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月

  月,夜愈黑,你愈亮,煙火熏不髒你,灰塵也不能污染,你是浩浩天地間的一面高懸的鏡子嗎?

  你夜夜出來,夜夜卻不盡相同;過幾天圓了,過幾天又虧了;圓得那麼豐滿,虧得又如此缺陷!我明白了,月,大千世界,有了得意有了悲哀,你就全然會照了出來的。你照出來了,悲哀的盼你豐滿,雙眼欲穿;你豐滿了,卻使得意的大為遺憾,因為你立即又要缺陷去了。你就是如此千年萬年,陪伴了多少人啊,不管是帝王,不管是布衣,還是學士,還是村孺,得意者得意,悲哀者悲哀,先得意後悲哀,悲哀了而又得意……於是,便在這無窮無盡的變化之中統統消失了,而你卻依然如此,得到了永恆!

  你對於人就是那砍不斷的桂樹,人對於你就是那不能歇息的吳剛?而吳剛是仙,可以長久,而人卻要以暫短的生命付之於這種工作嗎?

  這是一個多麼奇妙的謎語!從古至今,多少人萬般思想,卻如何不得其解,或是執迷,將便為戰而死,相便為諫而亡,悲、歡、離、合,歸結於天命;或是自以為覺悟,求仙問道,放縱山水,遁入空門;或是勃然而起,將你罵殺起來,說是徒為亮月,虛有朗光,只是得意時錦上添花,悲哀時火上加油,是一個面慈心狠的陰婆,是一泊平平靜靜而溺死人命的淵潭。

  月,我知道這是冤枉了你,是曲解了你。你出現在世界,明明白白,光光亮亮。你的存在,你的本身就是說明這個世界,就是在向世人作著啟示:萬事萬物,就是你的形狀,一個圓,一個圓的完成啊!

  試想,繞太陽而運行的地球是圓的,運行的軌道也是圓的,在小孩手中玩弄的彈球是圓的,彈動起來也是圓的旋轉。圓就是運動,所以車輪能跑,浪渦能旋。人何嘗不是這樣呢?人再小,要長老;人老了,卻有和小孩一般的特性。老和少是圓的接筍。冬過去了是春,春種秋收後又是冬。老虎可以吃雞,雞可以吃蟲,蟲可以蝕槓子,槓子又可以打老虎。就是這麼不斷的否定之否定,週而復始,一次不盡然一次,一次又一次地歸復著一個新的圓。

  所以,我再不被失敗所惑了,再不被成功所狂了,再不為老死而悲了,再不為生兒而喜了。我能知道我前生是何物所托嗎?能知道我死後變成何物嗎?活著就是一切,活著就有樂,活著也有苦,苦裡也有樂;猶如一片樹葉,我該生的時候,我生氣勃勃地來,長我的綠,現我的形,到該落的時候了,我痛痛快快地去,讓別的葉子又從我的落疤裡新生。我不求生命的長壽,我卻要深深地祝福我美麗的工作,踏踏實實地走完我的半圓,而為完成這個天地萬物運動規律的大圓盡我的力量。

  月,對著你,我還能說些什麼呢?你真是一面浩浩天地間高懸的明鏡,讓我看見了這個世界,看見了我自己,但願你在天地間長久,但願我的事業永存。

  作於1981年11月29日靜虛村

《賈平凹的中短篇小說合集》