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裡,派出所共抓去了二十人,關在派出所後院的一間小平屋裡,無法睡下也沒法坐下就那麼面對面地站著,我呼出的熱氣你吸,你呼出的熱氣我吸,汗臭腳臭口臭屁臭,臭氣熏天。小平屋裡不送飯和水,小便就輪換著到前邊門縫,尿水如小溪一樣一直在流,大便就苦了,先是有人掏出紙或手巾鋪在那裡,大便在上邊了,提著紙和手巾的四個角兒從門縫扔出去,後來沒有了紙和手巾,就撕自己的衣服,但門縫外的屎尿卻堵起來,空氣越發惡臭,有人就歇斯底里地吶喊,用頭撞牆。鎮政府召開著會議,以朱所長的主意,立即向縣委和縣政府匯報,將這些人送往縣公安局收審,但吳鎮長卻寬大為懷了,說:「朱所長,派出所的經費不是特別緊張嗎,每人罰上三百元,怎麼樣?」朱所長有些吃驚,因為天未明是鎮長電話把他從睡夢中叫醒,責令他立即到太陽坡去制止毀林事件,嚴懲不法農民的,現在人犯抓起來了,僅僅是罰個款就了事了?朱所長說:「你的意思?」吳鎮長的意思是他絕沒有想到太陽坡的林子被毀得如此嚴重,也沒有想到參與毀林的人如此多,這樣惡性事件的發生,雖然與鎮政府沒直接關係,卻也極大危害了鎮政府的政績,縣上正籌備著召開人大會議,他吳鎮長已內定為七個副縣長候選人之一,若將事件呈報上去,必然震動全縣,那麼他在參選時還能被選舉上嗎?吳鎮長的意思當然不能講的,他說:「為官一任,富民一方嘛,發生這樣的事件說到底還是農民窮麼,如果把他們判刑坐牢,那二十個家庭就更貧困不堪了,咱們做地方領導的,其實也就是土地爺,上天言好事,下地保平安。」他講到這裡,突然想起了一個道理,開始為在基層做領導的難處發牢騷,他舉中國的戲劇裡縣官的形象總是醜角,為什麼是醜角,因為他們與老百姓近麼,做好事是他們,做壞事也是他們,老百姓要罵皇帝是罵不上的,罵州官也是罵不上的,所以什麼事要罵就罵縣官。但現在縣官已不是最基層的官了,鄉鎮一級的領導在第一線,豬屙的狗屙的都是他們屙的!一九四九年共產黨坐天下,那些國民黨政府做大官的人可以安全無恙,還能繼續在共產黨政府裡做官,國民黨政府裡那些鄉長鎮長呢,一半卻被殺頭了,一半沒有被鎮壓的卻戴上了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為什麼?他們民憤大呣!吳鎮長說:「為什麼他們的民憤大呢?」他提問那兒位副鎮長,提問朱所長。副鎮長和朱所長沒有回答,因為一是他們明白吳鎮長說話的含義而又用口無法說出,二是吳鎮長的講話有自問自答的習慣,但吳鎮長一揮手卻說:「不說了。」朱所長的年齡並不大,但上顎的四個牙卻是裝了假的,他用舌頭把假牙套頂下來,又用舌頭頂著裝上去,又頂下來,再一次裝上去,說:「我同意吳鎮長的意見。」幾個副鎮長也就說:「同意。」鎮黨委副書記是個老者,他沒有表態。吳鎮長說:「老袁,你說呢?」老袁說:「你是黨政一把手,我聽你的,只是咱要考慮……」朱所長卻說:「吳鎮長,你是說過了的,派出所的經費確實緊張,罰款的錢政府就不要再抽去一部分。」吳鎮長說:「好吧好吧,你們吃肉就看著我們喝湯吧!老袁你說要考慮的是什麼?」老袁說:「如果咱們不上報,這麼大的事情一時是可以摀住,日子一長,難免不會被人捅出去,如果被捅出去,有些人會不會借題發揮呢?你是鎮長,又是黨委書記……」吳鎮長勾了頭沉思了從口袋掏出個小鐵夾子,在下巴上拔鬍子,拔一根粘在桌面上,又拔一根粘在桌面上,粘到第四根了,他決定立即去把蠍子尾村,蠍子腰村,蠍子南北二夾村的村委會負責人和一些有威望的老者叫來開會,群策群力,集體解決。
順善自然是被請之人,他果然老謀深算,建議道:要讓事情沒有後遺症,不如將這片林子以自留山的形式分給各村,各村再分給各戶,原本實施責任制的時候這片林子應該分的,但因當時林子面積大,樹木還小,擔心分掉後被毀才以集體的名義留下來的,如今林子已經毀了,從檔案裡抽出當初的決議,分給各家各戶,即使有人追究,那是私人的林子任私人處理,誰也怪不上村委會和鎮政府了。順善的建議得到大家的贊同,關在派出所平房裡的二十人就釋放了。這些人一出來,立即撲向了派出所院中的水管前,咕嘟咕嘟只是喝水,禿子叔喊:「喝慢些,喝慢些!小心把心激炸了!」他端起了一盆水照每個人頭上身上潑,但撲到水管前的人喝個沒完,撲不到水管前的就日娘搗老子罵。晨堂在屋角里靠牆睡著了,跑出來遲,見擠不到水管前去,竟端起了朱所長宿舍台階上的一盆洗過臉的水就喝起來,直喝得肚子像氣蝦蟆,才匡啷丟了盆子,四腳拉叉地躺在那裡,說:「來正,來正,你說世上啥最受活?」來正沒有喝上水,卻被禿子叔澆得頭濕濕的,以為晨堂想他的竹葉婆娘了,說:「屌子最受活!」晨堂說:「還有呢?」來正說:「屌畢了,歇一會兒再肏!」晨堂氣得坐起來說:「你都渴死了還有勁幹那事?!」
在南驢伯的墳上,工匠是茶坊鎮的人,也有高老莊的人,但幫工全部是高老莊的,慶來被抓去關了一天,子路只好在那裡招呼。高老莊的工匠和幫工很慶幸他們沒有參與毀林事件,估計著被抓去的人誰可能判三年,誰可能判一年,誰可能監外執行,這多半天裡都很賣力,吸煙的時候就把煙吸得一點不從口裡鼻裡漏,嘮叨坐牢是不怕的,最怕是坐了牢不能吸煙。但半下午被抓去的人突然放了,他們似乎覺得有些遺憾,議論著誰誰並沒有把砍伐的木頭全部交出來,就埋怨他們來修墓了錯過了一場好事,幹活也不大出力了。直到天黑回來吃飯,慶來來了,子路敘說了墳上的議論,慶來說:「你明日歇著,我去招呼,咱是掏錢雇工的又不是請爺哩,誰不好好幹重換人麼,能出力的人有的是!」子路忙勸他不要發火,鄉里鄉親的別傷了和氣。慶來說:「我一肚子氣正沒處撒哩!」他就端了飯碗過去說:「石祥,你以為錯過了一場好事嗎,我坐了多半天黑房子,還得罰三百元,你小子沾了我伯的光了,要是不修墓,這二十人中有你就沒有我,聽說你好吃好喝著還撂風涼話呢?」那個叫石祥的趕忙說:「哪裡說風涼話了?給南驢伯修墓哩,甭說罰三百元,就是去白領三百元我也是不去的!」慶來說:「那好,明日墓上還缺幾百磚,一早起來你和我一塊兒去窯上往回擔!」石祥說:「雇一輛拖拉機拉麼。」慶來說:「幾百塊磚用得著拖拉機,咱擔!」石祥說:「那墓修好了,我睡進去得了!」眾人就笑,說:「累不死你的!」石祥說:「要是累不死也得多吃些飯吧,那我就去盛第三碗麵啊!」
第二天,墓地裡將磚墓全拱了起來,只剩下修飾墓門面了。這一天,太陽坡劃分給了各村各戶,殘留下來的小樹被主人們點了數,在這家與那家的地畔上,又分別在樹上繫了紅繩兒或刮出一點兒皮用紅油漆標了號。迷胡叔自然是失業了,自然再也拿不上那每月十幾元的護林費了,他夾著胡琴來到了墓地,說他也為南驢伯的新屋建設出點兒力呀,就坐在墓邊拉胡琴,咿咿呀呀唱那「黑山喲白雲湫,河水喲往西流……」唱著唱著就罵順善是他的敵人,給子路訴冤枉。
晚上吃畢了飯,商量明日墓上的事,修飾墓門面只能留下能畫的張師傅,別的工匠和幫工就得辭退,慶來因要陪張師傅去鎮上商店去買顏料先走了,子路就給那些辭退的人算工錢。但這些人卻要求加錢,理由是施工中趕得緊,原本是七天的活四天就完了,人出了多大的力,而茶飯不好,煙供得少,酒也只喝了三次。子路就生氣了,說你們在家都吃什麼了,頓頓米飯蒸饃又炒四個菜還不可以嗎?那個摔斷木尺的工匠就說墓穴的風水硬,把他的木尺都摔斷了,風水硬肯定對修墓人不好,這些自認倒霉,但總得賠償他的木尺呀!子路覺得這有些欺負人,偏不給賠償,工匠們就紅臉吵起來,還是西夏來掏出二十元錢交給了那人,西夏說:「尺子值多少錢你不用找了!」那工匠偏從口袋掏出二角錢來放在地上,說:「我是窮人,可我不多要你們一分的!」為這事,子路著了一口悶氣,回到家叫喊心口疼。西夏就數落他太小氣,一個大教授了為那二十元錢吵吵嚷嚷值不值?子路說:「你不瞭解農民!」西夏說:「我瞭解你!」兩人也惱起來。
這天夜裡,天快亮的時候,西夏又做了一個夢,醒來還清楚地記得,她吃驚的是夢見了石頭的舅舅背梁,背梁是辱罵過她的,但背梁在夢裡卻向她賠不是,她看見背梁猥猥瑣瑣的樣子,一邊擦鼻涕一邊說:「我要死了,你原諒我吧,我拿錢贖我的錯。就從身上掏出十二元三角四分錢要給她,她說不要不要,幾乎有些生氣了。夢到這裡,西夏就醒了,十二元三角四分錢記得清楚,而且那錢都是紙票,油膩膩地發軟。這是噩夢還是好夢,西夏想給子路說說,如果是噩夢,讓他能轉告背梁小心才是,可西夏見子路眉頭緊鎖的煩惱樣子,也擔心他聽了說她是故意要提說關於菊娃的事來慪他的,便沒說出口。梳了頭,換了髒衣泡在盆裡,她懶得立即洗,翻弄了一陣兒抄錄的碑文和那些畫像磚,要往太壺寺看那壁畫去,就問石頭你去呀不去,要去姨把你推上。石頭才畫了一張牛的畫,牛卻是在屋頂上走的,而且牛肚裡還有一個小牛。娘就指責石頭要畫就好好畫,誰見過牛上屋頂的,牛角這麼長,是公牛,公牛肚裡怎麼有小牛?石頭不服,說奶眼睛不好,沒看見他在牛的腿上畫有仙鶴嗎,仙鶴能飛,腿上有仙鶴了,牛願意飛到哪兒就能飛到哪兒!說:「奶你不懂,你問我姨!」娘說:「你姨和你都是爛腦子!」西夏就笑了笑,只是說:「石頭跟姨去不?」石頭現在是跟西夏已親近許多了,他把姨字咬得重重的,但石頭不去,說:「街上能碰著我舅的。」西夏覺得石頭也突然說出他的舅,會不會與自己的夢有什麼關聯?就問:「碰上你舅?」石頭說:「我舅要去海裡呀!」西夏就覺得孩子畢竟是孩子,說著說著就胡說了,山地裡哪裡有海?背梁也不是去東南沿海發達地區去做生意的角兒!她說:「你舅怕是在鎮街上買海碗呀!」自個兒往鎮街去。到鎮街口了,卻又擔心如果真的在街上碰著背梁了怎麼辦,索性先不去太壺寺,繞了街後的一條便道倒端端向菊娃租賃的那三間門面房來。
門面房裡,已經賣起了雜貨,除過煙酒醬醋、瓷碗鐵鍋,拖把掃帚、木勺塑料桶外,更多的是收購麻繩,菊娃沒在這裡坐店,雇的是兩個姑娘,兩個姑娘正在櫃檯上玩跳棋,瞧西夏過來,也是認識的,笑吟吟地問吃了沒有,卻拿過凳子讓坐。西夏笑道:「我沒吃的,能給我吃什麼嗎?」兩個姑娘就笑起來,說:「都是這麼問候的……省城裡現在怎麼問候人?」西夏說:「哎喲,瘦啦?!」兩個姑娘就俯在櫃檯上,低聲說:「西夏嫂,那些減肥藥真的頂用嗎?」西夏說:「你倆倒用得著減肥?任何減肥都是不讓你好好吃飯的,吃了藥恐怕就沒現在的紅潤勁了!」一個姑娘說:「我們還紅潤呀,剛才老黑叔還在說高老莊的柿子是澀澀,核桃是隔隔,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西夏的頭頂被什麼輕輕打了一下,用手抹了,才要說話,又覺得打了一下,仰頭一看,二樓的窗沿上一個人頭,正拿瓜子兒擲她呢。西夏叫道:「蔡老黑,你說婆娘是墩墩,女子是黑黑,你咋不照照鏡子,看看你們高老莊的男人,前崖顱後馬勺,歪瓜裂棗,雞胸駝背,腰長腿短,銼子,矮子,半截子,豬八戒!」蔡老黑說:「你罵麼,高老莊就算是豬八戒的故鄉,缺啥補啥,才找高腳女人哩!」西夏就拔腳從那窄窄的門道跑去,要登梯上樓討伐蔡老黑的。用繩拴在樓梯下的狗被突如其來的旋風驚得失聲,待西夏已跑上樓梯了,汪汪叫起來,而西夏也後悔起自己不該這麼囂張了。
樓上坐了四五個男人在喝酒,個個歪七豎八紅著眼睛,已經有一個趴在那裡不動了,滿地的空啤酒瓶子和煙蒂,桌子上是一大盆煮熟的豬蹄和豬肝。狗剩招呼西夏坐下,喝得也帶上了勁兒的蔡老黑就用腳踢趴在那裡的醉漢,說:「起來,起來,才多少貓尿就趴下了,西夏說高老莊的男人是豬,真成豬了!」四五個男人重新坐好,又開了一瓶白酒來喝,同時給西夏也倒了一杯,西夏不喝,蔡老黑說:「你說高老莊的男人不行,倒讓子路把你管住了,是子路不讓你喝?!」西夏就端了杯子,挨個兒和眾人碰了,說:「大白天的,男人家不去做活,坐在這裡喝酒!」蔡老黑說:「心情不好麼。」西夏說:「咋個不好,偷砍了林子,被抓去罰款了?」蔡老黑說:「你也說砍林子的事?我們哥兒們就說的是砍林子的事!我們倒沒砍林子的一根筷子,但好端端的林子就那麼被砍光了?砍光了罰些款就完事了?高老莊人經幾輩誰破壞過林子,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高老莊沒砍過林子,文化大革命那麼亂也沒砍過林子,誰個不曉得林子重要,為了這片林子大伙又花了多少錢,出了多少力,又有誰不知道毀林要犯法,可現在林子就那麼半天一夜被砍了?!我們應該追問:為什麼要砍林子?」蔡老黑喝了一杯酒,手在桌子上叭叭叭地拍,說:「自從有了地板廠,高老莊的生態環境就從此破壞了!那個王文龍打的是扶貧的旗號來的,縣上鎮上為了他們的政績,亮的是築巢引鳳的牌子,讓地板廠就建在高老莊了。是的,有了地板廠,一些人可以去做工掙點錢,地方上可以得到一些稅收,但是,地板條的要求那麼高,彎樹不行,細樹不行,柳樹楊樹不行,只要栲樹,花梨樹,只要粗樹和直樹,一棵樹能解多少頁板,一頁板能做幾根木條,高老莊先前是有名的栲樹區,現在山上三分之一的栲樹被砍伐了,再過三年五年,所有的山都成了禿山,資源沒有了,我們吃什麼喝什麼,我們的後代吃什麼喝什麼?聽說這些地板產品遠銷東南亞和歐洲,價錢高昂,而我們高老莊人能得到多少?十分之二,西夏同志,是十分之二!你說這殘酷不殘酷?!現在高老莊的栲樹砍得差不多了,高老莊人要求提高木價,但王文龍不,蘇紅不,倒收購白雲寨人運來的木頭,他們是拿白雲寨來壓高老莊麼!這農民也可憐,只知沾小利不知吃大虧,這就發生過毆打白雲寨販木的人。毆打白雲寨販木的人,這應該引起鎮政府領導的重視,應該從中尋出矛盾的深層原因,可只是整治高老莊人,也才導致了高老莊人為了和白雲寨人爭飯碗,發生毀林事件!」蔡老黑話一落點,坐在椅上的一個男人就把杯子砰地在桌上一慣,杯子嘩啦碎了,他的血也流出來,他罵道:「王文龍和蘇紅是這場毀林事件的罪魁禍首!派出所抓人哩,為什麼不抓王文龍和蘇紅?罰砍樹者每人三百元,為什麼不罰地板廠?官商勾結,他鎮政府包庇哩嘛,姓吳的要當他的副縣長呀,他要拿上地板產品去巴結上司呀,去拉選票呀!」西夏說:「手上傷厲害不,要不要包紮一下?」那男人把流血的指頭在嘴裡吮,吐出一口紅的白的,說:「我試不著疼!」坐在沙發上的那個小分頭,喝得眼睛睜不開,說:「死不了,指頭離心遠著哩!他們不懲罰地板廠,咱就攆地板廠麼!老黑,老黑,你能煽火去砍林子,你就出頭來煽火把廠子轟了!」蔡老黑立即變臉,罵道:「放你娘的屁,誰煽火砍林子?誰看見是你煽火哩,讓西夏去報告了派出所,抓了這賊尿去!」西夏笑著說:「我給誰說去?就是去說了,鎮長也不會管了。」蔡老黑說:「現在的鎮長能做醋哩,毀林是多大的事件,他竟罰些款就一了百了?現在的事情是,你把爛子不捅大,鬼也不理你,只有死了人,事情弄到影響到他的官位了,才有人出來理會的子平你說什麼,你說轟地板廠?」子平說:「轟!」蔡老黑說:「地板廠確實該轟了,他們把吳鎮長收買了,靠鎮政府解決不了事,聽說廠裡還要征地,還要擴建讓廠子再這麼呆下去,高老莊就成了不毛之地了,就把咱們搾乾了!蘇紅在村子對人炫耀,廠裡是日進萬金,王文龍已經在省城置了兩處別墅,現在又坐了一輛高級小車哩。」一個男人叫道:「他是拿麻袋裝錢了?天神,那他怎麼花呀,晚上咋睡得著呀?」子平說「他掙的是昧心錢,黑錢,他才出資翻修學校哩,那一點錢對人家是九牛身上拔一根毛,又買了鎮政府的好,又給姓吳的臉上貼了金,想繼續在這裡辦廠哩。建廠房的時候,人家就修成個蜘蛛形,現在再擴建,這毒蜘蛛的網就越來越大,把咱全網住了!」幾個男人就頭碰頭起來,計劃起要轟廠,如果轟廠,誰肯定會參加,誰可能不敢去,去多少人,廠裡會不會派人打出來,如果打出來就好了,就怕他們關了廠門不出來,要打亂仗高老莊有懂拳腳的,何況這麼多人還打不過廠裡那些人嗎?一個男人卻說:「上次打白雲寨人,鎮政府查哩,砍太陽坡林子,鎮政府又是抓人罰款,若轟地板廠,事情就比前兩次大得多,吳鎮長會不會就把派出所人調去?」子平說:「高老莊的人不要說百分之百地去,就是去一半兒,派出所那幾個人能控制得住?」那男人說:「他要報告縣上怎麼辦,縣公安局會不會來人?」子平說:「事情八字還沒一撇哩,你倒怕這怕那?公安局來人怎麼樣,我一不殺人二不放火,我提我的要求哩,抗議哩,能把我怎的?我看你不要去了,你到時候回家抱娃吧!」那男子說:「子平你張狂啥的?我什麼事怯過,是騾子是馬到時候拉出來溜溜,看誰是姑姑子生的?!」蔡老黑擺擺手說:「吵啥哩吵?!考慮多些是對的。但轟廠子也就是衝擊衝擊,給他們施加壓力,能真的把廠子一把火燒個乾淨?咱選個日子,等朱所長不在家更好點,我也分析了,吳鎮長還是不敢向上報告的,群情激憤起來,他就是到了現場,他能怎麼樣,他要不想當副縣長了,他可以報告上邊讓公安局來抓人嘛,法不治眾,他抓誰去?就是抓,他姓吳的倒了,廠辦不成了,抓了也是值得!」大家都不言語了,一張張被酒刺激得發木的臉泛著汗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蔡老黑說:「那咱就弄?」四個男人都說:「弄!」從椅子上沙發上立起來,提褲子挽袖子,似乎真要發生一場戰爭似的,具體分工誰到時候招呼蠍子尾的人,誰招呼鎮街的人,誰招呼蠍子南北二夾村的人,拳頭就砸在桌面上咚咚咚地響。西夏是一直坐在一邊磕瓜子兒的,先是覺得這些醉漢可愛,想起了電影上的什麼故事,倒也遺憾蔡老黑生不逢時,如果在戰亂年代,他會是一位將軍呢還是一名土匪?但看著看著,似乎他們倒認真起來,她就有些害怕了,待蔡老黑又打開了一瓶白酒,她說:「蔡老黑,你這是要暴動呀?!」蔡老黑用牙撕開了那塊豬肝,說:「這叫什麼暴動?沒刀沒槍也不想去殺人,是農民要維護自己的合法權益麼!」他大口大口嚼著豬肝,等完全嚥下去了,說:「西夏,我們這樣干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既然要干,當然是誰也不怕的,和地板廠的矛盾你也是知道,但你不要先說出去,你要先說了出去,你今天也是參與者之一。」西夏倒生氣了,站起身來,說:「你要防我,我這就走了,哪怕你們真槍荷彈去搶銀行哩!」蔡老黑一把拉住,油膩膩的手立即在衣服上浸出一片油漬,他說:「你說到哪兒去了?我們還想聽聽你的意見哩!」西夏說:「要叫我說,我說一句,我對高老莊的具體情況並不瞭解,地板廠在這裡,地方上應該有個統籌規劃,有計劃有層次採伐樹木來做原料,如果盲目地只顧收購木頭,勢必對森林資源浪費和破壞很大,但你們去轟廠卻是錯誤的,如果人去的一多,誰能控制局面,那後果就不是想怎麼著就能怎麼著了!」四個男子頓時愣在那裡,蔡老黑就嘿嘿嘿地笑起來了,說:「你不懂得農民,你不懂得農民,我們喝了酒說酒話,你當真嗎?你不喝酒你太清醒了,可你卻不知道酒有酒的樂趣,你只懂得一個子路不行,子路是高老莊人,但子路從高老莊出去了,你要真正懂得高老莊農民,你要喝酒哩!來,喝酒喝酒!狗剩,取酒去,你捨不得再拿酒嗎?今日這酒算我的,我蔡老黑再沒錢,幾瓶酒還是買得起的!」啪地從口袋掏了一把錢票摔在桌上。狗剩忙說:「哪能要你出錢?拿酒拿酒,今日誰不喝得倒在這裡,誰也不許走!」就下樓買酒去了。
西夏看著蔡老黑,卻糊塗了,弄不清他們哪一句是真話哪一句是酒話,但她情願說的是酒話。那個長頭髮的男人眼睛血紅,一直在盯著西夏,後來就趔趔趄趄走進旁邊的臥室去,好大一會兒竟不出來。蔡老黑叫道:「關娃,關娃,你他娘的裝什麼熊,這一瓶不喝完你休想溜!」關娃卻是不應。蔡老黑就叫一個光頭去臥室拽著耳朵把關娃拉出來,光頭才過去,就喊:「黑哥黑哥,你進來!」蔡老黑過去,立即聽見那邊啪啪地有了巴掌聲,蔡老黑同時在罵:「你沒出息的在這兒弄這事哩!大家操什麼心,你卻幹這事?!」西夏覺得奇怪,也過去看,才到臥室門口,卻被光頭擋住,西夏往裡看了一眼,只見那長頭髮的褲子溜在腳面,她忙轉過身,明白了長頭髮在幹什麼,也明白了這一切可能是因她而起,就生出噁心和憤怒,罵了一聲「烏合之眾!」順門出去,頭也不回地下了樓梯,蔡老黑在屋裡喊:「西夏,西夏,你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