了聲音說:「瞧菊娃對你多好,要是我不在場,你怕第二下就親到她的臉了。寫上我的名字,這就是我的印,高子路就屬於西夏的了!」子路說:「我是刺配到滄州的林沖了?!」
這邊臥屋裡嘰嘰咕咕說著笑著,菊娃坐在板櫃前的老式硬木椅上,娘喝下了戒指湯靠坐在門扇上養神,石頭從草蒲團上下來,雙手撐地,懸著身子往前移一截,歇歇,再雙手撐地,懸著身子往前移一截。娘終於說:「菊娃,你把那些孝服收拾收拾。」菊娃冷不丁怔了一下,忙把堂屋外窗台上亂放的一大堆孝衫、孝帽、草靴和繫腰的草繩捆成一包。子路從臥屋裡出來,說:「娘,現在到墳上去還是天黑透了去?」娘說:「早去早回。」子路說:「誰還去?」娘說:「你一個人去吧。」菊娃就對娘說:「我夜裡是得過去招呼店了,石頭是跟我到店裡去還是我送他到蔡老先生家?」子路說:「店裡有人支應著,夜裡去什麼?石頭就不要去蔡家了,學醫也不在乎這幾天。」菊娃臉一直對著娘,說:「……這好不好?」子路說:「有啥不好的。」菊娃問石頭:「你願意在家還是去你蔡老爺家?」石頭說:「在家。」菊娃說:「那好,在家就乖乖的。」說罷自個兒拍打拍打身上的土,就往外走,走到院子了,高聲說:「西夏,西夏,有空到我店裡去游啊!」西夏跑出來,菊娃已經出院門走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